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法人》特約撰稿 徐若風
華語西部電影作為“一帶一路”沿途中的電影,近年來趨于風格與類型嘗試的多樣化。《未擇之路》,則是一部罕見的西部公路片,是華語西部電影最新的詩意化嘗試
自上世紀80年代以來,西部電影這一類型,就逐漸出現在華語影壇上。著名電影評論家鐘惦棐于80年代的幾次發言,在理論上定義了“華語西部電影”之概念。他以“美是發現”的美學原理,詮釋西部地區悠久的鄉土生活規定了西部藝術表達的美學特質,從而形成西部電影的美學特色。“對生命意義的追尋”是中國西部電影的精髓所在。第四代導演吳天明的《人生》《老井》,香港導演九十年代拍攝的《東邪西毒》《新龍門客棧》,21世紀之后的《天地英雄》《無人區》《可可西里》等電影,都以不同的角度給觀眾留下了深刻的“西部印象”。
而于2018年9月14日上映的《未擇之路》,則是一部罕見的西部公路片,是華語西部電影最新的詩意化嘗試。電影將故事發生的舞臺設置在了荒無人煙的戈壁灘上,在第21屆上海國際電影節期間就頗受好評,是“亞洲新人獎”最佳影片的得主。
《未擇之路》是唐高鵬導演的處女作,電影的主要人物有三個——王學兵飾演的鴕鳥販子二勇、馬伊琍飾演的卡車司機小眉,以及由朱耕佑飾演的尕娃。
影片最開始,五哥帶著尕娃來鴕鳥場找二勇,希望他能幫忙照顧尕娃一段時間。在這之前,二勇用他前妻的房子做抵押,找五哥借高利貸,建了這個鴕鳥場,但到期還不起上錢,面臨著收房的可能。所以他對五哥畢恭畢敬,并答應了他幫忙照顧尕娃的要求。
就在這時,二勇知道了自己的前妻有了新對象,于是上路去向前妻討要說法。在一起撞羊的車禍后,匆忙之間,他發現了尕娃躲進了車廂中,此時二人的關系中充滿了沖突與嫌棄。在公路上,二勇、尕娃與憂郁暴躁的女卡車司機小眉相遇。
女司機小眉在等待失蹤四年的丈夫和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之間艱難徘徊,而這次和二勇與尕娃的相遇宛如是往她死水一樣的生活里不斷拋投石子。三個性格迥異的人因故臨時結伴而行,在穿越戈壁的三天兩夜里,三個人的關系漸漸冰釋,恍若度過了一段“一家三口的時光”。
隨著旅途的繼續,他們邂逅的人和遭遇的事,不同的選擇,使得每個人命運都發生了改變。孤獨的尕娃,因為遇到二勇和小眉,感受到了“家的溫暖”和“現實的殘忍”,一夜間長大。
小眉對已經失去的感情有著自己的執著與堅守,雖然孤身在外忙于生計,卻總會在必要的時候幫助沿途的過客。她在遇到他們二人后,終于打開了自己封閉的內心,開始追求新的開始。
影片《未擇之路》與傳統的華語西部電影不同之處,就在于其創作核心與觀念上的詩意化處理。詩電影導源于對電影的抒情詩本性的理解而出現的電影形態,早期的法國電影先鋒派人物被喻為“銀幕詩人”,他們通過自己的創作實踐和理論著述,主張電影應像抒情詩那樣達到“聯想的最大自由”,“使想象得以隨心所欲地自由馳騁”;認為“應當擺脫與情節的任何聯系——這種聯系只能帶來惡果”。同一時期,蘇聯電影界以愛森斯坦和杜甫仁科為代表,也對電影中的詩的語言,特別是隱喻、象征等問題進行了積極的探索。而當代的“詩電影”,常能注意到隱喻與敘事元素有機的結合。
很明顯的是,《未擇之路》顯然展現出了這些詩意理念。它的創作淵源與核心來源于美國著名詩人羅伯特·弗羅斯特的那首叫作《未選擇的路》的詩歌,在它的末尾如此寫道——
留下一條路等改日再見,但我知道路徑延綿無盡頭。
也許多少年后在某個地方,我將輕聲嘆息將往事回顧:
一片樹林里分出兩條路:
我選的那條足跡稀少,而一切的差別由此而起。
這首深邃的詩歌展現了每個人在現實生活中所面臨的關乎選擇的困境,一種處在十字路口時難以抉擇的心情,而同時,這也是導演唐高鵬拍攝這部電影的源點。

《未擇之路》從西部公路片的慣性類型框架出發,同樣講述了不同的選擇對人生道路的影響和改變。電影里的每個角色,都面對著不同的分岔路口,經歷著掙扎,最終也做出了自己的選擇。他們做出選擇的出發點,源自利益、情感、善惡,不同的選擇引發了不同的宿命。
此外,對隱喻、象征的使用,也是《未擇之路》不同于慣常西部片的詩意氣質在影像表達上的另一面體現。影片中,西部的戈壁灘化身為一個充滿動物隱喻的世界,編劇和導演設置了許多荒誕、幽默的隱喻指涉,把這一片西部大地上發生的事情娓娓道來——尤其是鴕鳥和羊羔這兩樣動物,在影片中各有所指。
以影片中出現的鴕鳥為例,這一動物雖然主要在電影的開篇出現,但其已足夠揭示主角的性格與命運。主人公二勇靠養鴕鳥為生,在電影最早的時間線上,他就和鴕鳥展開了一場別開生面的追逐和纏斗。鴕鳥的性子善良、固執、生猛。它們碰到天敵就會把頭埋進沙里面,但是身子是露在外面的,危險并沒有解除,只不過是自己看不到罷了。也正因為如此,鴕鳥一貫被用來形容遇到困境就會逃避現實、自我安慰的人。如鴕鳥一般,二勇也始終“將頭埋進沙子里”,他不愿意去接受自己的生活、不接受早已不屬于自己的前妻開始新的生活;二勇也始終維持著自己的固執、善良,他被命運捉弄著卻又保守底線,努力向善而活。
而電影中的羊羔亦有其深義。影片開場的第一幕用了倒敘手法,殞命于車下的羊成了我們看到的第一只動物。羊的尸體被鎖入車內,輪胎碾著它的血,駛向遠方。羊羔的隱喻在2018年另一部華語西部電影《暴裂無聲》中同樣出現。在這兩部電影中,羊羔們被轉賣的命運一遍遍地作為喻指被展示著,讓觀眾不得不感受到命運無常的嘲弄。
《未擇之路》最可貴的,還在于它作為一部兼具黑色幽默與文藝氣質的西部公路片,在華語電影大語境下的稀缺——影片在黑色幽默的營造上,觀眾多少會想起些科恩兄弟導演或寧浩的西部電影;而它的詩意氣質,則又與維姆·文德斯文德斯“公路三部曲”中的《公路之王》一脈相承。導演唐高鵬嘗試在西部片的粗獷環境中,表達一種充滿詩意的際遇感:人與人之間的相遇是難能可貴的緣分,但再可貴的緣分,終究也會消散。在短暫的相遇之后,電影里的每個人都走上分歧的道路。
每個人都是彼此的過客,每種結局都是宿命的輪迭,每個靈魂都在路上。但也就是這般短暫的相遇與分開、擁有與失去,產生了際遇與宿命的交疊,變成了刻進彼此生命里的一束光。
這部電影在西部電影中嘗試如此充滿詩意的表達,已與傳統的華語西部電影,如《紅高粱》《雙旗鎮刀客》《老井》等;亦或是21世紀以來的“新西部電影”,如《無人區》《可可西里》等,有了不小的差別。華語西部電影作為“一帶一路”沿途中的電影,近年來日趨風格與類型嘗試的多樣化。
與唐高鵬導演的《未擇之路》所相仿的,李睿珺導演的《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西部兒童題材公路片)、張揚導演的《皮繩上的魂》(與《岡仁波齊》套拍的西部類型片)、《暴裂無聲》(西部犯罪類型片)等華語西部電影中的詩意表達,都有著各自的特色,進一步拓寬了這一固有類型的慣常表達方式。相信未來,會有更多這樣出色的華語西部電影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