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家彬
一
小雪,解文說寒將甚、雪將至,還說宜圍爐話詩文或腌制火腿臘肉。
當我們乘坐的那輛考斯特面包車穿過擁堵不堪的廣福路,我側眼就看到一條遂道的名字在鉛灰色的霧氣或廢氣中漸漸凸顯出來。于是我一聲驚呼:永勝?!隨即全車的人在這一聲“永勝”的驚呼聲中紛紛將縮進衣領里的脖子拔了出來,同時隨口喊道:嚯嚯,到了到了!哈哈哈,永勝到了!嚯嚯哈哈的笑聲似乎使車箱變得暖和了一些。而笑聲僅一腳油門的功夫便留在了那條幽暗的叫做永勝的遂道里。而真實的麗江市永勝縣,還遠在這片昏暗陰沉天空之外400 公里的地方。
永勝,于我而言并不是一塊生冷陌生的地界碑。理論上我要比同車去永勝文學培訓班授課的教授及采風的作家更為熟知,因為我本身就是滇西人,版圖上的地理分界線生拉硬扯的把包裹過我的胎衣埋在了滇西。但同為滇西,我的故鄉在豐盈和秀美的滇西南,而永勝卻被切割在了我并不熟悉的滇西北,包括那聲名遠播的程海湖。但奇怪的是,雖然我沒有踏上過那塊土地,但有許多認識我的人說我的口音出自于那個叫永勝的地方。說起來口音這東西也真奇怪,或許是我辨別聲音的鼓膜患有先天缺陷:一萬個四川人的口音在我這兒聽起來都是一樣的,連同昭通口音與四川重慶口音,我也分辯不了。前些日子,我的口音在離永勝不遠的大理沙溪古鎮的一個白族食館里鬧了一個很尷尬的誤會,那是今年八月的一個風和日麗的中午,我在沙溪古鎮的一家飯館向老板娘點菜時,她說她家的“生皮”正宗地道,并拍胸打掌地向我推薦。可是,由于腸胃原因我一直對這道美味不敢下箸。后來老板娘瞪著雙眼且用鄙視的語氣對我說:裝什么裝,即便你不穿白族衣服我一眼就能瞧出你是個白族。然后對我嘰里咕嚕地講起了讓我一句也聽不懂的白族話,最后鬧得我匆忙吃了碗混沌了事。我明白其實這是我家鄉的口音惹的禍。
這次到永勝程海采風我也很想知道我的口音是否真的像永勝口音,當然了,這并不是因公行私,也不是文章的主題,僅是順手牽羊舉手之勞而已。因為文學培訓班大多都是地道的永勝人。
面包車又一氣穿過燈火通明的碧雞關隧道并沿著杭瑞高速一路向西飛馳。遂道外的天空對馳騁的車子和車內的人沒有絲毫的照顧和慰問的意思,反而板著一副公事公辦的冷酷灰暗的面孔,按部就班地履行著小雪這個詞的職責。使得高矮胖瘦或殘缺不全的群山以及依附著山的樹木失去了它們固有的本色,一棵棵灰頭土臉,山間的田野上荒草凄凄,間或有孤零零的鳥落在路邊的指示牌上,瞬間便又收緊它的羽翅,若不是馬路上尖銳的剎車聲或喇叭音猛然響起使得它扭頭探視,你看不出它還是一個活物,是一只孤獨的展翅就會高飛的鳥。
于是我的壞心情油然而生。當然了,很少有人會在一個壞天氣里反而有個好心情。當一大早從溫暖的被窩里戀戀不舍鉆出來的時候,幾天前一閃而過的念頭便顯得更加激烈——那就是幾年來參加的文學活動已經在我的記憶中漸行漸遠,而且逐漸地變得混淆不清了。這并不奇怪。因為我記憶的信號已經到了模糊的年齡。這個念頭的第一次閃現來自于今年五月在杭州西子湖畔的那個煙雨朦朧的下午,那天下午在開往《西湖》雜志社的出租車上,我對詩人祝立根先生說:由于年齡的原因我覺得到我已不適應參加更多的文學活動了。這種念頭的根源真正來自于面對那些朝氣勃勃的八九零后作家,與他們一起活動使我顯得異常的突兀,突兀于外相的巨大差異和被人無微不至的關懷。事實上,我生命的過程還遠遠達不到令人尊敬的年齡。因為我心臟的強勁搏動足以讓那些與我一起登山的后生們難以望其項背。然而,我知道,現代文學日新月異,它的思維、觀念,以及寫作方式都在不斷地發生著深刻的變化,稍不留意,你閉門造車的作品隨時都會變成收廢紙的小商販們秤桿上星星的讀數。這是現代文學的殘酷性。而且,一個脫離了文學圈,脫離了現實生活以及社會交往的作家,他的作品也將意味著永遠定格在他脫離的那一剎那。想到這,我將羽絨服的拉鏈向上拉至了下巴,暗自慶幸我身上的羽絨服足以打敗這個陰冷的冬天。
二
然而,這種慶幸并沒有留給我過多的時間來高興。面包車駛出彝州楚雄,也就是說,當車子才駛出滇中地界立馬便進入了滇西地界開始,車廂里的空調就從上午的暖氣隨即在通風口變成了能讓人一個接一個地打噴嚏的涼風——車窗外大片大片的陽光用它勢不可擋的蠻力毫不留情地擊穿了車窗玻璃,迫使司機不得不拉下遮陽板且要戴上讓人看不見他黑眼珠的墨鏡。與此同時,車里的人要觀賞那些被陽光恢復了本來面目的群山以及田野時不得不把一只手搭在額頭上。青的是山,綠的是樹,藍的是水,黃燦燦的是那照得人睜不開眼的太陽,白的是白得讓人想象力怎么也不夠用的云朵。于是,我終于尋到了滇西在我記憶中亙古不變的樣子——我那聳立在滇西南叢山峻嶺上的故鄉,綠樹鋪天蓋地,枝葉肆意亂長,這是我那被歲月經久摩挲后布滿了包漿又仿佛永久鮮活的記憶。在滇西南,并沒有小雪這個節令,甚至沒有冬天這個季節。如果一定要有,那么也已被怒江、瀾滄江、金沙江所流經的大地的轟隆隆的暖流擊得一敗千里。但那條調頭往北而去的金沙江所流經的永勝是否有小雪這個節令,此時尚不得而知。
就在十九嶺十八溪組合的點蒼山與一碧萬頃形如人耳的洱海,即將展示它們明艷的湖光山色的時候,一個醒目無比的巨大指示牌讓眼戴墨鏡的司機不得不把面包車的方向拉出了杭瑞高速,而轉向了一路向北的大麗高速。此刻,飛馳的面包車終于讓人感到了它的輕盈飄逸,沙沙的疾馳聲宛如一曲歡快又原始的音符流淌在車廂里的每一個角落,使得善于調侃講笑的潘靈先生和面容嚴肅的評論家宋家宏先生也放開了喉嚨,唱起了一首首并不專業但又是發自他們內心的愉悅的歌。這讓人不敢恭維、至少三音不全的歌聲使得喜歡在車上補睡眠的王寧女士面帶驚訝地睜開了她朦朧的雙眼。而被他倆歌聲感染的人便附和著哼起了這些沒有樂隊指揮僅有車輪沙沙聲作為伴音的合唱。此刻,車窗外的陽光比午間的陽光還要燦爛,穿透力更強勁。透過窗外,我看到面包車總是甩不脫它的影子,而明晃晃的太陽在遙遠到無法丈量的天空上顯得異常的孤單,是的,它是那么的孤單,像一只獨眼,似乎用盡了它全部的力量在尋找著什么,然而這是徒勞又毫無意義的,因為浩瀚的天空除了一片藍得不真實的底色外,什么也看不到,連一片鳥的羽毛都看不到。說實話,我已經好多年沒有仰面觀天了。仿佛從許多年前我離開滇西到昆明的那一刻起,我就把天空的本色忘得一干二凈了。但此刻的滇西北,即使萬能的神憐憫我,在我的額頭上再賜一雙眼睛,我又能看到什么呢?天空如此之高,我的眼睛這么無神,我能知道令人踏實的大地在哪里便心滿意足了。問題是透過奔跑的車窗,面對那荒涼枯萎的土地,在呈現它灰色紅色黃色相間的色調時,與此刻湛藍的天空讓我的視覺動蕩著幻覺般的詫異,和滿是棱角的陌生。
從面包車駛入海東的那一刻起,山的形狀,色彩以及它的氣勢已經徹底地顛覆了滇西群山固有的本質。它們與西面的點蒼山已經天壤地別,神態迥異了。這里的山,除了崢嶸的怪石和突兀的墳塋,以及被十一月的寒風吹得戰戰兢兢的灰色荒草外,似乎已經沒有什么綠色的植物可以留住你的眼球。就連那些墳墓都孤獨得到了想要尋死的地步。這里的山川與滇西南的山川的巨大反差給人的震撼不亞于八級地震產生的海嘯。而且,連同覆蓋在山的土地上的色彩也發生了改變,那些寸草不生的或紅或黃的山,望上去就像凝固的萬頃荒蕪的波濤,在波谷的皺褶處和斷裂處,隱隱約約還能看見螞蟻一樣細微的農夫在揮舞著鋤頭,令我在無邊的藍和荒蕪帶來的空寂中,仿佛聽到了鐵和石土撞擊的轟響。
當面包車駛過金沙江大橋進入程海河谷時,我看到幾只巨大的蒼鷹在山谷的上空盤旋,尖銳的鳴叫在天空中回蕩不止。于是我又想到上午落在路牌上的那只孤單的衰敗不堪的鳥。而十一月的風從一座山刮到另一座山上,見不到一絲灰塵。幾塊云彩短暫的出現,才把天空和我的距離拉近了那么一點點。
三
在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總離不開案頭上那本破舊的云南省地形圖。我不斷地翻來覆去地查看永勝縣的山川和河流。面對這張地形圖,我僅能了解到永勝縣地跨橫斷山脈和滇西北高原兩個地貌單元,又是青藏高原與云貴高原的銜接部位。
事實上,我是一個地理學的門外漢,恰好那天車子駛過金沙江時,討厭的瞌睡蟲又附身于我,使得我錯過了一睹金沙江風姿以及金沙江與程海河谷是如何構成它們完美結合的壯麗景觀。幸好第三天我們又回到金沙江水推擠而來的濤源鎮,才把金沙江看了個結實。這是我第一次親眼目睹的金沙江。而地圖上的金沙江要走得簡潔流暢——三江并流后圍著玉龍雪山繞一個圈,在永勝境內形如人的臂彎做摟抱姿勢后,沿著白草嶺從華坪縣境內毫不猶豫地流向了攀枝花。而我一踏上程海,便覺得置身于一個烤箱。這種感覺后來和潘靈先生一起在湖邊散步時他也深為認同。金沙江是一個干熱的大峽谷,而程海與金沙江是以一段三十公里的峽谷方式銜接起來的。明代史書亦載:程海湖水南流三十多公里匯入金沙江。如此,程海河谷便成為了金沙江大峽谷無數個鋸齒形分支的一支。可是,程海河谷這樣的命名是否合乎地理學的要求呢——這個海拔一千五百米,僅三十多公里的地段。我還是暫且就以程海河谷來命名它吧——從文學的角度。
戴墨鏡的司機在賓川又向西猛打了一把方向,將車輛駛入了狹窄和凸凹不平的二級公路。路面上,間或有不知哪位高人為了車輛減速突發奇想在路面用水泥和金屬澆筑的一道道兀然隆起的壓條,使得行駛的車輛要么猛然間一腳急剎要么吭哧一聲巨響驚得你從座位上跳將起來。這樣的路面宛如這滇西北的群山一樣顯得異常的突兀,而且這種突兀一直延伸到了程海湖邊。如此車速自然斷崖式的降了下來,當車子駛入程海河谷時,太陽已失去了它孤獨又目空一切的光芒,顯得力不從心地落在了山谷之頂,但仍有余暉把光禿禿的山谷劈成了兩半,一半荒黃,一半幽暗。此時的山顯得更加蒼老,從外觀上,它們的年齡只能用噸來計算了。而因山坡上了無荒草,也讓人覺得它們已經老得掉盡了最后一根白發。
混合型公路宛如一條季節性河流蜿蜒在干熱的程海河谷間。河流里還時不時飄過牛、羊、豬、雞、鵝,以及崩巖般的巨型卡車,和它濁浪般翻滾而起的黃塵。一根根水泥澆灌的橋墩,有規則地排列在峽谷的半坡和河床形成的田地里,就像一蹬蹬將要延伸到天庭的天梯,不,應該說是通向了黃昏將近的藍得讓人心慌的虛無中。在程海的第二天早上,當我與出席文學培訓班開班儀式的副縣長王鵬談及橋墩時,他說那是在修大理到永勝的高速公路,已快通車了,整條路大都以橋梁的方式漂浮在群山之中。
黃昏的程海河谷零零散散分布著的村莊所呈現的景象與滇西的任何一個地方大同小異——泥坯墻支撐起的瓦屋與鋼筋混凝土澆筑的樓房相互交替在一起,一個暫新的時代替換舊有的時代一直在直觀地進行著。靜靜地面對著西邊山頂上那最后一縷夕陽的踏空和滿面愁容的暮色的降臨。等待暮色降臨的還有田里低頭嚼著稻草的那頭老牛,以及站在牛背上仿佛被什么噎著了脖子的白鷺。幾棵不知名的綠樹杵在水塘旁邊,成為了冬天在這干熱河谷里最強勁的生命的象征。下午離開賓川直到現在我都一直覺得,滇西北的這片土地仿佛幾百年都沒有下雨了。后來有位本土作家告訴我其實這里的土地豐饒肥沃,充足的陽光足可替代任何的化肥,只需要一點點雨水。以至于外地的姑娘都不愿嫁到這里——因為她們適應不了作物一年四季的瘋長,這么頻繁的孕育,足夠讓她們感到羞愧;這么頻繁的勞作,也會讓她們迅速地衰老下去。他說這話的時候就站在金沙江邊上,江水流動得很緩慢,他的口音其實要比我的柔軟緩慢一些。
行駛在黃昏河谷中的面包車還沒有停下的跡象。在視線開闊的地方我仍看不到河谷的盡頭。直到已經摘下墨鏡的司機一個猛然的左轉駛進了路下的村子。透過車窗,只見一片不規則的與此刻天空的顏色沒有絲毫差別的一大片藍色出現在我的視野里,那就是程海湖——與我想象的顏色和形狀非常吻合。
四
每月的農歷十五,天空中的月亮總是又大又圓,離我們更近一些。我們到達程海的那晚恰好是農歷十月十五。晚飯后回到房間就看到那輪碩大無比的月亮從程海湖東邊的峎峨坡升起,又掉進程海湖碎成了滿湖的碎銀子。站在窗前,就能把滿湖的閃光和黛青色的峎峨山以及山下偶爾的燈火一網打盡。躺在床上,睜眼便見月亮向窗前貼來,貼在窗上的還有那忽明忽暗的讓我數到眼睛發酸的星;幾只蛐蛐和幾只鵝在窗下一直的鳴叫聲,一直到月亮落在了西邊的爛炮樓山也沒有停止。鵝聲之中還伴有一陣又一陣的母雞而非公雞的打鳴,叫聲一直折騰到湖水從細碎的白銀魔幻般地變成了細碎的黃金。我驚嘆于程海湖在時光流逝中產生的幻境般的景致——在我入眠和醒著的時候日月在大地上完成的一次壯觀完美的輪轉。
我絞盡腦汁尋思雞鵝在深更半夜為何還在鳴叫。文學培訓班開班儀式結束后,我去尋找那些在半夜里一直折騰著我的雞鵝們。在酒店的院子里看到酒店老板和幾個本地的作家坐在樹下聊天。十一月冬天的陽光在程海并沒有顯得絲毫羸弱。以至于此時你看不出他們是在乘涼還是在驅散寒冷。但我那件羽絨服自從到了程海后,便被我辭退下崗丟棄在了房間的一角。與他們在一起聊天的還有樹枝上只能橫著踱步的一只鸚鵡。我的到來并沒有中斷他們正在談論的話題,我也不好意思再向他們打探那些雞鵝為何半夜還在鳴叫的答案。只好點上酒店老板遞來的煙。掛在桂花樹枝上的鸚鵡不說話,我也不說話,只有老板在繼續說他未說完的話:“這個人吶低調得很呢,平時在工地上什么都做,褲腳高一只矮一只的,誰也瞧不出他是個老板。”酒店老板抽了一口煙,煙頭朝下將煙灰彈在腳下,接著說,“他家的現金多得很呢,多到只有他自己曉得,聽說銀行的行長都要求他,請他把現金存在銀行應急”。酒店老板剛說到這,一輛奔馳驕車駛入院中,老板便打住了話頭。車上坐著幾位住在另一個酒店前來上課的學員。開奔馳車的人拎著提包與其他的學員一同走進了三樓教室。我不用去上課,培訓班培訓的是本地作家。所以院子里的桂花樹下就剩我和老板,還有他那不開口的鸚鵡。我不好問剛才他講的是誰,這種問話會讓人疑心你有圖謀不軌之嫌。老板記得我,因為附近沒有商店,昨晚我曾與他就在這兒討過打火機。住店的人對他并不陌生,從早到晚在酒店里的餐廳、廚房,以及院子里的花草樹木到處飄動著他的影子,這個影子與一個小工做活的影子也沒有什么兩樣。他站起身說爹們削甘蔗吃,隨即到廚房里取來一把砍刀削起甘蔗來。突然,樹上傳來幾聲“爹要吃,爹要吃……”嚇得我扭頭一看:那只綠羽紅嘴的鸚鵡正瞪著眼睛在叫喚。我覺著這口音與他們剛才聊天的口音完全一致。老板并不氣惱地站在樹上拖著鐵鏈子的爹,笑哈哈地說道:你吃球不成,爹們要吃。我這才想起昨天下午我們到金沙江邊采風時,幾個本地作家說我的口音與他們的如出一轍,并講起他們方言里的爹相當于我們有時候順嘴常說的“老子”,或北方人說的“大爺”的意思。一個本地作家說他家隔壁有一小孩,一天對正在洗衣服的爹說道:把爹的衣服也拿去洗了!在一陣笑聲中,我看到那個開奔馳車的學員坐在飯桌的一角靜靜地聽著別人說笑。我們到濤源鎮采風需要三輛車,而這三輛車就是三個本地作家放棄了難得的聽課機會自愿拉著我們去的。院子里那只吃不到甘蔗的鸚鵡在樹上翻著白眼,爾后扇了幾下翅膀便勾著頭用它鮮紅的嘴不停地啄腳上的鐵鏈。以至于后來老板怎么逗它它都不再理人。
我覺得我的口音即使經過了半個多世紀的風吹日曬,經過了四面八方的方言和普通話的打磨,與牙牙學語時,也并沒什么兩樣。然而我把這口音與永勝口音相互比較后,總覺得我的口音無論從柔和、謙卑、果斷、自信,詼諧都遠趕不上永勝口音。就連桂花樹上的鸚鵡都講得比我詼諧有趣、韻味悠長。在程海湖十一月的冬天里,桂花樹也還在為這個院里噴灑著香氣,無論白天還是夜里,連雞鵝也會聞到。
后來我在合影照片里找到了開奔馳車的那個學員,他站在后三排最邊的一個角落里,就如同在濤源鎮吃飯縮在飯桌一角的那個樣子,再后來我回到昆明因寫這篇文章需要資料又幾經輾轉與他聯系上,我知道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要解決一個擁有八姊妹家庭的饑餓問題就如同今天要降低一線城市高房價一樣艱難,以至于他不得不在八十年代中期放棄了在今天許多年輕人都夢寐以求的職業——一個名頭很好的行政單位,而去了那個時代收入更好一點的單位——縣建筑公司。以至于他把從小摯愛的文學的理想換取了更多的食物和日用品來改善自己的家庭環境。直到2013年經濟好轉后才重拾夢寐以求的寫作和攝影。現在他對文學的激情比起八十年代參與海男創辦《星巷》詩社時依然毫不遜色。
現在我仍然不知道那個開著奔馳車的人與酒店老板說的那個現金多到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人是否是同一個人。緣于在程海,有錢的人與貧窮的人的口音都是一樣的,特別當他們面對文學的時候。
五
干熱的程海河谷真的沒有小雪這個節令概念。我到程海湖邊去尋找過,那兒除了荒草叢中拼命開放的松紅梅和滿袖子,西邊爛炮樓山和東邊崀峨坡之間吹來搖去的暖風,以及湖水里仿佛可以垂釣的悠游蕩漾的云彩外,一點小雪的痕跡都沒有找到。只能一個人坐在沙灘上,摘著滿褲腿的鬼針草。
在培訓班結束的晚餐上,一個稚氣未脫的小伙子面帶羞澀過來敬酒(酒是他家里提來的,是他母親親手釀造的,并特別說明是他母親對培訓班學員們的一點心意)。潘靈先生突然指著小伙子的手帶著非常肯定的語氣說道:你是修理工!一旁的麗江市文聯書記魯若迪基解釋道,他是培訓班中年齡最小的詩人,今年才十九歲。滿臉通紅的小伙子聲音小得像蚊子飛過,先是點頭后又搖頭說我是修理工,不是詩人,這幾天哪位老師車子出問題我負責修理。說完后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他站在桌旁的時候,我就看到了他雙手的指甲里嵌滿了烏黑的油垢。
幾天以后,通過其他學員我聯系上了他,我短信問他能否給我介紹一下他的情況,他毫無猶豫地說可以。然后問我是要介紹長一點的還是短一點的。我怕耽誤他的時間說長短都行。他說可以但現在正在修車,等到晚上再給我。直到晚上十一點他才發來了他的資料:我上學的時候也很有夢想,想當科學家,想用發明帶動人類進步,想如果自己真的坐在明凈的實驗室的感覺!終于熬到高考,當時同學們都去讀大學了,我沒去。我把上學的機會留給了我的姐姐。我父親年紀大,母親又多病,在我上初中的時候母親就大病過一次,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積蓄,又欠了親戚幾萬塊錢。我愛學習,愛校園的環境。離開學校好幾年了,已經沒有了這個機會了。于是我選擇出去打工,可是我性格孤僻,怕見人,怕和人交流,因此我錯過了好多工作的機會。我也曾夢想自己有一天成為一個知識淵博的人,一個學者,或一個技術精英,站在一個大大的講臺上,用緩和有力的語氣講出自己的故事,講出一個個真理來。我人生最倒霉的時期出現在我的打工生涯,我被人騙到了傳銷組織,搞得我一無所有。那段人生慘淡無光,我不愿與人細說。現在有了我的小小的修理鋪,我有了我的謀生技術。我自己能獨立謀生了我就覺得真的很好,只是我的家庭條件還沒有完全通過我的努力得到改善。現在我有時間就喜歡讀一讀書,偶爾也寫一點小詩記錄我的心境。此是他發來的信息,在經過他的同意后我略作調整記錄如上。
我尊重他,尊重一個小我三十多歲的寫作者,培訓班里年齡最小的修理工學員。
讓人唯一能感覺到程海河谷的冬天僅是它的夜色,并非姍姍來遲而是讓你猝不及防的時候到來。此時,透過餐廳的玻璃窗,東邊的峎峨坡變成了黛青色并托著一條細長的波浪線。我似乎看到了程海湖的上空,一位長著巨大翅膀的老人用他的翅膀呼啦呼啦地把崀峨山和爛炮樓山上的夜色,不斷的扇到湖面和餐廳外的小院里。小院里,一個手提鸚鵡的影子在窗前一閃而過。
就在晚餐快要結束的時候,一位年輕的女學員來到桌前敬酒。她說她是個打工妹,為了參加這次文學培訓班,她連續上班一個月才積攢下休假的時間。她說她非常珍惜這次難得的學習機會,感謝老師們的精彩授課,讓她受益匪淺……當她說完最后一句的時候,我手里裝著茶水的酒杯幾乎掉落地上。她說:或許這種培訓機會她一生就這么一次了!她說這話時的聲音并不大,幽幽的宛若窗外的夜色中的一絲藍光,剎那間籠罩在所有人的臉上,似乎還夾雜著冰雪使人有透心之寒。我一屁股坐到椅子上。透過已經模糊不清的視線我依稀看到她臉上的微笑里隱藏著的幽怨和無可奈何。我頓時感到我的胸腔里灌滿了酸的、甜的、苦的、辣的液體。當我哆嗦著手去抽桌上的餐紙時,有一只手同時也從餐桌上抽出了紙——是坐在一旁的王寧,我沒有勇氣看她是抹餐后的嘴唇還是眼角的淚花,或許后者要大一些,畢竟任何時候女人的情感似乎比男人更容易來得猛烈些。于我而言,不僅包含著被感動的成份,而且重新復活了我曾經閃現過的許多念頭。這時候誰也沒有說話,只有省作協的李朝德老師默默地接過她的詩稿。直到幾天以后,她給我傳來了她的另外幾首詩,我隨即傳給了祝立根,但他很遺憾地告訴我說這更像歌詞而不像詩。
我踉踉蹌蹌地回到房間時那件孤獨的羽絨服直挺挺地立在窗前的椅子上,仿佛那兒包裹著一個虛無的人并用陌生的目光直愣愣地盯著我。我一把拉開窗簾,窗外的桂圓樹在風中搖曳,而死一般寂靜的程海居然在清冷的月光下揚起了一層又一層波瀾。我已看不到那位長著巨翅的老人,卻看到了一個黝黑而清瘦的臉頰在巨大的玻璃窗和晶瑩剔透的月光下閃著淚光;我看到了一個會寫詩的修理工的嵌滿烏黑油垢的指甲;我看到了一個學員在培訓會上因為聽了授課老師講述小說中的故事而輕聲抽泣;我看到了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一張《三川文學》的舊報紙和那個創刊的老人坐在課堂上直挺的腰身;我看到了那個開奔馳車的人提著包匆忙地走進課堂的影子;我看到了他們一雙雙眼睛宛如干熱的程海河谷渴望雨水,饑渴一場又一場從東邊的崀峨山上傾盆而瀉的暴雨。
在這個十一月冬天里的干熱程海河谷,我看到了貧窮者和富有者對文學都是一樣饑餓、敬畏的樣子。他們總是用誠惶誠恐畢恭畢敬的謙卑面對授課老師和對于我這樣僅用文字作為招魂之人的人。于是,我也想到了我的謙卑,對于文學的謙卑,對于那些我熟悉或不熟悉的從事文學創作的人的謙卑,在他們面前我總會情不自禁地放下我那顆孤傲的心和不可一世的面孔,無論年長于我的還是至今尚未長出胡須的小家伙,在他們面前我總是不敢大聲講話、大聲咳嗽、大吐口痰,不敢大口抽煙、大口喝酒,甚至于要避開他們后才敢排出體內的廢氣。有時我又想,于那些不需要文學的人,作家僅是一個中看不中用的物件,不過是桌上的一杯酒,手里夾著的一根煙。可是,在程海湖那片讓人無法觸摸到的夜空中,那些可望不可及的星星就是這群對文學如饑似渴的人頂禮膜拜的神靈,那個湖面上消失了的老人的巨大的翅翼。
此刻,我的房里,包括窗外的干熱河谷上所有的肺都仿佛停止了呼吸,聽不見雞鵝的叫聲,聽不到蛐蛐的長鳴,星星各安其位。我按住了我心臟的穴位,我感到了我的心頓時變得特別的寬闊,以至于我的胸膛已快裝不下它了。我目光所及的程海的自然法則已然失效——從鉛灰色的崀峨坡開始的地方,直至與遙遠的天際相連的虛空處。
培訓班結束后,我通過多種方式試圖與打工妹聯系,甚至與省作協的程健老師要了一份培訓人員的名單也沒聯系上。最后從一位本地作家那里要了她的微信號,聯系了兩天也沒回應。直到文章快要結尾的時候,才收到她的短信。在她反復說對不起的時候才知道她上班時她們的手機要統一上交保管,看不到信息。她是一家酒店里的服務員。
六
太陽和月亮繞開程海湖東邊的崀峨坡。崀峨坡上有一個崀峨村,崀峨村住的全是峎峨人,峎峨人是彝族的一個支系。崀峨村委會前有一個水庫叫峎峨水庫,水庫后面的村委會栽著三棵樹,每一棵都不同,但每一棵我都叫不出它們的名字。
那輛考斯特面包車載著我們離開程海湖到崀峨村時,太陽剛從崀峨坡上露出半張臉。但我們到達崀峨村時,它的全臉早已映在村委會前的峎峨水庫藍色的水面上。比它還要早到的是從四十多公里外永勝縣城趕來的縣委副書記魏高明和副縣長王鵬等一行人,他們早已在村委會前的崀峨水庫旁邊等著我們。這超出了我們的意料。我們的日程安排是星期六下午也就是昨天下午與財政部和省財政廳的掛職干部以座談會的方式釆訪他們。但他們相互間的工作日程安排已經滿了。我們的采訪計劃只得暫停。最后聯系到了峎峨村委會的顏銘書記,直接到他任職的崀峨村實地釆訪他。
寬敞明亮的村委會院子里顯得熱氣騰騰。除我們一行十人以外,村里的頭頭腦腦都來了,還有魏副書記一行人中來自中國財金雜志社的主任和省財政廳陪同人員、縣委常委副縣長董成軍以及縣財政局長楊紹波等。三樓會議室里塞滿了人。座談會在我們的不斷提問和魏副書記夾雜著永勝方言的對縣委政府的全縣扶貧工作思路、決策、面臨的困難,以及所取得的成效作了全面的闡述中進行。與他一同來自北京的王鵬副縣長和顏銘書記則靜靜地坐在一旁記著筆記。
此時貼在峎峨水庫上的那個太陽已經翻過了院墻把明晃晃的陽光傾瀉進來,把會議室照得透亮。而院里的那三棵樹上幾只麻雀撲騰著翅膀、在那兒嘰嘰喳喳地鬧騰。水庫上的一只鷺鷥在水面上舞起雙翅、仰著脖子,細長而粉紅的的雙腳在雪白的雙翅下顯得異常醒目。村子里傳來一聲接著一聲的理應在崀峨坡頂上還未露出天光時就應該啼鳴的公雞打鳴聲。
會議室里魏副書記說起永勝三川集團在省政府門前有一家銷售永勝三川火腿以及農特產品的商店時,我不僅對這個來自北方的漢子產生了欽佩,而且在他的夾雜著的永勝方言里,讓我想起了那家三川集團的超市是我認識第一個永勝人的地方,也是第一次聽到讓我驚呀的永勝口音的地方。多年以前,我從正義路中段搬到華山南路的華國巷,在一次不經意間路過那家三川食品店時看到了店里掛著的三川火腿,我喜歡吃火腿是自小形成的飲食愛好,我故鄉的火腿就做得非常地道。但三川火腿還是首次聽說。進店后我的尋問讓一個胖乎乎的姑娘忽然從柜臺后面竄了出來,大聲問道:你是永勝人?!從她驚喜的眼神和幾乎快給我一個熱情擁抱的動作中我知道她從我的口音里認為了我是她的同鄉。十多年前在省城忽遇一個同鄉是一件令人特別興奮的事情。店里的姑娘姓喬,當她知道我并非是她的同鄉后,從她的表情里我看到了她的驚訝和失望。后來,我時常到她的店里買一些火腿和土產。從永勝回來后我又到了她的店里,她的孩子已經上學,但她的一口永勝口音從未有過改變,至今她也不知道我的名字,看見我就喊老鄉。
由于我們當天即要返回昆明,不得不中斷了兩個多小時的座談會。離開前,我和魏高明、王鵬、顏銘,以及從省財政廳到永勝掛職的董成軍一起合影時,我發覺我的身形顯得異常的矮小,在他們高大身軀面前的,還有崀峨村委會灑滿陽光的院子。后來,看到王鵬給我傳來的照片時,我總覺得少了一人,我問他們,他們仨人同時給我回復:是縣扶貧辦副主任趙陽光。
當我們那輛考斯特面包車駛離峎峨村前的峎峨水庫時,我回頭看到他們仍然站在水庫邊,站在那座修建于六十年代的水庫邊在向我們揮手。而車后一群孩子和一條歡叫的狗緊隨車后,直到看不見村委會院里的那三棵樹的樹梢。面包車沿著原路返回到程海河谷與金沙江交匯的地方時,日頭早已漂浮在金沙江寬闊的水面上。透過車窗,我總找不到我想象中的金沙江蜿蜒曲折、跌宕起伏的恢弘氣勢,看不到它濁浪翻滾波濤拍岸的急流險灘。一如在滇西南瀾滄江的許多地方你已經看不到它那原始的、野生的,能夠撼動靈魂的氣魄那樣。此時的金沙江江面平靜、開闊,色彩碧綠溫和。那些高傲的、荒涼的、肆意蔓延的群山在江里僅是一條如波浪般起伏的曲線和一片淡黑色的陰影。
倏然間,一只巨翅“嘩”的一聲在面包車飛馳的玻璃窗外一閃而過,翅膀上粗如檁子的羽翎清晰可見,順著巨翅揚起的影子我抬頭望向天空,天空依舊藍得那么透徹,藍得令人有些憂傷。幾對翅膀在河谷的中間翱翔。我們到來的那天,河谷的上空也盤旋著幾只這樣的蒼鷹,我不知道這幾只是不是我們來時的那幾只。但我知道,這河谷之上的翅膀將成為我對這片廣袤地域的深刻印象長久地定格在我的記憶中。它們離那虛空的藍天如此之近,離行色匆匆的我們如此之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