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輝,邱禮新,楊 薇,高健生△
(1. 首都醫科大學附屬北京同仁醫院,北京 100730; 2. 中國中醫科學院眼科醫院,北京 100040)
楊則民(1893~1948),諸暨人,浙江近代名醫。近代著名中醫理論家,首次提出以唯物辯證法思想指導《內經》研究,在中醫理論上獨樹一幟,是我國近代中醫界接受和運用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第一人。
楊則民先生又名寄玄,字潛昌,浙江諸暨五泄人氏,生于1893年8月,于1948年6月慘遭國民黨殺害,終年56歲,解放后定為革命烈士[1]。
楊則民青年時期曾就讀于浙江第一師范學校,因從事革命活動曾二次被捕入獄,獲釋后致力于中西醫籍的研究,學識淵博,醫理精通, 對《內經》《傷寒論》等典籍造詣精深,受到當時醫界的重視和矚目。1928年執教于浙江中醫專門學校,致力于中西醫匯通,敢于創新,勤于著述,撰寫出大量哲理明通的論著,其手稿有《中藥方論》《醫事類記》《旅桐隨記》《醫林獨見》等,石印本講義有《內經》《藥物概論》《方劑學》等共30余冊。其中最具影響的是“內經之哲學的檢討”,該文最早發表于《浙江中醫專門學校校友會會刊》,后轉載于1935年《國醫公報》第2卷,又連載于 1942年《國醫砥銓》第1~12期,1948年出版的《中國醫藥論文選》亦將其收錄。解放后,上海中醫學院、中華全國中醫學會又分別于1962年、1984年進行翻印,可見此文影響之大[2]。
楊則民認為,理解《內經》的正確途徑是研究其理論中包含的思想方法,通過對大量唯物辯證法哲學著作的深入研究,認為研究《內經》不應以機械的科學方法研究與批判,而應從哲學的角度審視之。他在“內經之哲學的檢討”一文中提出,《內經》作者不以分段視人體,不以單體視疾病,而以整個互相聯系的觀念視病體”。并一針見血的指出:“然《內經》之最高理論為何?曰辯證法的觀察是也。[3]”楊則民認為,《內經》的研究應以辯證法思想為指導,《內經》的陰陽五行學說中都包含著辯證法思想,認為“《內經》之方法為辯證法……其最高理論為陰陽五行生長收藏與調節,以辯證法敘述之,故欲研究而理解其內含之精義,自以辯證法為最正確之途徑”[3];“現代之辯證法的唯物論,與吾先民之辯證法,非純相符合也。蓋對立、發展、變化、統一聯系以及唯物諸義,求之《內經》無不俱有而相同。[3]”這些見解駁斥了當時視《內經》為玄學的“取消派”理論,反映出楊則民以唯物辯證法統籌《內經》理論的研究,從哲學高度說明中醫學強大生命力之所在。在30年代初,這種創新性地將唯物辯證法與傳統醫學相結合的思想,在當時的醫學界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關于陰陽五行的認識,楊則民通過將唯物辯證法與《內經》理論相結合指出:“今之淺人視陰陽二字即為迷信之代詞,不知宇宙對立者也,而陰陽是以說明之……《內經》以陰陽表示對立之原素,以五行表示發展之過程,此真理也,但為時代所限,科學未興,故說明不能不幼稚耳。[3]”這些見解運用馬克思主義哲學思想解釋了《內經》理論的科學性與合理性,既批駁了視陰陽五行為迷信的錯誤觀點,同時也認識到陰陽五行學說之不足,為辯證性的認識研究《內經》 打下了良好的基礎。
楊則民認為陰陽是用以概括宇宙間相互對立事物性質的,而非迷信的代名詞。他列舉了《內經》中用陰陽學說論述人體生理、病理、診斷和自然界的大量條文,論證了其中包含的辯證法思想及其時代的局限,根據唯物辯證法指出陰陽除對立關系外,尚有陰陽相消(消長)和陰陽相生(互根)及相互轉化的關系,而中醫治療疾病的根本在于調理陰陽,使之復歸于平。
陰陽的對立統一、互根、消長、轉化等基本特征,說明陰陽矛盾對立的雙方處在一個統一體中,不是靜止不變的,而是運動變化的,并有量變到質變的過程。這些與唯物辯證法的三大規律,即對立統一規律、質量互變規律與否定之否定規律是很吻合的。唯物辯證法認為, 一切存在的事物都由既相互對立又相互統一的一對矛盾組合而成,雙方既具有同一性,又具有斗爭性。同一性是指矛盾雙方相互依存、相互肯定的屬性,二者共處于一個統一體中,互為存在的前提(即陰陽互根);斗爭性是指矛盾雙方相互排斥、相互否定的屬性,通過斗爭實現雙方力量的對比和相互關系的不斷發生變化(即陰陽消長),此為量變的過程,達到一定程度可以使雙方相互過渡、相互轉化(即陰陽轉化),使事物向對立面轉化,也就是達到質變的飛躍。陽證在一定條件下可以轉化為陰證,陰證在一定條件下又可以轉化為陽證。這也是事物本身的自我否定,如果過程繼續進行下去,否定它事物的事物又被否定,這就是否定之否定,從而促進事物的不斷前進與發展。
通過對比分析陰陽學說及唯物辯證法的基本內容,說明唯物辯證法的基本規律在中醫陰陽學說中的體現是相當充分而具體的,陰陽學說的本質特征,不但符合唯物辯證法,而且可進一步充實其內容。
關于五行的認識,楊則民的論述頗為精辟:“五行又稱五運,曰運曰行,皆為變動不居之義也,此其一;金木水火土五行,順次則相生,為生長發展之義,逆次則相消相克,為矛盾破環之義,此其二;五行相互而起生克,有彼此關聯之義,此其三;五行之中,亦分陰陽,有對立之義,此其四;五行相生相克,具有揚棄之義,此其五。凡此皆辯證法之含義,征之自然與社會而可信者也。[3]”
楊則民將五行稱為“五運”,無論“行”或是“運”都強調五行不是靜止的,如同運動是物質世界的基本屬性一樣,五行的主要特性亦是“變動不居”,即永恒運動,無論自然界或是人體,無論臟腑或是經絡,無論生理或病理中的五行生克亦復如是;其次五行的運動產生了普遍聯系及生克制化,如同馬克思主義哲學所講的物質世界是普遍聯系的一樣,五行彼此間不是孤立的,而是存在著相生、相克、相乘、相侮,既對立又統一的辯證關系。
此外唯物辯證法認為,在事物的普遍聯系中最突出的就是系統聯系,系統是一個標志事物整體的哲學范疇,系統中的各要素按一定的方式組成,各內部之間及與周圍環境之間互相聯系、互相作用,其本質是由多方面的對立統一構成的矛盾體系。世間紛繁復雜的萬物分門別類地歸于五行之下,研究其相互作用的規律,這是一種原始的系統論。五行學說不僅僅是提供了一種分類方法,更重要的是將事物間的聯系歸于系統中,其正是論述系統之間相互聯系與作用規律的理論工具,五行之間具有“生長發展”“彼此關聯”“矛盾破壞”“對立”“揚棄”等相互聯系、相互斗爭、相互轉化的規律,均是唯物辯證法思想的體現。
五行學說是我國古代的一種哲學思想,正像鄧鐵濤所言:“雖然在它的發展過程中曾為象數之術所興,為神學政治所染,但它所包含的有關事物間的互動關系的模式,乃是中國先哲理性思維之結晶。當它融入唯物的中醫實踐過程之中后,就在不斷地擺脫和遠離著原來纏繞著它身上的宗教的和哲學的外殼。[4]”而楊則民正是以唯物辯證法踐行這種中醫實踐的先行者。
楊則民提出《內經》中另一個體現辯證法思想的內容為“生長化收藏”理論。古人觀察到萬物在天地交泰中有春生、夏長、秋收、冬藏之化,即陽生陰長、陽殺陰藏的節律,同時生命體應四時節律的變化也有生、長、壯、老、已的變化, 而這種周期的變化絕不是簡單的機械運動重復,而是有更豐富的內涵。楊則民繼承了惲鐵樵《內經》以四時為本的思想,認為惲氏的“四時”與自己的“生長化收藏”均指辯證法的生長發展毀滅過程,其實質是事物的發展變化,并列舉了許多事例說明《內經》生長化收藏之理,包括天體發生的星云說及馬克思經濟學說資本積累的過程等。
楊則民認為《內經》作者用五行做論說工具是不得已而為之,并已采取了彌補措施,即不斷對五行涵義加以延伸,并賦予新的內涵,即“取義于生長化收藏,純以生長發展毀滅為言,換言之,即以辯證法的思想為訓者也,此《內經》一大特色也。[3]”楊則民認識到五行學說的機械性與局限性,認為事物的相互規律并不能單純以五行學說封閉的循環理論來解釋,認為《內經》五行更重要的內涵是言“生長化收藏”,五行各要素之間相互生克,其更重要的實質是體現發展變化,進而指出:“《內經》以發展變化言五行,其言六氣,六經,論脈,論五臟疾病,亦皆以變化發展為言者也。[3]”
《內經》中的陰陽、五行學說,是古代的認識論、方法論,是哲學特別是關于人的生命哲學,體現的是一個宏觀的生命觀, 其根本是研究以“生長化收藏”為核心的人的生、老、病、死問題。而楊則民認為這些是與唯物辯證法對宏觀世界的認識是相通的,盡管人的生命是復雜多變的,但先哲們卻能以哲學的視野,借用陰陽五行這些說理工具來揭示人與自然界相關聯的時空、地域、方位等整體運動特征與規律。
楊則民對于《內經》中的治療理論評價很高,指出其由哲學思想引申而來,蘊含著豐富的辯證法思想,且經過數千年的實踐檢驗驗之而不虛。包括《素問》的“至真要大論”“標本病傳論”“陰陽應象大論”“五常政大論”等經文中涉及診斷學的分陰陽、別虛實、定標本,治療學的正治反治、標本治法,方劑學的組方原則等許多重要內容。
楊則民以辯證法為綱領,將《內經》的治療學思想概括為縱、橫、和三方面: “所謂縱者,即五行四時也,以生長收藏發展為義也。張仲景以六經為說,劉守真與后世溫熱派,以三焦為詞,易以今語,猶初期中期末期療法也……論雖不同,要之根據生長化收藏之理以施治,固大同也。所謂橫者,即陰陽也,以對立為義也。古人以陰陽言病體,以虛實言體質,以表里言病位,以寒熱言病勢,以溫清言用藥,以攻補言治法,以臟腑別陰陽,以營衛氣血定證治,皆對立為義也。所謂和者,即調節之義。蓋疾病為生活細胞機能亢進或減退之謂,為體內化學成分過與不及之謂,為生理之調節功能失效,而或亢奮或衰弱,反生異常之謂,治病之道無他,過者除之,不及益之,病理機轉亢進則抑制之,生理機轉減退則扶助之……此皆旨在使生理之調節機能勿減退或亢進,而恒歸于調節也。[3]”
楊則民認為《內經》治療學的核心在于“以辯證法的觀察,以辨證用藥;又以辯證法的方法而處方施治也。[3]” 其特點包括中醫診病,為整體統一的觀察,故重證候而輕言病所;中醫為變動的生機觀察,故治無定法,唯變為適,其智以圓;中醫崇尚自然,而輕言攻毒,雖無毒治病,亦十去其九而止,更注重人體自身機能的調節等。楊則民指出《內經》治療學與現代辯證法的區別在于,前者主調和(矛盾的統一性)而后者言革命(矛盾的斗爭性)。楊則民傾向于前者,并總結性地指出:“吾前文所屢稱為《內經》最高之思想與妙義者,實為調節調和之論。[3]”
總之,楊則民研究《內經》中的哲學思想,是將馬克思主義哲學思想與傳統中醫理論相結合,抓住唯物辯證法這一關鍵,經過獨立思考,從陰陽五行整體觀入手,指出《內經》是以陰陽體現人體中的對立統一,以五行說明人體生理病理相互聯系與作用規律,以生長化收藏認識生命的發展與變化,而其中尤以調節調和論為其特色。由于時代與學術的局限,楊則民的學術觀點還有許多的不足之處,但在那個由中醫理論存廢問題引發的抗爭時代,楊則民準確地把握了辯證法聯系、發展的總體特征,從全新的理論高度概括出《內經》理論所包含的哲學思想實質,既有力地駁斥了廢止中醫的錯誤觀點,也為后世關于《內經》哲學思想的研究及中醫事業的發展做出了重要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