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官連強我手持的是審判和執行的雙刃劍

安然

面對法官連強的一連串追問，坐在申請人席位上的上訴方代理律師臉色越來越不好看。在旁聽席上的外行人聽來，申請人剛剛表達的本方訴求、法律依據、出示的證據都算是邏輯嚴密、合理合法，而連強卻接連不斷地發現了問題：訴求不明確、依據有錯誤、證據與本方訴求之間的聯系太過含糊……在庭上氣場的壓迫下，這位代理律師回答法官提問的思考間隔越來越大，此時的他也許要后悔，為何上庭之前不能多花點時間，把準備工作做得再足一些？

其實在庭下，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執行二庭法官連強并不是一個自帶氣場、聊天時動輒連珠炮般發問的人，多數時候，他更愿意安靜地傾聽。即使作為北京法院“司法業務技能標兵”第一批執行業務標兵的獲得者之一，他的工作對于常年與公檢法打交道的記者而言也頗感陌生：身為執行法官，卻并不參與查封、追款和滿世界追蹤被執行人，而是坐上審判席開庭審案,雖然屬于執行法官，卻行使的是審判權。“我們庭所負責的執行裁判程序，可以說兼具審判和執行的雙重特色：先有執行案件，執行實施中有了新的爭議，才有執行裁判案件。我們要審理的內容有很多，比如案外人對執行標的提出異議、當事人對法院執行程序、執行行為提出異議，還有追加變更執行當事人、執行管轄異議，等等所有執行程序中需要審判權進行裁判的案件。”

新型案件考驗法官“司法智慧”

在連強的工作中，經常要和“仲裁”結果打交道。在法院裁判之外，仲裁也是公民解決法律糾紛的途徑，而且和法院裁判相比，仲裁充分體現了“靈活便捷、一裁終局”的特點，近年來，越來越多的人選擇通過仲裁而不是法院裁判的方式來解決糾紛，但是因此而產生的各類糾紛卻也隨之增加。

今年（2018）3月1日，最高人民法院出臺了一份司法解釋，第一次賦予“案外人”提出“不予執行仲裁裁決”的權利。“甲乙之間去做了仲裁，突然丙跳出來了，要求‘不執行仲裁裁決’。這是不是聽著挺不靠譜的？但它其實是一個重要的補丁。”連強說，以前在仲裁裁決下達之后，比如甲是需要被執行財產的人，那么只有甲才能在認為裁決有問題的時候，有權利向法院提出“不予執行”。新的司法解釋是說，因為甲乙二人的仲裁裁決，自己的利益受到損失的“丙”，也能有機會獲得法律的保護。最高法院通過司法解釋創設的這個法律制度，主要目的就是針對個別當事人利用仲裁制度的特點而提出的虛假仲裁、惡意仲裁。

然而問題也隨之出現，這個司法解釋新創設的制度目前尚無細則，更多還是一些原則性規定，而且作為一項新創設的法律制度，并沒有多少可供參考的經驗和判例。如何將司法解釋的條文規定落實到司法實踐的具體案件當中，是擺在每一位執行裁判法官面前的課題。

連強說，案件已經立案了，但法律依據的具體運用規則還沒有權威解釋。這有點像一個站在山腳下的人，面對著的是矗立在面前的陡峭高山，沒纜車、沒臺階，連登山裝備都沒有，但又不得不找到一條穩妥的道路越過高山。“我從中國裁判文書網檢索了一下，自3月1號到現在，除去套案因素，全國各省市的高級法院一共審結該類案件才十多件，而且裁判標準并不統一。我們雖然在執行程序中審查這類案件，但其實行使的是審判權，跟一個訴訟案件并沒有區別。”

這幾個月里，北京市二中院一共只受理了兩起案外人申請不予執行仲裁裁決的案子，恰巧都由連強擔任主審法官。連強找論文、找法條、找判例，比較相似法律制度的異同和界限，歸納出這類案件審理中需要解決的法律問題，并提出具體案件的審理思路和審理規則。這兩件案子審理完了，連強也帶領著書記員寫出了幾萬字的調研報告，對司法解釋的具體運用和這類案子審理中需要注意的問題進行調研分析。“相對于豐富多彩的社會生活，法律規定總是滯后的，我們審理案件過程中，常常需要面對新問題、新情況，這就需要每一位法官發揮司法智慧，憑借對法律原則、制度精神的準確理解，運用科學方法對法律條文進行解釋，進而作為處理具體案件的準繩和依據。”

獨辟蹊徑勝訴方利益終實現

“執行裁判程序是在審執分離的大背景下逐漸發展、成長、不斷豐富完善起來的。執行裁判案件與執行實施案件密不可分，一方面可以對執行實施程序發揮規范作用，另一方面也可以發揮自身的程序優勢，推動執行實施案件做到案結事了。”

認真審查當事人的證據

幾年前，連強審理了一起被執行人不服對其采取的限制出境措施而提出執行異議的案件。在這起案件中，被執行人是一家在他國注冊的香港公司，在內地沒有辦事機構，沒有常駐人員，更沒有可以執行的財產。所以法院對公司法定代表人也是公司董事的甲女士采取了限制出境的強制措施。甲女士因為其他事情在內地出差，在返回香港的時候得知被法院采取了強制措施。甲女士隨后向法院提出了執行異議，認為其已不再擔任被執行人公司的董事，更不是公司的法定代表人，所以不應對其個人采取強制措施。

在當時法律規定并不完備的情況下，已有很多案例表明甲女士的異議請求很可能得到支持，但如果解除對其的限制出境措施，整個案件的執行將石沉大海，陷入僵局。連強法官經過查證，了解到甲女士系被執行人公司實際控制人的妻子，而各方當事人原有良好合作關系。于是連強法官決定跳出僅審查異議案件的裁決視角，改變思路，爭取做成幾方當事人的和解工作。

確定好工作方案后，連強多次組織雙方當事人來法院當面溝通，更是無數次地在電話中對當事人“動之以情理、曉之以利害”。通過兩個多月真誠而耐心的努力，雙方當事人終于達成了和解協議，被執行人將案款打入法院賬戶，雙方握手言和。至此，這起執行異議案件以及系列執行案件均畫上了圓滿的句號。

抽絲剝繭供熱企業免擔責

庭審中的連強法官

連強說，2007年修訂的民事訴訟法和2008年最高法院頒布的關于適用民事訴訟法執行程序若干問題的司法解釋，細化規范了執行異議和復議案件的審查程序，“我也是2008年參加工作來到二中院，一進來就遇到這種在當時來看全新的案子，就一直辦到了今天。”今年是最高法院提出“用兩到三年時間基本解決執行難”的最后一年，也是這場攻堅戰的最后總攻時刻。“執行程序中，申請執行人作為判決或者仲裁的勝訴方，他的權利實現無疑是最重要的，但同時我們也不能忽視執行程序的正當性和被執行人合法實體權益和程序權益的保障，這樣才能讓法院執行工作贏得社會的公信和理解。今天這個案子你勝訴了，明天其他案子有可能就敗訴了，所以無論勝訴方還是敗訴方，都應該對自己的合法權益有所期待，這樣才能不斷推動建設一個成熟的法治環境。我個人認為，這也是我們執行裁判工作在解決執行難工作中所承擔的重要使命之一。”

“在一起仲裁裁決案件執行過程中，被執行人之一的一家民營企業是這起3000萬元民間借貸糾紛的擔保人，在主債務人甲公司找不到人、找不到財產、疑似‘跑路’的情況下，被債權人乙公司給牢牢盯住了。但是這家供熱企業認為整個借款和擔保的過程可能是一個騙局，他們事后才了解到甲、乙兩家公司之間存在著千絲萬縷的密切關系。這3000萬的借款很有可能就是一個幌子，甲公司在借款的時候就沒打算還，一系列的來回轉賬，目標就是他們這個擔保方。”連強說，為此，這家供熱企業提供了大量他們認為這屬于虛假借貸的證據，他們認為，按照轉賬記錄，甲公司根本就沒向乙公司真實借貸3000萬，而是通過循環轉賬，在賬面上做出了3000萬的效果。

面對十余本厚厚的證據材料，不僅需要把握住審理的焦點，更要具有從細節處發現問題的敏感與直覺。一筆筆往來賬目，一頁頁銀行流水，一個個公司法人或者實控人的工商登記記錄……關系到幾千萬元的歸屬、一個企業的生死和數個小區居民的供暖的爭議焦點，很可能就隱藏在浩如煙海的一摞摞案卷中某一個非常不起眼的小角落里。

客觀事實與法律事實并不一定每次都能高度統一：即使它真的發生過，如果沒有確鑿的證據證明它發生過，在法律上，它就是沒發生過。這起疑點重重的案子曾經引起了北京警方經偵部門的注意，但是經過艱苦調查后，最終沒有獲得充足的證據。那么，認為幾個關聯公司做成圈套將進行擔保的供熱企業“套”進來的觀點，很難被法院認同。

案子的轉機其實還是由乙公司自己“提供”的。依照各方最初的借款協議，供熱企業以100多間房屋作為抵押擔保的，借款用途明確約定是甲公司用于支付員工工資。但是乙公司法定代表人曾經在公安局接受過多次詢問，在其中一次詢問筆錄中，他主動承認，乙公司借給甲公司的這些款項實際被用來“借新債還舊債”，而根據擔保法的相關規定，這種情況下擔保人是不再承擔擔保責任的。抓住這一突破口后，再回頭看各方當事人提交和法院依職權調取的厚厚的證據材料，草蛇灰線，一條線索逐漸清晰，連強在庭審過程中，針對這一問題對各方當事人進行反復詢問和確認，最終固定了這一事實。

根據這個細節，連強作出裁定，最終裁定不予執行該案仲裁裁決。這個案子經過了仲裁裁決、撤銷仲裁裁決和仲裁裁決不予執行幾個法律程序，隨著當事人提交的證據越來越充分，案件的事實也越來越清晰。這家供熱企業的主張在前面的幾個法律程序中都沒有得到支持，但是在這個不予執行的審查程序中最終得到了支持，最終還是要靠證據說話。

“這個裁定最后得到了上級法院的認可。作為出借人和借款人都隱瞞了真實的借款用途，應當承擔由此產生的法律后果。作為擔保人的供熱企業歷經一番周折，最后免于承擔這個案子的賠償責任，合法權益得到了保護，客觀上也保障了幾個小區居民冬天的供熱。最終這個案子的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都很不錯。”連強說。

十年時間，已經足夠讓一名法院新兵成為審判骨干。連強說，在工作中應該堅持“士”的情懷和“匠”的精神。“我理解‘士’的情懷至少是心懷群眾、捍衛正義、堅守初心、勇于擔當。在司法實踐中，就是要堅持獨立的司法人格，堅持‘為民’的情懷，堅持‘審理者裁判、裁判者負責’，使人民群眾在每一起司法案件中都感受到公平正義。所謂‘匠’的精神，就是在司法實踐中，需要將每一起司法案件都當做不可返工的作品，潛心雕琢，這樣才能無愧己心、無愧本職。”十年中，他所承辦案件無一差錯，多個案件入選了北京二中院的大要案，多篇裁判文書在本院和全市法院評選中獲獎，發表多篇專業論文。先后被評為第四屆北京法院“司法業務技能標兵”和第三屆“北京市模范法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