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麗
(信陽農林學院 外語學院,河南 信陽 464000)
托馬斯·格雷是英國18世紀杰出的詩人之一,是感傷主義文學流派的杰出代表;同時,也是英國文學史上最早欣賞自然美景,并從對自然萬物的觀照與沉思中獲取創作靈感的詩人之一。格雷一生僅留下十余首詩,詩歌中對自然景物的描述和詩人由此興發的情感自然融為一體,意境優美深遠,引人入勝,深受讀者喜愛。本文試用詩歌意境理論對托馬斯·格雷詩歌名作《滄桑世事中的歡樂頌》(Ode on the Pleasure Arising from Vicissitude以下簡稱《歡樂頌》)[1]進行解讀并分析其中深羙宏遠的意境以及意境的表現手法。
托馬斯·格雷(1716-1771)生于英國倫敦,是家里唯一存活下來的孩子。格雷的母親對其一生影響甚大,格雷1727年去伊頓公學讀書也是母親的資助。伊頓公學的經歷對格雷后來的人生以及詩歌創作有著深遠的意義,如杰作《遠眺伊頓公學詠懷》描述的就是這一時期。在這里格雷結交了幾個知心朋友并于1739年和其中一個朋友賀拉斯·沃波爾(Horace Walpole)環游了歐洲大陸,期間因行程安排產生分歧。沃波爾要去參加各種舞會、沙龍和劇院,結識社會名流(這些活動是上流社會主要的休閑娛樂);格雷則堅持己見,游覽了大陸各國的風景名勝、歷史遺跡,旅途中的自然美景對格雷產生了巨大的觸動并影響了他的詩歌創作。格雷一生大部分時間都在劍橋大學潛心于詩歌創作與研究并到各處欣賞自然美景、思考人生。他死后與母親合葬于斯托克波吉斯(Stoke Poges),這里據說是《墓園挽歌》(又譯《墓畔哀歌》)詩作的創作背景。
格雷生性冷靜、淡然而寡言,追求一種隱士般的生活,愛好自然與旅行,善于在對自然風光的欣賞中思考人生。格雷一生未婚,潛心于詩歌創作與研究;同時也淡薄名利,曾拒絕“桂冠詩人”的稱號。格雷一生僅創作了十余首詩歌,但都廣為流傳,其中最負盛名的是《墓園挽歌》。《歡樂頌》是一首未完成的詩作,直到格雷死后才發表,因詩歌優雅流暢、清新自然、意境深遠、引人遐思,于1861年被弗蘭西斯·特納·帕爾格雷夫(Francis Turner Palgrave)收錄在《英語最佳歌謠及抒情詩之金庫》(簡稱《英詩金庫》)。《歡樂頌》中格雷完整完成的共六節,每節八行, 四音步詩行,抑揚格與揚抑格交錯使用。首節從四月原野的風景寫起,將春日清晨萬物復蘇、一派生動的景象呈現在讀者眼前;次節描述原野上羔羊、鳥兒們興奮不可自抑地或“跳舞”或“高聲頌唱”以抒發春天的喜悅。第三節將一、二節描述的美景與動物描述擬人化,對比剛剛過去的冬天,旋風飛揚,牛羊佇立,萬物寂寂,以烘托新春的美好。第四節和第五節借前三節即景抒情,將希望與失望、歡樂與悲傷、力量與生命的和諧相融等哲理自然呈現在讀者眼前。尾節向大家呈現了這樣的意象:一個被命運撥弄、折磨的人從自然中得到力量,奮力撥開“荊棘”,勇往直前。全詩至此戛然而止,好似并未提及世事滄桑與人生歡樂,卻語語相關、處處暗示,將自然景物與其興發感情和諧融為一體,語言流暢,意境深遠,含蓄蘊藉,帶給讀者無限美的感受與人生哲思。
意境說,或境界說、神韻說,是中國詩歌文學理論的最主要成就[2]。從南朝梁劉勰的《文心雕龍》、鐘嶸的《詩品》、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再到近代王國維的《人間詞話》等等,無不把詩歌意境看作評價詩歌優劣的第一要素。劉勰是詩歌意境理論的奠基人,他論述了人與自然的審美關系并提出了心物交融,即后來的情景交融,勾勒了詩歌意境論的雛形。鐘嶸的《詩品》針對詩歌意境加入了人生境遇。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更是以詩論詩,將詩歌意境分為二十四種,并以詩的形式描述,本身即是意境深遠華美的詩作。王國維是中國詩歌意境理論的集大成者,其關于境界論的闡述均在其名作《人間詞話》里[3]。《人間詞話》最完備勘定本共計詞話一百四十二余則,均是關于意境理論的闡釋及批評之實踐。王國維明確提出“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并將意境分為寫境與造境、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隔與不隔等等,重視境界的言外之味,弦外之響。總之,意境理論看重詩歌所描述的意象、意象所表達的情趣、境與情的完美融合、詩人的表現手法以及詩歌所具有的興發力量、韻外之致,由意境高下來評價詩歌的優劣[4]。
中國詩歌意境理論對西方詩歌研究有一定的互補作用。西方詩歌與文藝批評傳統多重視細致入微及縝密的文本分析、心理分析等等,而忽略詩歌作為特殊文學形式的興發作用及其所傳達的妙不可言的境界。中國古語云:“詩言志”。英國著名詩人華茲華斯也在其作品中提出“詩歌是強烈感情的自然流溢”。可見不管中西方詩歌的淵源流派如何不同,但在表現詩人對人生世相的觀照、表達詩人的情志方面卻是相似的。《歡樂頌》的作者格雷屬感傷主義文學流派,是后來的浪漫主義流派的先行者。格雷詩作大多屬抒情詩,描景如在眼前,感情真摯自然,寓理其中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歡樂頌》與《墓園挽歌》更是格雷詩作中之最為杰出者,因此,用意境論來分析該詩歌不僅是可行的,且能發現并拓展該詩的美學意境[5]。
詩歌的意境集中體現在詩人心中的意境、詩歌描述的意境以及讀者感受的意境。氣之動物,物之感人,詩人情動于中而發于言,行諸文字,抒發情志和意趣。讀者透過文字感受詩歌描述的意境,并盡可能接近詩人當時心中的完整意境,故詩歌的境界是常讀常新。一般而言,詩歌意境分物鏡、情境、情景交融、理境與境外之境,同時這五部分卻又不像丁卯般涇渭分明,否則便如拆七寶樓臺,大煞風景且不利于對整體意境的把握。下面筆者將從這五個方面來分析格雷杰作《歡樂頌》中的意境美。
物境是詩歌中對自然景物、動物、人類生活場景等的描述而呈現的完整美學境界。物境是詩歌表意的基礎,詩人的情感通常由物境興發,更有甚者,在某些詩歌中通篇都是物境描寫,而詩人的情志則于物境中流溢并為讀者感知,如柳宗元的《江雪》、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埃茲拉·龐德的《在地鐵站內》等等。故物境是詩歌意境重要組成部分。
《歡樂頌》的物境描述集中在詩歌的第一節、第二節。開篇第一節描述了春天四月的一個清晨,原野上萬物復蘇、花香芬芳、一片生機盎然的景色,決定了詩歌整體的歡樂色調,也暗扣主題“歡樂頌”:“金色的晨姑,在上空翱翔,/閃著她露珠般璀璨的翅膀,/雙頰泛紅,輕聲細語,/她愛上這姍姍來遲的春郎:/“四月”使者一啟程就喚醒了/ 沉睡在大地上的芬芳,/并徐徐走過生機盎然的景物,/ 把最鮮最嫩的綠色撒上。”
該節詩歌使用一系列充滿感染力的詞匯,如金色的晨姑,露珠般璀璨的翅膀,粉紅雙頰,大地的一片嫩綠與芬芳,展示詩人感受到的自然的明媚燦爛并用生動的語言使讀者通過詩人對色彩、氣息等的形象描繪,刺激讀者的視覺、觸覺、聽覺等,進而在讀者的頭腦中再現這片春天明媚的景象,為下面即景抒情以及說理鋪墊了基礎。第一節詩歌的描述意象雖生機活潑,卻多是早晨的大地、風景、草地等靜物,在寂靜中孕育了下面的活潑生機。
呈現給讀者一個相對靜謐的原野后,格雷第二節接著描述原野上的“動”:新生羊羔歡樂地跳著舞蹈、鳥兒在樹枝鳴叫、云雀在天空中頌唱激動的喜狂、云雀消失于絢麗的景物與流光中等等。這一切和第一節產生了動與靜的強烈對比,如果說第一節呈現的物境帶給人的是大地靜謐的喜悅,那么第二節便是生命洶涌的狂歡。格雷用擬人化的描述,給羊羔、云雀等注入人的靈性與情感,使這些物象生動而形象、情感豐滿而充沛。詩歌強有力的感染力使讀者感受到四時交替、宇宙荒野的靜謐安然和自然中各種生命韻律的蓬勃噴涌,有動中的極靜,也有靜中的極動,讓讀者在動靜結合的意象中思考生命的規律。靜穆的觀照和飛躍的生命構成藝術的兩元,是詩人情志與意趣的集中體現。這兩節的物境既是詩歌整體意境不可或缺的構成部分,又為下面的抒情與說理做了鋪墊與連接。
全詩物境部分并不僅止于此,后面幾節對冬季與春季景象的對比描述,對荊棘叢中前行的人的描述,都算是物境的一部分。然而這些描述一則是為了抒情或說理鋪墊而作,二則如前文所述,若過分執著于詩歌五境的分別,如拆七寶樓臺,反破壞詩歌整體意境。故在此不多贅述。
“境非獨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詩人或即景抒情,或因情造景,描摹內心的情志,“嘉會寄詩以親,離群托詩以怨”,人生各種離合悲歡,都在詩歌中體現,故情境是詩歌意境的重要部分[6]。
格雷描述了羔羊、雀鳥歡呼春之到來的欣喜后,進而展示了自己對四時交替的情感。詩人用了對比反襯的手法來展現他的思考:“沉寂,就是空中的音樂,牛羊佇立,垂頭彷徨:它們現在又歡呼雀躍忘了昨日寒冷和來日冰霜:唯獨人類見歡樂之時,才用展望和回顧的目光。”格雷從描物自然轉為抒情,似是嘆息不具靈性的動物們太過于“健忘”,又像是對人類不得不忍受雪雨冰霜的哀傷,不盡之意溢于言表。
若《歡樂頌》之詩歌情境僅止于此,不免流于感傷主義的頹廢情調,且詩境浮淺。格雷在第四節中將上一節的抒情延續:“溫和的回憶之手,能夠悄悄在過去的愁蹙眉間追溯微笑”,“希望延長了我們幸福的時辰,當最深的陰影,朦朧籠罩,……,遙遠的黎明就為它涂上金光一道”。這里將似乎已經轉為哀傷的心緒驀然一轉,閱讀至此,讀者心境也隨之豁然開朗。詩人用真摯的情感描述了人生的常態:過去的人生即使是風刀霜劍嚴相逼,但是成為了回憶后,也能伴隨著釋然的微笑,撫平往昔的傷痛;只要存有希望,哪怕是山重水復疑無路的絕地,遙遠的黎明也會開拓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新境地。
《歡樂頌》三四節的情境描述,感情基調一抑一揚,前一節為后一節的昂揚做了絕好的鋪墊,抑揚結合。表達情景含蓄蘊藉,如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雖沒有直抒胸臆,但對讀者的感染力卻絲毫不弱,如清香悠遠之茶,茶過唇齒留芳,回味悠長,與元稹詩作《行宮》有異曲同工之妙[7]。
詩歌止于描物則境淺,止于抒情則境浮。若物指描摹的意象,情是詩人的情趣的話,一流的詩作一定是情趣和意象的完美交融。情恰能稱境,景恰能傳情。王國維謂之“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辭脫口而出,無嬌柔妝束之態。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
格雷在寫景與抒情的交融方面,多使用“興”的創作手法。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如古詩“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先言河中成雙的鳥,再提及愛情追求之意。格雷在抒發對人生興衰、榮辱相依的慨嘆前,以眼前春歸大地、牛羊舒展身姿、鳥兒空中高聲頌唱之景起興,進而感嘆動物們只顧著享受眼前的春光,忘記了往日的冰天雪地、颶風飛揚。再聯系到人類面對明媚春光的回顧與展望的態度,進一步喻示了回憶撫平傷痛,希望給人力量的人生場景,最后抒發了萬物興歇皆自然的豁達了悟。自然界四時交替的物境,和人生興衰榮辱變換的情境巧妙呼應,自然連貫,沒有絲毫牽強附會,景顯而情隱,含蓄而又曠達,抒情寓于景中,景又暗示烘托情,不去刻意雕琢,卻又盡得風流。透過情與景的相互呼應與交融,詩人對自然與人生超達豪邁的哲思躍然紙上,真可謂言情沁人心脾,寫景如在眼前。
宗白華在《中國藝術意境之誕生》一文中將境界分為直觀感想的模寫、活躍生命的傳達以及最高靈境的啟示[8-9]。詩歌中的理境包含了活躍生命的傳達以及最高靈境的啟示,是詩人對世相觀照、沉思后的回味與了悟的再現,它是詩歌物境、情境的進一步升華。
格雷闡釋了其對自然變換、人生浮沉的豁達感悟后,又進一步探索了天地大道:萬物生生不息而又遵循“大道”,通過巧妙的博弈,達到微妙的和諧。《歡樂頌》理境集中體現在詩歌的第五節:“常在玫瑰色的歡樂之中,/會看見一種憂愁追蹤;/ 但在悲傷的腳印后面,/ 又鄰接一片舒適開闊的天空:/ 幸福的色調多么絢麗多彩,/ 可也會被哀傷的陰霾消融,/ 通過混合與巧妙的拼搏,/力量與生命的和諧又能相通。”在這一節中,自然的風云變幻、人生中悲喜相續與興衰交替,都融入了自然大道的運行中。這種大道是萬古如一、亙古長存的,不必要為春光所沉醉、為繁華所誘惑;也不用為冰霜所震懾、為傷痛而裹足不前。一切的一切,都不過是自然大道運行的一部分。而生命的動人,就在于這種自然的巧妙博弈、人世微妙的循環。詩歌的理境就在這種混沌里放出光明,是詩人的“心源”與“造化”接觸時在突然的頓悟和振動中產生的。
詩歌所追求的,不是言盡而意止,而是言有盡而意無窮。王國維曾評價南宋著名詞人姜夔“古今詞人格調之高,無如白石。惜不在意境上用力,故覺無言外之味,弦外之響,終不能與于第一流之作者”。詩歌里的言外之味,弦外之音,即為詩歌的境外之境[10-11]。它是由詩人所著力營造而為讀者所感知的象外之象、境外之境。
《歡樂頌》詩歌中的意境逐層推進卻又難以準確分辨其區別,情與景巧妙和諧交融,情具象流溢于景中,景又暗示烘托詩人情趣;理境于情境中生成,也在情境中彰顯。自然的四時變換,人生的興衰榮辱都于詩境中體現。讀者于冬日冰雪飛舞中觸摸到了命運的殘酷撥弄,于春日的和煦微風、清新芳香中感受人生得意時的欣喜張揚。玫瑰色的歡樂、憂愁、悲傷的腳印、開闊的天空、巧妙的拼搏、力量與生命的和諧相通,這一切意象都是相反相成,讀者在這種對比中領悟自然的運化。詩歌將前面的意境在最后一節具象造境,描述一個被拋進荊棘叢的人,最后在大自然的力量中,追回他的活力,重新邁步向前:“他再度奮起,重向前沖:/ 那山谷里最卑微的花朵,/ 那攪動微風的最簡單的絲桐,/ 那普通的大氣、天空和日光,/ 對他,都是敞開的天宮。”讀至此節,一個深陷命運泥濘的人物躍然紙上。詩歌的感人,在于呈現了一種普世的情懷。任何人生于世,必然要經歷的便是挫折,詩人最后一節的荊棘叢中人物的意象輕易便打動讀者,看到走出困境的人享受自然的花朵、空氣、陽光等等,讀者也會感同身受。全文并未明確提及世事如何滄桑,中間又有哪些歡樂,卻全部具現于詩歌中。全詩余味悠長,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歡樂頌》從自然風景的變換、牛羊云雀的活動起興,以四時的氣象交替,冬日的冰霜雪雨、旋風飛揚,春天的麗日遲遲、萬物欣欣向榮來暗示人生的風云變幻、興衰榮辱。同時將自然變化與人生世相融入大道的運化中,將人生一世經歷的狂風雨雪,世途坎坷艱辛,與自然萬物運化結合,在對自然的觀照與沉思中悟道。全詩物境動靜結合,與詩人塑造之情境巧妙呼應,自然連貫;抒情寓于景中,景又暗示烘托情,表達情境含蓄蘊藉,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詩歌理境渾然天成,無絲毫刻意說教及牽強附會之意。全詩意境悠遠,如清泉自然流淌,暗扣主題,描述了一種普世的情懷:雖世事滄桑,但歡樂常在,且一切都是自然興歇運化。詩境引人深思,常讀常新。雖是未完成之作,但詩作本就是以有限來描述無限的藝術,從詩歌意境論來看,是一首難得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