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雅,徐世杰
(中國中醫科學院中醫基礎理論研究所,北京 100700)
托馬斯˙庫恩,美國著名歷史學派哲學家,強調一種全新的理論結構將通過革命取代原有理論,導致科學進步。中醫各家學說的發展和科技史相似,隨著時代不同,興盛的流派也不相同,經歷著科學-危機-科學革命-科學過程。因此,研究庫恩的科學革命論,對研究中醫各家學說的發展具有重要意義。
歸納主義者認為[1],科學知識是以經驗為依據的歸納上升及直線式積累的過程,為一種“證偽”的過程,是科學理論的交替。庫恩認為,歸納主義者忽視科學史中非積累的發展階段及科學革命的階段,具有片面性。庫恩創立關于科學發展的“科學革命論”模式,稱之為“范式轉換”[2],強調科學進步需通過革命實現,即放棄一種理論結構,并以另一種不相容的結構取代,因此科學可不斷向前發展。其發展模式包括前科學-常態科學-危機-革命-新的常態科學-新的危機。
庫恩認為,在某一范式框架內研究的科學家,從事的為“常態科學”,其任務為堅守范式,并堅定不移地用范式解決科學研究中的各種問題。但在此過程中,常態科學家將不可避免地經歷困難或否證,與范式的預期不合,將無法用范式做出解釋[3]。隨之發展,此狀態會逐漸增多并失去控制,動搖人們對“范式”的信念,即出現“危機”。這時候需要革命來解決問題,后來出現一種全新的“范式”解決危機,指導新的常態科學,直到出現危機,引發新的革命。庫恩強調量變的重要性與質變的混亂性,客觀、創造地描述科學發展過程。這也有其不足之處,庫恩把質變與量變分開,過分強調“范式”為“不可通約的”革命,而忽略量變與質變之間是無法明確區別的,即“范式”和常態科學的進步有時候是難以區分的,可能平穩的過渡,也不一定發生革命。庫恩的“范式”評價標準相對主觀,以科學家們所用“范式”為基準,若從事科學研究的人變了,那么從評價的選擇標準至社會心理、研究傳統及世界圖式都會相應改變[2]。這種主觀真理性使其分不清辯證法的否定與形而上學的否定之間的區別,拋棄了批判與繼承的關系,這對中醫各家學說的發展都有一定的借鑒作用。
中醫各家學派的成立必有其內在聯系,或師門授受,或親炙,或私淑,各承其說并加以光大;各學派見解不同,各張其說,影響各弟子促使學派的形成。學派的形成更替,也有其時代特點、地域特征,之前的學派思想及經驗若解決不了當下的問題,即中醫的“范式”,醫家們也會探索新的思路解決危機,發生變革,形成新的常態科學,即新的學派,這就是中醫學派的變革。
易水學派作為歷史存在且起主導作用的學派之一[4],重視臟腑辨證,每位醫家學術思想或取自經典,或師門傳承,或私塾前人,都極富特色。迨至明清,更有醫家贊同其思想,流傳甚廣。王好古先師承張元素,后又拜其弟子李東垣為師,臨證注重臟腑辨證,同時提出調補脾胃,又結合前人學說立“陰證論”,集易水學派之大成,同時其思想對后世溫病學派及溫補學派影響深遠,更能體現易水學派發展的“庫恩科學革命論”。
張元素提出臟氣法時補泄法,如“肝苦急,急食甘以緩之,甘草。肝欲散者,急食辛以散之,川芎”[5]。王好古贊成其觀點,并于《湯液本草》中加以補充,提出五臟苦欲補泄藥味:“以辛補之,細辛;以酸瀉之,芍藥;虛以生姜、陳皮之類補之……腎乃肝之母……苦以補腎,錢氏地黃丸主之。實則白芍瀉之,錢氏瀉青丸主之……實則泄其子”[6]8,明確指出臟腑補泄用藥,實則瀉其子臟,補則實其母臟,并歸納提出所需方藥。
張元素創藥類法象理論及藥物歸經學說,藥性升降外應天地,氣味補瀉內合臟腑[7],將藥物分為“風升生”“熱浮長”“濕化成”“躁降收”和“寒沉藏”五類,并確立治方原則。王好古有在此基礎上添用藥凡例,即疾病或癥狀相應方藥,如“凡解利傷風,以防風為君,甘草、白術為佐”[6]13,并于《湯液本草》中下卷列中藥草部、木部、米谷部、玉石部、禽部、獸部及蟲部,極大程度上擴增了中藥品種,對后世中藥分類有很大意義。
李東垣師承張元素于臟腑辨證中獨重脾胃,強調“真氣又名元氣,乃先身生之精氣也,非胃氣不能滋之”[8],指出脾胃為元氣之本,脾胃傷則元氣衰,元氣衰則百病生。王好古繼承這一思想,強調飲冷內傷先損脾胃,脾為陰土主消磨,失職則水谷不化,而病深者陽亢陰竭,腎水則虧。
王好古強調陰證主要責之脾腎二臟,脾腎為先后天之本,運化水谷,藏精固澀,根深方可葉茂,失其本則其葉落。如返陰丹、回陽丹、火焰散、霹靂散、正陽散等,均以附子為君藥的溫腎之劑;如附子散、白術散、肉桂散等,為脾腎雙補之劑,均是對張元素和李東垣之學的傳承。
王好古結合傷寒理論與脾胃內傷之說作“陰證略例》,認為霜寒霧露、久雨清濕及山嵐瘴氣皆為清邪,而內傷飲冷為濁邪,清邪濁邪單獨或相兼致病,有感于外者,有感于內者,或內外俱感而發陰證。
陰證包括病在太陰、少陰和厥陰。太陰病見胸膈月真脹、飧瀉腸澼;少陰病見脈微細,心煩但欲寐,或自利而渴;厥陰病見消渴,氣上沖,心中疼熱,饑不欲食,食則吐蛔,下之則利不止。而其中內傷飲冷先損脾胃,水谷不化,四肢解墮,脾精不行,病愈深者,則陽亢陰渴,腎水已虧。王好古強調陰證的本質是“本氣虛”和“內已伏陰”,而其中“本氣虛”為關鍵,清邪與濁邪為致病條件,認為“重而不可治者,以其虛人內已伏陰,外又感寒,內外俱病,所以不可治也”[9]。
王好古《陰證略例》專論陰證,采摭元代以前醫家如岐伯、扁鵲、張仲景、王叔和等有關學說,繼承并發揚張元素、李東垣學術觀點,結合個人見解逐條給予評論和闡微,全面介紹了有關陰證以脾腎內傷為主導的理論和具體臨床癥狀,詳細辨析了陰證的辨證及假象,對陰證的治療著重溫補脾腎之陽氣,彌補了 “傷寒論》詳于陽而略于陰且論多方少的不足,融合外感與內傷,也是對易水學派學說充分繼承的體現。
王好古著《湯液本草》即言諸藥可入氣血,如生地黃“涼血補血,生血”[6]31,又著《海藏斑論萃英》,提出治療斑疹需定六經、明氣血,并列明方藥:“紫雪、天門冬、麥門冬、黃芩、地黃為血劑……石膏、寒水石為氣劑”[10],對后世溫病發斑的診治影響頗深,如《溫病條辨》的化斑湯即為白虎湯加生地、玄參。
王好古于《醫壘元戎》中首提“三焦熱用藥六例”“上焦熱,清神散,連翹防風湯,涼膈散……中焦熱,小承氣湯,調胃承氣湯,洗心散……下焦熱,大承氣湯,五苓散……此內熱之大略也。[11]”李東垣又一門生羅天益更發揚這一思想,于《衛生寶鑒· 瀉熱門》的三焦熱病證中,詳列氣分熱的病證,借用三才封髓丹提出“益腎水、滋陰養血、潤補下燥”的治療原則[12],實開生津、養陰、涼之先河,并另有“除寒門”,分別論述了氣分寒證和血分寒證,并提出施治方藥,自此三焦寒熱辨證體系初步確立,盡管還不完善但對后世溫病學家研究三焦病確有一定的啟發。
王好古創陰證學說,立三焦寒熱用藥,此為易水學派學術思想的量變,但對于后世啟迪溫病學派醫家衛氣營血辨證及三焦辨證而言,是量變積累的質變,影響著溫病學派的形成,這是中醫各家學說的“革命”。而“革命”中不可忽視的是傳承,正是因為王好古繼承張元素的臟腑辨證和李東垣的內傷學說,同時結合前代醫家觀點才有個人創新。
庫恩“科學革命論”過于區分量變與質變,過分強調“范式”為“不可通約的”革命,而忽視量變與質變的難以區分性及“革命”的平穩過渡性,拋棄了批判的繼承關系,這與中醫各家學說的發展還是有區別的。中醫各家學說的發展首先是繼承的,量變積累至質變,才是創新和革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