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愈：以忍為使命的時代逆行者

□ 劉欣聲

任何時代,做逆行者都需要勇氣,專制時代尤其如此。

韓愈字退之,卻從來不懂后退,而是逆著時代前行,他是那個時代孤獨的堂吉訶德——“道之所存,雖千萬人,吾往矣!”這句話,在韓愈身上就是正面硬剛,誰躲誰是孫子!

韓愈出生的那年,安史之亂結束十三年了,大唐的GDP增長剛剛有復蘇跡象,可大家依然過得很慘,“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韓愈雖然沒有被凍死,但自幼喪父,靠兄嫂養大。可是艱苦坎坷的成長經歷并沒有磨掉他的棱角,他自出道就敢愛敢恨敢懟人敢硬剛,更是敢逆大流做時代的逆行者。韓愈的好友,賈島有一首詩“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韓愈平生,遇不平事就果斷開剛,勇氣可嘉!

一

還沒出道就怒剛宰相。

苦學考中進士,卻無奈“面試”被刷。二十六歲的韓愈接連三次在吏部的官員選拔考試中被刷后,他只能通過寫自薦信的方式來了獲取官職,可是在兩封信石沉大海之后,他又寫了第三封,畫風從乞求變成了硬懟：我一個陷入水火中的人,你個當宰相的竟然見死不救,你有良心么?(有來言于閣下者曰：“有觀溺于水而爇于火者,有可救之道而終莫之救也。閣下且以為仁人乎哉?”我那么勤奮,那么努力,我那么艱難,你不提拔我,你不來幫助我,合適么?(愈之強學力行有年矣。愚不惟道之險夷,行且不息,以蹈于窮餓之水火,其既危且亟矣;大其聲而疾呼矣,閣下其亦聞而見之矣,其將往而全之歟?抑將安而不救歟)

二

懟完宰相懟皇帝懟佛教。

唐中后期,佛教興盛,連皇帝都信佛。天下人都餓肚子的時候,佛教徒們只發工資不交稅,快活。大唐都快活不下去了,而大量的僧侶占著土地不交稅。那就懟佛教懟皇帝,最后只能被貶潮州。唐憲宗打算花重金迎高僧佛骨的時候,舉國上下一篇歡呼擁護,51歲的韓愈逆著陶醉的人群上了一封毀滅仕途的奏章《諫迎佛骨表》：“上古是沒佛的哦,三皇五帝都長命百歲哦。”(昔者黃帝在位百年,年百一十歲;少昊在位八十年,年百歲;顓頊在位七十九年,年九十八歲;帝嚳在位七十年,年百五歲;帝堯在位九十八年,年百一十八歲;帝舜及禹,年皆百歲。)信佛的漢明帝活得久不?江山穩固不?然而并沒有,才當了18年皇帝就短命死啦,很快東漢垮臺了。信佛的梁武帝過得好不?然而并沒有,在位算蠻久,結果呢,餓死了哦!皇帝被蒙蔽就不說了,竟然“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舉其失,臣實恥之”。

猜猜唐憲宗的反應：負能量滿滿,氣得原地爆炸!氣得要拿刀砍韓愈!內心獨白：“都別攔著我,讓我砍了他!”好在大臣阻攔,尤其是韓愈的老朋友裴度極力勸阻,韓愈撿回了一條命,不過皇帝是再也不想看到他了,于是韓愈“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早上寫信懟皇帝,傍晚收拾鋪蓋,去潮州主持文明城市創建。

在一個飄著雪的傍晚,韓愈騎著馬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藍關,勒馬回望彤云密布的秦嶺,心想這輩子也回不來了,可他心里卻從未后悔。

三

懟完皇帝懟鱷魚。

被貶潮州后,韓愈被“嚇”得還沒等緩過神來,就發現潮州是個荒蠻之地,此地鱷魚橫行、鄉吏囂張、民不聊生。于是韓愈開始了驅鱷魚、辦教育、整治金融市場、興修水利發展農業的文明城市創建,一篇怒懟鱷魚的奇文章就橫空出世：“鱷魚你們這群小子太過分了,你們這些個臭不要臉的,吃得肥肥的壯壯的就很牛么,別看我打不過你,但我并不怕你。”(刺史雖駑弱,亦安肯為鱷魚低首下心。)“告訴你吧,不管你們信不信,我才是潮州的老大,有我在,你們就別想在這里混下去。”(鱷魚其不可與刺史(韓愈自指)雜處此土也!固其勢不得不與鱷魚辨。)“我一個文化人,不高興一開始就動刀動槍打打殺殺的,誤傷了潮州的花花草草也是不好的,我先跟你掰扯下道理,限你三天內帶著你丑丑的小伙伴們搬到海里去。”(今與鱷魚約,盡三日,其率丑類南徙于海。)“最多七天啊,再不走,別怪大哥對你不客氣,弄死你,信不信?到時候后悔了,別怪我沒提前告訴你啊。”(刺史則選材技吏民,操強弓毒矢,以與鱷魚從事,必盡殺乃止。其無悔!)

四、 硬懟節度使,勇奪三軍帥

821年,鎮州(今河北石家莊)的成德軍(地方軍閥,戰斗力很強)在王庭湊的帶領下叛亂,唐王朝先后派深州刺史牛元翼、宰相裴度出兵平叛,都被揍得鼻青臉腫,深州刺史牛元翼還被圍困了。于是,唐憲宗出了一怪招,派兵部侍郎韓愈前去“勸架”(宣慰)。

韓愈出發前,眾人擔心他會像顏真卿一樣有去無回,被叛軍給殺死,元稹說：“韓愈可惜。”(意思是,老韓這下怕是要死了。)唐憲宗都有點后悔：“我怎么派了韓愈這個不要命喜歡硬剛的家伙去了。”于是趕緊寫信,“詔愈度事從宜,無必入”。意思是你看情況不好溜達一圈就回來呦,不用進去,保命要緊,勸架其次。韓愈回道：“哪有接受了命令還膽小怕死的?”(安有受君而滯留自顧?)說完就“疾馳而入”。

韓愈到王庭湊的軍營后,立馬被劍拔弩張的士兵圍住,這架勢真的是,一言不合就要弄死韓愈。韓愈看了眾人一眼,立馬大聲開懟正面硬剛：“王庭湊,皇帝看你是塊料,你竟然謀反?成德軍將士,你們自己想想安祿山、史思明,是不是都斷子絕孫了?”(天寶以來,安祿山、史思明等有子若孫在乎。)“你們再想想,那些歸順朝廷的,子孫有哪個是不做大官的嗎?要死要活,自己選吧!”士兵們被韓愈剛得一愣一愣的,眼看就被策反,上去弄死王庭湊了,王庭湊看事不好趕緊讓眾士兵退了下去。(廷湊慮眾變,疾麾使去。)

韓愈硬是靠著正面硬剛,化解了一場干戈。不避鋒芒,正面硬剛,勇奪三軍之帥,還能全身而退的,恐怕也只有韓愈了吧。韓愈能夠功成身退,除了言辭的犀利,更多的是依靠了對人性的洞悉。

五、 怒懟時代文風,文起八代之衰

中唐文風華麗不實用,堆砌辭藻,講究對偶工整,四六句型限制了內容的充分表達,且內容空虛空洞,缺乏思想性。秉承“文以載道”的韓愈,果斷倡導古文運動,怒懟華麗的文風。在駢文當道的唐朝,他又敢于提倡古文運動。

當時,駢文是主流。駢文講究對仗工整,好比戴著鐐銬創作。這會限制很多創意,比如需要用一句完整的話表達某個想法,因為限定只能用4個字,致使想法表達不出,只得舍棄。駢文最適用的題材是拍馬屁,比如“千秋萬載”“萬壽無疆”之類。久而久之,讀書人丟了骨氣,文章寫得華而不實。

“唯陳言之務去”“詞必己出”“惟古于詞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賊”,你們這些小偷只會剽竊古人的話,說些好聽的廢話。我們大唐可是提倡萬眾創新,你們創新了個啥?只會“漁獵前作,戕賊文史”

二百年后,一個叫蘇東坡的人為韓愈寫下了這樣的評價：“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奪三軍之帥。”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說的就是一路逆人流而行的韓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