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沙汀、陶金的文字緣

文/厐思純

上世紀70年代末，時值“傷痕文學”獨步一時之際，流風所及，遍及城鄉。劉心武的《班主任》、從維熙的《大墻下的紅玉蘭》、馮驥才的《鋪花的歧路》、周克芹的《許茂和他的女兒們》等小說，猶如一股股強勁的旋風，猛烈地沖擊著中國讀者的視覺與神經。

時任貴陽第二十二中學語文教師的我對文學有著深厚的感情，早年曾有過當作家的夢想，在我的心目中，美國作家杰克·倫敦筆下的馬丁·伊登是我學習的榜樣。我十分欣賞馬丁·伊登堅毅剛強、百折不撓的男子漢氣概，對他在短短的生命中孜孜以求、努力奮斗、遭受挫折、最終獲得了成功而懷著敬意。我相信自己具有馬丁·伊登的意志和決心，為了理想和改變命運，可以忍饑挨餓，遭受打擊，可以苦讀著述，遭人白眼。我認為：只要我不氣餒，不沮喪，頑強拼搏，最終會成為一個文學強人。

然而家父對我寫小說卻有不同的看法，他認為小說家重在刻畫人物，講述他們的悲喜人生，這不僅要求作者了解社會各階層的生活，而且對社會矛盾有深刻的認識。而我雖然在社會中滾打多年，但對許多社會現象缺乏認識，若想在這方面有所作為，難度極大。雖然家父是民國貴州著名報人，有著豐富的寫作經驗和人生閱歷，但畢竟文學與新聞不是一回事。對此，我不以為然，倔強地認定：

“我有人生體驗，有別人沒有的經歷，我深信，憑著自己的努力，一定能在文學創作上干出一些成績來。”

父親見我如此固執，亦不再堅持。生活有了方向，精神有了寄托，我不再彷徨，不再顧盼，全身心地投入寫作之中，辛勤地筆耕起來……

然而我把小說和電影劇本創作看得太簡單了，認為只要我傾注了精力，花了功夫，我一定在這方面有所收獲。殊不知我忽略了寫小說是門學問，謀篇布局、時代背景、風俗人情、人物刻畫、情節鋪排、文字表述均十分講究，不是傾注精力，花了功夫就能隨心駕馭的。也不是“力雖不逮，心向往之”就能成功的。加之小說家必須有才情、有學識，有豐富的閱歷，還需有講述故事的天分，詳略得當的表述。至于電影劇本的創作就更加困難，不僅需要作者具備以上素質，還需懂得如何運用鏡頭、聯接情節、轉換時空和人物對話。這些是業余愛好者難以企及的。

我憑著一股熱情在學校的宿舍寫啊寫啊，然后將寫好的文稿寄往全國各地的文學雜志和電影制片廠。隨著一份份退稿單寄回，我滿口苦澀，無可奈何。但我不甘心，像屢敗屢戰的馬丁·伊登那樣，一旦確定自己的人生理想，就不顧一切地奔向目標……

在此期間，我創作了《商品女性》等多篇短篇小說。前者訴說了一位把自己作為商品的女性，以美色為本錢，釣上了一位“造反英雄”，最終幻夢破滅。這個故事，語言辛辣，情節曲折，具有一定的時代批判性。

在一些朋友的鼓勵下，我將《商品女性》和另一篇《萬大爺》的文稿寄給了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所長沙汀先生，希望得到他中肯的評價。

◎沙汀

沙汀先生是被魯迅先生譽為“最優秀的左翼作家之一”，是當代小說大家，亦是我欽仰的老作家。我在中學時讀過他的《在其香居茶館里》，小說大起大落的故事情節，詼諧生動的人物語言，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半月后，終于有了回信。原以為沙汀先生會指出我作品的許多不足，哪知道展信一閱，沒想到他對《商品女性》予以極高的評價。其信恭錄如下：

思純先生：

昨日剛復一信，今天我所在單位，將尊稿清查出來了。 原來在我養病期間，許多外來函件都堆在那里，很少送我，這是為了讓我養病。

《商品女性》一篇已拜讀了，《萬大爺》還未看。我解放前常寫諷刺小說，但已多年未使用這項藝術，所以讀起來感到新鮮、痛快。這主要當然由于您筆鋒犀利，明快尖銳地揭露了“四人幫”作祟時出現的新生資產階級分子。當代為轉給文學期刊。

幸釋錦注 ，敬禮！

沙汀

九月卄五日

可能是我的厄運還沒有到頭，也可能是這篇文章過于超前，《人民文學》《上海文藝》在不提任何退稿意見的情況下，就將稿子退回了我處。盡管這兩篇稿子落選了，但我感謝沙汀先生，感謝這位對中華文化有著高度責任感的老前輩，對我這位名不見經傳的窮教師的關愛與提攜！

《商品女性》與《萬大爺》被人拒之門外后，我并不因為這次挫折而泄氣。這時，“瞎子阿炳”的故事引起了我的關注。

阿炳是民國年間無錫的民間音樂家，其命運的坎坷，傳奇的人生，十分動人；其《二泉映月》《聽松》等二胡佳作，膾炙人口，名揚于世。我想：如果以阿炳的經歷和遭遇寫一個電影劇本，想來會有轟動效應？經過深思熟慮，我決定創作一個名曰《阿炳》的電影劇本

經過數月的努力，《阿炳》的劇本終于完稿。至于劇本的質量怎樣，是否符合拍攝要求，我心中無底。這時我腦中突然想起了一位電影界的名人，我早年心儀的偶像——珠江電影制片廠的陶金先生。

陶金先生是我欽仰的表演藝術家和編導，是中國聞名遐邇的電影明星。我曾看過他與女明星白楊主演的《一江春水向東流》和《八千里路云和月》。其高超的演技，逼真而使人感動的形象，曾被美國同行和觀眾譽為“中國四十年代風靡一時的影星”。我至今腦中還留存著《八千里路云和月》中的一個畫面，那就是音樂家高禮彬（陶金飾）在小閣樓拉小提琴的情景，感人至深，令人難忘。我想：陶金先生是資深的電影人，演過音樂家，不用說，他對我們的劇本的優劣最有發言權。

次年三月，陶金先生給我回信了。他在回信中這么寫道：

厐思純先生：

你的《阿炳》劇本已收到多日，因為忙，遲至今日才寫信，抱歉！

一、這個劇本有意境，有感情。通過阿炳不幸的遭遇，反映出舊社會我國藝術家坎坷的命運。

二、人物比較集中，事件單純，阿炳周圍的幾個朋友也都樸實可愛。

下面提一點個人的看法：

一、情節的選擇與鋪排，流于一般平鋪直敘，重輕不分，缺乏節奏，應該突出的地方與應該略過的地方都平分秋色了。這就會造成結構松散，故事拖沓。

要抓住幾個主要情節，代表阿炳性格的愛與恨的，代表阿炳生活中（包括創作）的苦與樂的，要去著重的鋪排渲染，大力鏤刻，重墨濃彩，一般過場則應點到為止一筆帶過。

阿炳的一生是悲慘的一生，在劇本的基礎上，我認為眼瞎、阿香死（阿炳情人）、阿炳死，這三個主要情節是戲的骨架，舊社會的種種壓迫是背景，用三點連成一線便是阿炳的一生，這三點是重點的重點，要全力以赴。

二、要通過音樂形象展示出阿炳的憧憬、理想和追求來，否則就不是寫音樂家了。

三、朱耀宗（反派人物）應是個三朝元老的不倒翁，變色龍，用他貫穿反動力量，阿炳的死對頭。

四、楊云光（進步人士）的一條線可適當壓縮。

五、阿炳的眼病要有伏筆，失明的原因要明確是受了朱耀宗的壓迫，阿炳沒有出路，心火到了眼里，因而失明。

六、阿炳、阿芳自小就有感情，阿炳眼瞎，阿芳堅決要跟阿炳成婚。阿炳因為愛阿芳之深，堅決拒絕阿芳，甚至為了阿芳的幸福，阿炳驅趕阿芳于門外，不許再來。

阿炳在悲殘的生活中無時無刻不在關心阿芳，常從朋友中打聽到有關阿芳的片言只語，心中祝禱阿芳幸福。

阿芳的死可以改在晚些時候，在解放前一二年，朱耀宗搖身一變而為接受大員，強迫阿芳為妾。阿芳投湖而死，這對阿炳是極為沉重的打擊。

解放后，阿炳通過琴聲奏出他的喜悅，想像中的出現了他心中深深愛著的阿芳，他們的相會，他們的歡樂，就在阿炳情感激動得達到頂點時，他的飽受舊社會的摧殘的一點點生命的火焰熄滅了。

我想通過這兩個人的愛情、命運、性格的描繪，去完成主題就比較清楚了。

以上幾點意見，供你參考。存疑難之處，可寫信來交換。盼你再接再厲，盼看到你的修改稿。

匆祝

教安！

陶金

二月二十一日

又及：

我的通訊處：

廣州延安一路132號東門304室

一位在國內外享有盛譽的表演藝術家、編導，竟然如此的平易近人，如此的誨人不倦，那么的令我敬重，備感溫馨！

按照陶金先生的教誨，我沉下心來，重新調整思路，力求改好劇本。正當我興致盎然地修改劇本時，一位同事拿著一份報紙急匆匆地走進了我的寢室，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是：

“八一電影制片廠正在趕拍《二泉印月》，你的《阿炳》又撞車了！”

我又與別人的作品撞了車，數月的辛勞又成了泡影，我感到老天又給我開了一個玩笑。我再次遭到挫折，心中有些凄然。為了不讓別人看到我失望是神情，我強裝笑臉，平靜地說道：

“唐僧西天取經，歷經十萬八千里，遭遇八十一難，何況我等世俗之輩！”

我嘴里雖然這么說，但是明白自己的功夫還沒有到火候，寫作的路上坎坷曲折，不是意想中的那么容易。今后惟有努力和持之以恒，我才有出頭之日……

如今我已韶華已逝，人生的滄桑已經歷。對我而言，雖然一生沒能富貴顯達，功成名就，但也出版了幾本書，并忝為“文史學者”。然而每當憶及往事，懷想早年奮斗時曾得到沙汀、陶金兩位前輩長者的提攜之恩，我不禁有所感思，難以忘懷！為了銘記這段難忘的情誼，特訴之成文，昭示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