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長征
苦瓜出南番,也生長在我家的理發店門口,夏日來臨,蓊蓊郁郁,遮住我的孤獨與羞愧。苦瓜和尚大概也有愧意,“諸方乞食苦瓜僧,戒行全無趨小乘。”何謂小乘何謂大乘呢?都是一根藤上的苦瓜,飲不完的人間清苦,道不盡的俗世清歡。
苦瓜的命有多苦有誰知道,隨便一塊巴掌大的地方就能暫時存身,不怕風吹,不怕草長,某天夜里打了一個激靈,藤蔓爬上了樹梢。苦瓜在尋找自己的制空權,一個孱弱的生命只有掌握了主動才有可能看見更高更遠的天空。可以是門前的一株老榆樹,爬過了夏爬過了秋,一邊攀爬一邊開花,粉黃的花朵開滿一路;可以是低矮的鄉村屋檐,纖細的觸角牢牢抓緊木格窗欞,終于爬上了房頂,喘口氣,歇歇腳,開始結青青的果兒。
“苦瓜出南番,今閩、廣皆種之。”是說苦瓜原來生長在南方,也叫錦荔枝,但絕對不是“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的那種,那種荔枝太過奢華,一騎紅塵不知跑死了多少匹驛馬,只為換取佳人一笑。苦瓜屬于民間,只有民間的血淚與苦難才配得上綿延不絕的清苦。又有一名癩葡萄,大概是因為成熟之后的苦瓜自己袒露胸膛給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皮肉翻張,果肉鮮紅,直至腐爛,果實形如赤色葡萄,散發著紅顏的光芒。
開始我是拒絕的,無論如何烹飪也不能去掉人心的清苦,舌尖是苦的,回味是苦的,好像掉進了苦難的窠臼。瓤還好,一點點用小刀刮下來,竟然有蜜樣的清甜,莫非物極必反,反映在苦瓜上也如此靈驗。我寧愿想作是苦瓜的狡黠,清苦的果肉是為保護自身的成長,以免被來往的野物覬覦;甜蜜的瓤和種子是為了便于種族的傳播,飛鳥掠過,將一粒種子播種在另一片土地。
理發店門口,到了暮春季節栽上了兩株苦瓜苗,風吹苗長,很快就沿著架設好的鐵絲爬到牌匾上、線桿上。肥水不用太勤,兩捧油渣營養便可供給充足。苦瓜藤是一道天然的屏障,洗頭盆就在藤蔓的下方,一片清涼。常有顧客理完發看著閃爍其間的苦瓜不走,這時完全可以遞上一句:“想吃就摘了去。”確實,一整個夏天都可以吃上理發店自產的苦瓜。炒臘肉,臘肉香,苦瓜苦,香苦兼之才算是平常人家的日子;炒雞蛋,苦瓜青,雞蛋黃,青青黃黃才是一個多情的人間;白砂糖涼拌苦瓜片,砂糖甘甜,苦瓜悠遠,人間至味是清歡。
在北京,我有一次吃苦瓜蘸蜂蜜,苦瓜是打薄成紙片樣的薄,透過去可以看見文學館路上的車水馬龍,魯迅文學院門口的槐花開著,米黃色的花朵淡落一地。我并非把自己看成一個異類,種田、理發、寫作,三點一線,沒有絲毫沖突。只是有時想起從前,難免也會黯然神傷,下海捕魚,上山采石,在水泥廠粉塵彌漫的車間勞作,感覺胸口像堵住了一塊大石。薄薄的苦瓜片蘸上蜂蜜,有入口即化的感覺,讓人嗓子眼一哽,有文學深處苦難的意蘊。
深知苦瓜意蘊的石濤應該算是鼻祖,一個苦瓜和尚的別號幾乎道出一生的清苦與悲愴。石濤苦,源于家族的敗亡,生于帝王胄裔,卻不得不從幼年開始踏上顛沛流離之路,雖則后來心存僥幸,在康熙南巡時曾兩次接駕,山呼萬歲,并主動進京結交達官顯貴,也還是功敗垂成。幸好還有一支畫筆,幸好還有苦瓜做伴。《苦瓜和尚畫語錄》:“太古無法,太樸不散。太樸一散,而法立矣。法于何立?立于一畫。一畫者,眾有之本,萬象之根……夫畫者,從于心者也。”這是苦瓜給予的啟示,所謂的藝術表達不過是遵循的“從于心者”,心在,靈魂在,精神在,意蘊便在,除此無他。
我寫作亦無成法,常于一點起筆,蔓延,伸展,輔以記憶的線索,注入血肉情感,或長或短,能表情達意即可。苦瓜謙虛,或者說苦瓜本身所具有的卑微釀就了清苦,這本身就是一種生活價值的體現。“諸方乞食苦瓜僧,戒行全無趨小乘。五十孤行成獨往,一身禪病冷于冰。”這是石濤的自白,借由苦瓜之口,說出內心的凄苦與清醒。
苦瓜也叫涼瓜,是從植物屬性上來說的。除邪熱,解勞乏,清心明目,益氣壯陽,就像一位隱于鄉野的智者開出的一劑處世良方。苦瓜有一種不傳己苦與他物的秉性,意即從來不會喋喋不休訴說心中的苦難,只說這鄉野清風,只說這光陰清長,只說這欲說還休的至味與清歡。
(選自《文學港》2018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