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檐角的懸鈴

○項麗敏

父親種了大半輩子菜蔬，種佛手瓜還是頭一遭。

當父親跟我說他種了佛手瓜時，我有些疑惑：“佛手瓜，沒見過，能吃嗎？”

“能吃，好吃得很?！备赣H說。

瓜種是父親問老友討來的。父親先是得了老友送的幾只佛手瓜，吃著覺得不錯，索性討來瓜種。

我沒見過佛手瓜，只在《紅樓夢》里見過對佛手的描述，記得是劉姥姥帶著板兒二進榮國府的那一回，在探春屋里，紫檀木架子上，板兒見到數十個佛手盛在盤中，“嬌黃玲瓏”。但我記得探春說這佛手是不能吃的，只能玩玩，聞個香氣。

也許不是同一種東西吧，佛手和佛手瓜只是長得相似而已，就像芭蕉與香蕉。

父親種佛手瓜似乎并不順利，清明時把瓜種下到土里，入秋了，還不見開花，只一個勁兒地爬藤長葉。

“過半個月，再不開花就拔掉。”父親有些失望，又不甘心，種了大半輩子菜，對這佛手瓜卻是一點兒經驗也沒有，不知哪里出了問題。

我家菜地在鄉下，屋子后面一片，山邊一片。小時候家里吃飯的人口多，又養了家畜，菜地總是不夠種，一季菜緊接著一季菜下種，沒有空閑下來的時候?，F在呢，只有父母兩人常住鄉下，偶爾幾只鳥雀飛來蹭個食，再沒有需要喂養的，收獲的菜蔬瓜果堆在儲藏間，根本吃不完。

“少種一點兒吧，別累著身體，菜不夠吃可以買。”我對父親說。

“買的菜哪有自家種的好吃，菜葉子連個蟲眼都沒有，都是農藥噴出來的。”

父親說得沒錯，買的菜是噴過農藥的，味道也沒有自家種的好。

不過父親種菜更多還是出于勞動者的習慣，有菜地空在那里，就得種上點兒什么，就算不為吃，也不能讓地拋荒?！胺N菜不累人的，干了活，吃飯也會香一點兒。”

在土地上勞作慣了的人，對土地會有一種物質之外的依賴，種在地里的菜就像一群孩子，需要父親的照料，同時也陪伴了父親。

人是需要陪伴的，陪伴就是建立相互需要的關系。這陪伴來自同類，有時也來自動物和植物。陪伴付出的是時間、精力與情感，獲得的是精神上的愉悅。

寫作也是出于陪伴的需要。書寫文字的過程，就是與之相互依賴的一段生活，其間有糾纏、煩惱，也有滿足和沉迷。

閱讀也是陪伴。年輕時讀的書大多是世界名著，這樣的閱讀就像一次私奔，由書帶領著進入陌生的時代和生活場景，經歷一場場的愛與痛、生與死。現在，我很少再看那些大部頭的小說了，更喜隨筆類，有作者的私人氣息在里面。也不急著讀完，想起來時就翻一翻，就像“君子之交”，它們安靜地陪伴在我身邊。

母親以前也種菜，這幾年腰腿痛得厲害，不能彎腰下蹲，就把菜地交給父親打理。不過母親仍有她種養的地方：前院的花臺、后院的十幾個花盆，就由她侍弄著。一年四季，花開花落，成了母親最關心的事。

佛手瓜也是種在院子里，前院后院都有，和母親的花花草草種在一起。母親對這些佛手瓜有很大意見，覺得父親是上了當，簡直白費功夫——哪有瓜長了大半年，連個花苞都沒有的？清明時下種的黃瓜、絲瓜、瓠瓜，梅雨季過后就紛紛開花結果了，吃了整個夏天。南瓜和冬瓜也是清明下種的，到秋天也都有了不錯的收成。

母親對父親抱怨過多次，說佛手瓜藤太密了，霸占了院子里的陽光，今年的花草就長得很不好，無精打采的。陽光不足，怎么能長得好呢？

母親抱怨的時候，父親就默不作聲，或者到菜地里去。母親見父親不回應，更生氣，想親手把瓜藤給拔掉。

中秋節前，父親和母親一道進城，在城里住了幾天，過完節又回了鄉下。兩天后，父親打來電話，聲音大得像在嚷嚷：“麗敏，佛手瓜開花了，好多的花，瓜也結了不少，菲青的，毛茸茸?！?/p>

我連聲地說好啊好啊，幸虧沒拔掉瓜藤。

“再過個幾天就有的吃了，回家來摘啊。”

接下來連著下了十多天的雨，等雨歇下來，已是晚秋。周末我和嫂子驅車回鄉下，剛進門，就被母親叫到后院?！胞惷簦悴皇窍矚g寫植物嗎？快來看這佛手瓜……”

果然，后院的棚架已被佛手瓜的藤蔓占滿，抬頭就會碰著。藤蔓上，每隔四五寸的地方就有一處枝節，每個枝節上又都伸出兩根細細的花莖。母親指著花莖告訴我，那開著一串花兒的是雄花，不結瓜，那單開一朵的才是結瓜的雌花。

雌花很容易辨認，后面都有小小的瓜，瓜就像父親在電話里說的，“菲青的，毛茸茸”。真是有意思，雌花與雄花如同雙生，開在一處，就像水禽里的鴛鴦，成雙成對地出沒，這在之前還真沒見過呢。

“你看這長成了的瓜，像菩薩合起來的手掌吧。”母親喜滋滋地把花指給我看，又把瓜指給我看，完全忘了之前說的要拔掉瓜藤的事。

“家里已吃過十幾只了，昨天還摘了三十多只瓜送給村里人家。”母親說。但是這藤上分明還掛著幾十只瓜，都是已經長成的，青綠色，如成人的拳頭一般大。

在我和母親說話的時候，頭頂還有一種聲音，不停地響著，嗡嗡嗡，嗡嗡嗡，是野蜂。母親說這些野蜂每天天不亮就飛來，在院子里采蜜，也給花兒授粉，“只有授過粉后，雌花上的瓜才能長大，沒有授過粉的，很快就會蔫掉”。

抬頭看著那帶著幼瓜的雌花，近乎透明的黃綠色，雖說只有指甲蓋那么大，造型卻精致，如同掛在晚秋檐角的懸鈴，風一吹，就能發出叮叮當當的梵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