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物志》中設計理念的現代意義

劉燁

《長物志》是17世紀講述我國造園思想和生活美學的百科全書，它不局限于造園藝術本身，廣涉花草樹木、鳥獸蟲魚和衣飾器具，對識名辨物和還原明末士大夫的生活，以及研究明代思想和文獻補遺都有著重要的參考價值。我國的造園運動歷史悠久，隨著明代商品經濟的發展，出現了一批有關造園技藝的著作，如計成的《園冶》、高濂的《遵生八箋》和林有麟的《素園石譜》等等，《長物志》就是其中之一，并在出版之后迅速走紅，傳世版本不下十種。今人陳植，廣校諸本，編成《長物志校注》，是現代整理較好的本子。

文震亨，字啟美，長洲（今蘇州）人，生于明萬歷乙酉年（萬歷十三年，1585年），卒于清順治乙酉年（順治二年，1645年）。文氏家族明初以來，占籍長洲，世代雅好詩書、工于字畫、精于苑囿。其曾祖父是“明四家”之一的橫山先生文征明，祖父文彭是國子監博士，父親文元發是衛輝府同知，兄長文震孟是狀元，官至禮部尚書。文震亨本人卒業于南京國子監，以琴、書名達禁中，風雅傾動一時，世人稱文氏家族為“簪纓世家”。文震亨卒業后因秋闈不利，此后便醉心山水。不久舉恩貢而出仕，曾參加蘇州義士反對魏忠賢閹黨的運動，被視為事變之首，幸得東閣大學士顧秉謙的進言而免罪。崇禎時，因禮部尚書黃道周上書觸犯皇帝，受此牽連被貶入獄。南明時，雖有一腔報國之志，但多次遭阮大鉞、馬士英迫害，最終無奈奉旨致仕。南明紅光二年，清軍攻陷南京，同年六月攻陷蘇州，文震亨避亂于陽澄湖畔。聽聞剃發令下，不忍受辱，投河自盡，雖被家人救起，但又絕食六日而亡。文震亨一生仕途不順，但在人生的最后時刻，表現出來的不畏強權、不避生死的民族氣節令人動容。乾隆四十一年，被追謚為“節愍”。

明末戰火連連，社會動亂不堪，與宦海浮沉的政治生活相比，文震亨的隱居生活卻顯得雅致寧靜。文氏一族，世代在蘇州經營園囿，文征明時擴建停云館，文元發時造衡山草堂，文震亨時修筑香草堂，其本人也是以琴、書聲聞天聽，崇禎帝甚至造琴二千，讓文震亨為之命名。文氏久居江南，北方戰事波及較少，而且由于經濟發展的原因，士大夫和城市平民都有對雅致名物的特殊情趣，對生活的幸福感不再僅僅來源于日常生活必需品的充盈，而是向往更高的精神追求，以期在社會變革之際，能安于自己的一方樂土。

《長物志》的版本不下十種，距今最古的當屬明代木版《長物志》，各卷都標注雁門文震亨（東海徐成瑞校本除外）。其中“雁門”是文氏郡望，此外每一卷都注明為何人定稿，裝訂成三冊，但未標注出版年代。《長物志》取名自南朝宋劉義慶的《世說新語》，“長物”一詞意為多余之物。《世說新語》中王恭從會稽來，王大和他聊天，喜歡上王恭所坐的六尺簟，心想王恭從簟的產地會稽而來，必有很多，于是便向王恭索要一領。王恭當時沒有言語，隨后便把身下的六尺簟送了過去，王大知道后驚奇不已。王恭解釋說他為人身無長物，即沒有多余的物品。后人以此認為，王恭品格高潔，為世人典范。因此，“長物”在這里并不僅僅指多余之物，而是表達作者對高尚品格的向往，雖然作者將它們歸為“長物”，但里面有很多都是生活的必需品。在這些必需品中，又有一些是尋常百姓家不常見的，而是能反映出文人士大夫品格和趣味的名物。

《長物志》全書分為十二卷，分別為室廬、花木、水石、禽魚、書畫、幾榻、器具、衣飾、舟車、位置、蔬果、香茗，每一卷內部又細致劃分為諸多小物，一些卷末還有概論性質的海論。全書內容廣博，對于名物的產地、類別、別稱、禁忌和制造等等都有所記錄。當然形制的詳實離不開文震亨本人秋闈不利之后四處游玩所積累的豐富閱歷，同樣也是商品經濟蓬勃發展的側面寫照。此時歐洲正處于文藝復興之后的社會變革時期，資本主義正在萌芽，科技也迅速發展。中國也處在封建社會走向崩潰的時期，資本主義悄然在江南手工作坊中孕育萌芽，與此同時明末“后七子”時代的復古運動仍在影響著士人的思想。在這種情況下，文氏的《長物志》油然而生。

自魏晉以來，士大夫對雅致的追求就從未間斷，“晉風東扇”，江南之地由于地理因素的原因，少受戰火肆虐，一直是士大夫隱逸逃離世俗的場所。雖經宋代程朱理學的束縛，但是明代心學復興，帶來個性的覺悟和解放，以及對自由的追求，此時又兼有前后七子的復古思潮，士大夫對于雅致的追求再次浮現在世人面前。同時，對名物的整理在中國的歷史上并不鮮見，自漢代以來，以博學為主的士人選拔就比比皆是，對名物的認知和運用，早已成為士大夫的基本技能和生活所需，對于能博通古今的文人社會也給予了足夠的尊重和地位。后人對經典的校注也多有名物訓詁的影子，而名物專著如《爾雅》《金石錄》也是不乏可陳。在作者閱歷、經濟基礎和思想傳統等多方面準備之下，《長物志》應運而生。

卷一為室廬，既包括門、堂和欄桿這類房屋的基本組成部分，也包括佛堂、浴室等具體房屋的介紹，卷末有一海論，說明房屋禁忌，勸導人們要“隨方制象，各有所宜”。卷二花木、卷三水石和卷四禽魚都是裝飾房屋的自然之物，其中包括草木蟲魚的簡介和如何搭配的說明。卷五書畫、卷六幾榻、卷七器具和卷十位置都是裝飾房屋的人造之物，其中包括文房用具、書桌幾案的說明，甚至有裝裱書畫和位置擺放的簡介。在器物卷末有一海論，討論品評銅玉雕刻和陶瓷藝術。卷八衣飾、卷九舟車、卷十一蔬果和卷十二香茗都是和人的衣食住行息息相關的名物，其中包括首飾香料和舟車瓜果的簡介，甚至連瓜果的產地優劣對比都在其中。

1.思想史意義

《長物志》保存了我國古代諸多類別的名物信息，作為明朝晚期的作品，無論是從設計還是使用的角度，它都是反應我國古代思想的重要著作，具有承上啟下的思想史意義。

首先體現在審美情趣方面，《長物志》的審美思想可以用一個字來概括，就是“雅”。在何為“雅”的問題上，本書認為古樸簡約的就是雅致的。反復提及 “最古”、“古樸”和“古雅”等詞語，也表明作者深受復古思想的影響，并不一味地追求富貴金銀的俗物。但是古的未必就是好的，文震亨的復古，是經過他改良過后的復古。《長物志》全書充滿了對雅致的追求和對凡俗的壓制。如在《器具卷·筆筒》里說毛竹制的筆筒以古銅鑲之則雅，但形狀若鼓的筆筒雖古樸，卻不雅觀。在《器具卷·筆覘》中，更是直言有玉碾片葉形制的筆覘最俗。除了在名物條目下直接表明自己的審美情趣，在一些篇目中還側面反映出審美思想的歷史變化。如在《器具卷·麈尾》中提到，古時麈尾是清談所用，今人若效法古人令人作嘔，但若用舊玉為柄、白尾相襯就十分雅致。短短幾句，就能看出麈尾從古至今，由雅至不雅的思想變化，同時即便是審美情趣發生了改變，文震亨仍能化腐朽為神奇，將其改造成符合時人審美思想的物件。這就是《長物志》改良后的復古思想的體現，也能給我們今天如何看待和利用古人的名物提供一條別樣的思路。

其次體現在生態思想方面。如果用一個詞來概括《長物志》的生態思想就是“師法自然”。如在《室廬·海論》中就提到要“隨方制象，各有所宜，寧古無時，寧樸無巧，寧儉無俗”[1]，要求園林建筑要師法自然、因地制宜。如在《室廬·丈室》中提到要在前庭留有空地，同時要在西面開窗，而不是北面，用以方便日照。這些師法自然的生態美學有一部分是來源于我國古代的風水陰陽思想，這是古人對于自然的觀察以及思考的結晶。除了上文提到的采光問題，還有種類搭配的問題，如《花木·桃篇》中提到桃為仙木，能壓制百鬼，可以用盆栽種于門庭中間，但不能與性陰的柳樹相間，因為那樣會略顯俗氣。

此外，還體現在實用思想方面。《長物志》的實用思想主要體現在他的“制具尚用”上。《長物志》中的名物不是日常生活中罕見的珍貴器物，都是在平日里常用的。如何在日常用具中體現雅致的追求，是《長物志》成書的目的所在。如在《器具》一卷，多有文房用具。這些都是士大夫常用之物，在這些物件的基礎上，本書對它們進行品評和議論，如雕有花鳥、竹石的就簡約珍貴，雕有故事人物的就是俗品、不堪大用。陶制的水中丞最好，但是銅制的卻不可應用。銅制的水中丞之所以不可應用，就是因為銅性猛烈，不適合長時間盛水，除非是古銅，因為其性稍緩。這些都是《長物志》實用思想的體現。

2.史料意義

《長物志》保存了明末市民生活的資料，作為造園藝術的書籍，它還原了明代的社會生活，對于文人創作和社會歷史研究也具有重大的史料意義。

首先表現在反映明末士大夫的隱逸情節上。本書為造園藝術的結晶，涵蓋了日常生活的諸多方面，其中關于花草樹木、書畫文具這兩方面占了絕大篇幅。字里行間都流露出作者對于隱逸生活的渴望，園林中有假山池塘，甚至有瀑布小船。在這里園林是一個封閉系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個獨立的小世界，里面有各式各樣的奇香異果和玲瓏珍玩，絲毫感覺不到明朝末年社會風云詭譎的陰暗氣象。這是在現實生活中所不可能完成的，但本書恰是避開了時代背景。這并不是作者有意地逃離，而是通過這種由日常用具所構建的封閉世界來達到自己隱居人世的目的，更是激活了人們向往隱逸生活的內心。

其次表現在反映民俗生活上。本書雖為一部構造園林的著作，但其中不乏一些民俗的影子。如《書畫卷·懸畫月令》中就記錄了普通民眾在各個節令假日時掛的畫像，元宵看燈、觀賞傀儡戲，四月初八掛佛像畫，十二月掛鐘馗像等。不同的時令掛不同的畫像，這不僅僅能表達民眾對于四時節令的思考，也是普通民俗的體現。

此外，還反映在充滿商業氣息的市民生活上。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和交通道路的修繕，全國各地的物產在大明帝國內得到有效的流通，江西的清江紙、紹興的羅紋箋、端溪的硯臺以及甘肅的絨單都能在蘇州采買的到，甚至連日本的木梳和蘇門答臘的龍涎香都為中國廣為采購并流通于國內，從中可見明代社會經濟繁榮發展的實況。除了名物產地的豐富，在質量上市民也有著更高的要求，同樣是茶葉，《長物志》所記錄都是“虎丘”“天池”“松蘿”“天目”這類品相滋味都屬上乘的品種，一些粗俗常見的茶葉都未見錄。此外，在園林中還有佛堂、琴室、浴室的收錄，這也同樣表明在明代市民生活中，已有較高的精神追求和物質享受。

3.文獻意義

《長物志》作為一部載有名物的百科文獻，保存了大量的物產信息和名物形制，對于研究我國古代的地理信息和文獻資料的補遺都有重要的作用。

《長物志》中大量名物的條目下都有它們的產地，有一些還會進行優劣比照。在這些被記錄下的信息中，我們可以發掘出這些物品的產地信息和質量對比。如在《蔬果卷·棗》中就提及小核紅色的棗的味道極佳，而南京的棗脯，浙中的南棗都是價格昂貴的珍品。在《水石卷·大理石》中，我們可以了解到滇中盛產大理石，其中白若玉和黑若墨的大理石最為珍貴，而白中發青和黑中帶灰的都稱不上是上品。除了介紹產地信息和優劣品種之外，有時還會提及名物的運用。在《水石卷·大理石》里還說到古人用大理石做屏風，今人用它做幾榻，但《幾榻》卷首提到近人用大理石做幾榻的行為并不高雅，作者還是傾向于用木制仿古的制作。本書豐富的物產信息和名物形制有助于我們研究明代的社會生活和了解古代的地理信息，是不可多得的文獻資料。

此外，里面除了記錄了詳實的名物信息，還有一些資料有助于我們研究古代的人物和書法。如《書畫卷·名家》中列舉了大量的書畫名家，據筆者粗略統計這些名家從晉代到明代有162人，對于我們研究書畫史來說是重要的文獻資料。在《書畫卷·法帖》里，據筆者粗略統計大約記錄了59位名家和153幅作品，內容涵蓋了周秦至明朝當下的石刻碑文和書法作品，對于我們研究書法史來說也是重要的文獻資料。

《長物志》的版本眾多，流傳很廣，其中最古的是明朝木板，雖然出版年代未能標注，但是每一卷的定稿者都是名士大儒，是可信度和完整度較高的本子。此外，據陳植先生整理的還有九個版本，分別是清代乾隆年間的手抄本，收在《四庫全書·雜家類》；清代咸豐三年（1853年）南海伍氏刊本，收在《粵雅堂叢書》；清朝末年上海申報館鉛印本，收在《硯云甲乙編》；中國圖書館民國四年（1915年）的再版本，收在《古今說部叢書》；上海文明書局民國四年（1915年）的石印本，收在《說庫》；商務書館民國二十五年（1936年）的鉛字版，收在《叢書集成·初編·藝術類》；神州國光社民國十七年（1928年）的覆印本，神州國光社前后四次刊印，均為鉛印本，收在《美術叢書》；此外還有收入《申報館叢書》的版本和收入《娛意錄叢書》的版本。陳植先生據此整理的《長物志校注》是現代整理全面、注釋清晰的本子，而清華大學美術學院的兩位學者編著的《長物志圖說》，則是用圖畫的方式盡力還原和展現《長物志》全貌。這兩本書是研究《長物志》及其思想的重要論著。

美國學者克拉各·克魯納斯（Craig Clunas）認為文震亨用寫作《長物志》的方式來表達對雅致園林的追求，從而彌補官場的失意。這可能是《長物志》創作的原因之一，但是并不全面，克拉各·克魯納斯并未真正理解中國士大夫的澄清玉宇、匡扶天下的心志。所謂“邦有道，則顯；邦無道，則隱”，文震亨身處明末亂世，宦海浮沉和家國命運緊緊相連，對于雅致的追求并不僅僅是為了彌補官場的失意，更多的是一種無奈，想通過表現自己對于隱逸生活的追求，來向朝廷表明自己的一腔報國熱血。無論《長物志》是出于何種目的而完成的，都成為我們今天研究古代社會生活和名物形制的重要文獻，有助于我們了解古人的審美情趣和物產信息，是我國造園藝術的結晶。

注釋：

[1]文震亨：《長物志校注》，陳植校注，南京：江蘇科技出版社，1984年，第3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