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辭》選讀

依前圣以節中兮，喟憑心而歷茲。濟沅湘以南征兮，就重華而陳詞。啟《九辯》與《九歌》兮，夏康娛以自縱。不顧難以圖后兮，五子用失乎家巷。羿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固亂流其鮮終兮，浞又貪夫厥家。澆身被服強圉兮，縱欲而不忍。日康娛以自忘兮，厥首用夫顛隕。夏桀之常違兮，乃遂焉而逢殃。后辛之菹醢兮，殷宗用而不長。湯禹儼而祗敬兮，周論道而莫差。舉賢而授能兮，循繩墨而不頗。皇天無私阿兮，覽民德焉錯輔。夫維圣哲以茂行兮，茍得用此下土。瞻前而顧后兮，相觀民之計極。夫孰非義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阽余身而危死兮，覽余初其猶未悔。不量鑿而正枘兮，固前修以菹醢。曾歔欷余郁邑兮，哀朕時之不當。攬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

跪敷衽以陳辭兮，耿吾既得此中正。駟玉虬以椉鹥兮，溘埃風余上征。朝發軔于蒼梧兮，夕余至乎縣圃。欲少留此靈瑣兮，日忽忽其將暮。吾今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飲余馬于咸池兮，總余轡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遙以相羊。前望舒使先驅兮，后飛廉使奔屬。鸞皇為余先戒兮，雷師告余以未具。吾令鳳鳥飛騰兮，繼之以日夜。飄風屯其相離兮，帥云霓而來御。紛總總其離合兮，斑陸離其上下。吾令帝閽開關兮，倚閶闔而望予。時曖曖其將罷兮，結幽蘭而延佇。世溷濁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離騷》）

依從先賢的價值標準進行評判啊，滿懷感喟為何遭此厄運。渡過沅、湘向南進發啊，到帝舜跟前大聲陳說。夏啟創制《九歌》《九辯》啊，太康恣意尋歡以致放縱墮落。不顧念先王創業艱難并為后代打算啊，五位王公因此內訌相爭。后羿過度沉溺于狩獵啊，又喜歡射殺大狐貍以取樂。本來恣肆妄行就沒有好下場啊，寒浞奪權又占有了他的妻子。澆恃強尚武啊，放縱欲念不肯放棄糜爛的生活。每天沉浸于燕舞笙歌渾然忘我啊，他的頭顱因此而掉落。夏桀所行與常情有違啊，最后遭受了災禍。紂王辛發明將人剁成肉醬的酷刑啊，殷商因而不能國祚綿長。大禹莊穆而敬畏神靈啊，周詳地施行仁政而沒有差錯。推舉賢德、任用能臣啊，遵守法則而不偏頗。上蒼不會偏袒誰啊，視民心向背加以輔佐。只有賢達睿智、德行充盛啊，才能擁有整個天下。回顧歷史展望將來啊，考察人世治變的道理。誰不是因為忠義而被任用啊，誰不是因為純良而成為楷模。我身陷危難幾蹈死地啊，靜觀初心從未后悔。不度量鑿孔而選用合適的榫頭啊，這本是前賢被剁成肉醬的原因。我頻頻悲嘆抑郁憂傷啊，哀惋自己生不逢時。拿起柔軟的蕙草掩面痛哭啊，淚珠滾滾滑落打濕我的前襟。

衣襟鋪開跪著慷慨陳辭啊，我得到正道心中豁然通明。駕馭四條無角玉龍所拉的鳳車啊，倏忽間我依托風云直上天空。早上從蒼梧出發啊，傍晚到達縣圃。我打算在神門前稍歇片刻啊，日頭漸漸偏移入暮。我讓羲和徐徐前行啊，看到崦嵫山暫且止步。前途漫長遙遠無邊啊，我將上天入地尋求出路。在咸池飲我的馬啊，將馬韁系于扶桑神木。攀折若木遮蔽日光啊，姑且逍遙徜徉自由自在。使月神望舒在前面開路啊，讓風伯奔跑于后。早有鸞鳳為我戒嚴道路啊，雷神卻告訴我駕御未備。我命鳳鳥騰翔于九天啊，日以繼夜不得疏忽。暴風欲使隊伍離散啊，統率著前來迎接的云霧。來勢盛大忽散忽聚啊，上下翻轉光彩奪目。我命天帝的看門人打開天門啊，他卻倚靠在天門外視而不見。此刻光線暗淡日將西落啊，只得編結幽蘭長久停駐。世道混亂良莠不分啊，喜歡掩蔽賢才妄加嫉妒。

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憭栗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泬漻兮天高而氣清，寂寥兮收潦而水清。憯悽增欷兮，薄寒之中人，愴怳懭悢兮，去故而就新。坎廩兮貧士失職而志不平，廓落兮羈旅而無友生。惆悵兮而私自憐！燕翩翩其辭歸兮，蟬寂漠而無聲。雁廱廱而南游兮，鹍雞啁哳而悲鳴。獨申旦而不寐兮，哀蟋蟀之宵征。時亹亹而過中兮，蹇淹留而無成。（《九辯》）

悲涼啊秋天！大地蕭瑟啊草木在凋零隕落而衰黃。心中凄涼啊好像人在遠行，又像登山臨水送人踏上歸程。空曠清朗啊天宇高遠空氣清爽，平靜清澈啊積水消退水流澄清。凄涼嘆息啊微寒襲人，恍惚惆悵啊背井離鄉前往新地。世途坎坷啊貧士丟官心中不平，空虛孤獨啊流落在外沒有親朋。失意悲傷啊自我憐憫。燕子翩翩辭北歸南啊，寒蟬靜寂沒有聲音。大雁鳴叫著向南飛翔啊，鹍雞不住地啾啾悲鳴。獨自通宵達旦難以入眠啊，蟋蟀的徹夜哀鳴勾起了我的悲傷。時光流逝已過了半生啊，仍然滯留在外而一事無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