黃大昭
“兼相愛”是墨子設計思想的核心原則。墨子“仁人之事者,必務求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墨子·兼愛下》),正是以人為本的初步體現。設計是為人的設計,而不是設計師情感的隨意表達。設計的目的在于為人服務,滿足人的生理和心理需要,所以需要成為為人類設計的出發點。美國社會心理學家馬斯洛(Abraham H.Maslow,1908-1970)提出需要層次理論,他將人類需要從低到高分成五個層次:生理需要、安全需要、社會需要、尊敬需要和自我實現需要。五個需要層次是逐級上升的,相對滿足了低一級的需要之后,才會產生高級的層次需要,滿足后再進一步升級需要。需要層次理論也體現了設計的人性化本質。人類設計正反映著這種需要層次的逐級遞增。產品在滿足使用之外還要蘊含越來越復雜的精神文化因素。“衣必常暖,而后求麗,居必常安,而后求樂。(《說苑·反質》)”[1]闡述了人類人性化需求的滿足。墨子主張天下的勞動人民都有享有優秀設計的權利,設計并非為少部分精英所有。同樣在今天,設計的旨歸也是提高民眾生活質量和生存方式。大眾設計還是高端設計再次成為設計師們討論的主題,兩千五百年前的墨子早已給出了他的答案,“求興天下之利”,會飛的木鳶和實用的車輗相比,墨子傾向于民用的車輗,[2]因為只有扎根于大眾生活的產品設計才能流傳更廣、更久。設計物滿足了人類高級的精神需要,除使用功能外,它在調節和平衡情感方面起到作用也不容置疑。設計師通過對設計形式和功能等方面“人性化”因素的注入,賦予設計物以“人性化”的品質,使產品更加具有個性、富于情感,更有鮮活的生命。
王琥在《設計史鑒》中說道:“十九世紀的歐洲資產階級人文思想家們主張的‘人人為我,我為人人’與‘兼愛’思想有異曲同工之妙。設計者的利益考量理應是這兩種真理的體現,而儒家的‘先天下之樂而樂’‘舍己救人’和佛家大乘教主張的‘舍身飼虎’‘普度眾生’,實在是一種高標準的社會精英人士的理想抱負,不可能成為社會全體成員的共識。”[3]設計師和消費者之間相互得到利益的滿足,才能為設計活動提供最佳的動力。墨子正是發現了這一現實的問題,使設計成為“交相利”的方式,才能使設計成為真正的為人民大眾的設計。
在一段歷史時間中,人們因為機器的高效率而樂暈了頭,他們過度肯定了機器的作用,將人的工作細化,讓人去適應機器,但最后累垮了很多人,大家才意識到設計機器的目的是為了方便人,而不是讓人變成有血有肉的機器,于是以人為本的意識逐漸覺醒。墨子的“分工論”是機器化生產的前提,但是心為形役的人的機器化并不是墨子希望看到的。如果那時的人們注意到墨子的“兼愛”思想,也許就不會那么盲目和孤獨。兼相愛的思想把每一個人放在設計思考的中心,從而避免了人與人的異化,教人正確地思考人與物的關系,使人在設計物中不致迷失。走過工業革命的時代,“以人為本”的理念至今仍有鮮活的生命力,說明在設計活動中,我們從未停止過對設計師、設計物、消費者三者關系的討論,沒有停止過人與物的關系的討論。
墨子認為:“非樂者,非以大鐘鳴鼓,琴瑟竽笙之聲,以為不樂也,非以刻鏤華文章之色,以為不美也,非以芻豢煎炙之味,以為不甘也,非以高臺厚榭邃野之居,以為不安也。雖身知其安也,口知其甘也,目知其美也,耳知其樂也,然上考之不中圣王之事,下度之不中萬民之利。是故子墨子曰:‘為樂,非也。’”墨子反對“不中萬民之利”的美樂。強調“中圣王之事”“萬民之利”的設計。和功能主義的追求如出一轍。
功能主義(Functionalism)的概念起于包豪斯學院的建立。在過分強調美觀,甚至可以為美觀而犧牲功能的時代,“功能主義”的提出就顯得格外耀眼。功能主義提出的背景和墨子設計思想提出的背景有很大的相似性,都在重人文裝飾的環境下豎起了實用主義的新風,都是在社會的強烈要求下應運而生。如彼得·貝倫斯(Peter Behrens,1868-1940)設計的電風扇與電水壺,從造型上看非常卓越,形式上樸實無華,卻可以最好地履行使用功能。一百年后的今天,我們在市場上購買的電水壺和電風扇也難逃這種原型的框架,可見其設計的經典價值——從功能角度出發進行設計。可是他設計產品時的功能考慮往往只是使用功能,而對人情感的因素考慮很少,因此他的設計作品雖然有簡潔的造型和良好的使用功能,但是總給人心里層面的冷漠感。且包豪斯之后,功能主義的思想長期占據主導地位:產品采用幾何的造型、簡明的輪廓、光潔的外表,廢棄一切裝飾,主張形式追隨功能,以產品自身的邏輯結構作為前提。但是無論是“非樂”還是功能主義,發展到后期都給人以不近人情,抑制了人的審美欲望的感覺,這是個不爭的事實,這也是一定歷史時期的體現。
現在,人們的審美要求已不再是一個單一的層面,信息符號的壓力導致了人性的斷裂,這時人們更需要來自生活方方面面的人性的關懷。大家越來越強調“以人為本”的設計,正如馬斯洛所說:“人的需求有一個從生理的需求不斷上升到最終的需求和自我價值實現的需求的過程,滿足功能只是最基本的要求。”心理需求的滿足也納入了設計的功能范圍之內。回想墨子的“非樂”觀,他站在勞動人民的立場上,提出了為提高大眾生活質量的“非樂”思想,從解決生活問題的實際出發,這不正是“以人為本”嗎?
墨子主張節用,其目的也是“興天下之利”。他認為“賴其力者生(《墨子·非樂上》)”是人與動物相區別的主要依據,人須依靠勞動進行物質生產,要求將勞動力投向生產有用產品的部門。“古者圣王制為節用之法”,要求“天下群百工……各從事其所能”制造的產品“凡足以奉給民用,則止”,所以他提出“諸加費不加于民利者,圣王弗為”(《節用中》)。就是說,產品以對人民有用為原則,凡是增加人民負擔而沒有增加更多使用價值的產品就不應該生產。這種觀點體現墨子重視產品使用價值的實用主義思想。
米斯·凡·德·羅(Mies van der Rohe,1886-1969)是現代主義設計代表人物之一,他于1928年提出了“少則多(Less is more)”的現代主義設計信條。“少”是對當時很流行的煩瑣的古典裝飾手法提出的,因為煩瑣的裝飾阻礙工業化的進程,“多”則表示在簡潔的外形基礎上最大的空間效果和使用功能。“少則多”的設計理念成為現代主義設計的主要信條。這樣的設計思想與墨子的“節用”思想如出一轍,都擯棄了外表的裝飾,把功能性的追求作為設計造物的最高目標。雖然二者的目的不同:米斯是為了推動工業化的進程,墨子是為了保障人民的基本生活和權力。但兩個不同時代,不同國家的人都提出了相近的看法,不得不說,這是設計史上無法回避的問題。“少則多”的理念到后期愈捧愈熱,“功能”被過度強調,一些設計師為了刻意追求簡明的外表,不惜犧牲部分功能,甚至達到可以違反功能要求的地步,以至于演變成一種變相的形式主義。到現在,極簡主義設計依然是不少設計師們最狂熱的理念。
關于形式和功能關系的論述,19世紀的西方設計師多有觀點。如路易斯·沙利文(Louis H.Sullivan,1856-1924)認為:“形式追隨功能(form follows function)”這句話影響著跟隨他多年的弗蘭克·賴特(Frank Lloyd Wright,1867-1959),他認為:“功能和形式是一回事(form and function are more)。”這都表現了設計師們功能主義的立場。
如今,我們身邊充滿了濃濃的中國味道的設計。這些 “中國元素” 精彩綻放,不僅讓國人為之興奮驕傲,也讓世界為之贊嘆癡迷。這里少不了“工匠精神”的注入。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中國設計尋得了自己的風格,尋得了一席之地。但中國設計不僅僅是一種視覺符號,更需要一種中國精神。很多中國元素的運用僅停留在營造視覺氛圍的層面上,沒有從功能角度考量設計的實用性、科學性,也沒有從經濟的角度考量成本和銷售,更沒有從消費心理學的角度考量消費者真正的需要,這就造成了那些所謂的帶有“中國元素”的產品的大量浪費。
中國古代的造物者們在文化交流還不充分的時候從未思考過什么是中國風格的設計,但從后母戊鼎到清代圈椅,輝煌的造物實踐無一不向世界宣稱著,這是中國的設計,是中國工匠精神的體現。再看墨子的造物實踐,一方面,以科學的實驗為設計創造物質基礎和表達方式,另一方面,“非樂”、“節用”的理念統一了其設計風格,其中并沒有符號化的運用,卻致力于解決問題,解決百姓生活甚至國家紛爭的問題。這樣的設計風格才成為中國設計。這樣的工匠精神正是今天所需要的。
毛澤東說過:“墨子是一個勞動者,他不做官,他是比孔子高明的圣人;孔子不耕地,墨子自己動手做桌子椅子。”[4]正是這樣“國之大匠”的設計實踐使得墨子成為先秦諸子的雙峰之一,突兀于百家之林。在先秦子學中,只有墨學在自然科學、數學、邏輯學等方面都取得了較高成就。這說明墨學本身就存在著有利于科學精神發展的動力。中國先秦的典籍中,《墨經》所包含的科學知識是最豐富的,其科學思想遠遠超過了同時代的科技思想水平。墨家以自然世界作為科學認識的獨立的對象,把認知對象構建起普遍的因果關聯。我們從墨學科學所達到的廣度、深度,以及所應用的科學方式及其理論形態的構成水平,可以看出,墨家的科學精神孕育著中國古代思想發展的另一個方向。墨家在思維形式的探索中,不再以幻想或直接的觀察推論作為基礎,而是在設計實踐和實驗中進行理論探討。墨家十分注重邏輯分析的方法,可以從普遍的物質現象,抽象出概念的本質定義。他們從實踐中抽象出知識的目的是為了運用于設計實踐之中。
今天,蓬勃發展的商業和物質文明將社會推進了風雨時代,人們再也不滿足于商品“能用就行”的設計原則,而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墨子“非樂”“節用”的思想雖然不能完全適應當代社會,但也能給這個社會些許警示。墨子科學的實驗精神對于當代的中國設計來說是更有啟示價值的。設計的目的是解決問題,科學的精神為解決具體問題提供了動力。例如談到日本設計,我們的印象不會僅停留在浮世繪的繪畫風格中,而是能總結出傳統與現代雙規并行的體制。一種基于日本的傳統美學,主要正對國內市場,經過長期的不斷地洗練,達到了非常精煉和單純高度的設計。第二種是在二戰后逐漸發展的工業設計,為現代的生活方式和出口貿易服務,使日本設計幾乎成為優秀產品或良好設計的同義詞。倪健林認為“中西方現代產品設計都是在功能與審美之間尋找其附著點,就總體來說,西方現代產品設計觀念主要表現為兩極的跳躍,中國則表現出不確定性和隨意性,這與長期以來我國沒有對產品設計引起足夠重視有關。”[5]
科學精神是做好產品是合計的必備條件。科技的進步也為產品設計帶來更多的可能,所以設計的發展離不開科學精神的支撐。墨子當年沒有考慮過“中國設計”,但他所造出的一桌一椅無不代表著中國的風格,除了人文的造物理念,還有不斷實踐創新地科學精神的支撐。在中國厚重的歷史中,我們不缺乏可用做設計的人文素材,如今缺少的正是墨子所具備的實踐出真知的科學精神。
墨子的工匠精神包含了他切身的設計實踐和對設計造物的批評態度。其思想不僅是戰國時代設計水平的反應,在歷史的長河中,在關于設計的爭論中,我們總能看到墨子工匠精神的影子。墨子 “非樂”“節用”等思想和現代主義設計中“形式追隨功能”“少則多”等提法如出一轍。“兼愛”“交相利”的思想更是對當代設計中以人為本和為大眾的設計思想十分吻合。在中國設計崛起的今天,墨子又給我們指出,新的道路中國設計不僅僅是有中國元素的符號化的設計,更要有“國之大匠”的工匠態度,這是中國設計要在國際市場中立足所必要的條件。墨子“誅”而“作”的設計實踐和工匠精神中國設計的崛起提供了榜樣。
注釋:
[1]劉向撰:《說苑校正》,向宗魯校正,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516頁。
[2]見《墨子·魯問》:“公輸子削竹木以為鵲,成而飛之,三日不下。公輸子自以為至巧。子墨子謂公輸子曰:‘子之為鵲也,不如匠之為車轄,須臾斫三寸之木,而任五十石之重。’故所為功,利于人謂之巧,不利于人謂之拙。”
[3]王琥:《設計史鑒(文化篇)》,江蘇:鳳凰傳媒出版集團,江蘇美術出版社,2010年,第59頁。
[4]黎永泰:《毛澤東文化思想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218頁。
[5]倪健林:《中西設計藝術比較》,重慶:重慶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22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