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通法,張深深
(江南大學 外語學院;上海師范大學 天華學院)
孔子創建的儒家思想不僅對中國漢以降兩千多年來的思想和文化傳統有著深刻的影響,甚至對以儒家思想為認識樣態而形成的東南亞儒學文化圈,如新加坡、日本、韓國等,無論在經濟還是文化方面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如何有效地讓全世界分享孔子精神智慧,提升我國的軟實力,就成了當下譯界關注的熱點。孔子的《論語》作為中華民族文化的元典精髓,圍繞仁元概念系統闡釋了社會人立身處世的原則思想,確立了以仁為精神本體,以義為倫理準則,以禮為社會形式,以中庸為方法論的知性體系。這些思想作為主流思想在中國歷史的發展中統攝人們的價值導向和行為方式。基于薩丕爾-沃爾夫假設,即語言形式與思維具有同構性這一理論構式,本文主要研究《論語》無主語句的翻譯認識論與方法論。由于中西方文化和思維方式上存在的差異,致使英漢語在句法結構、表達方式上相應地出現構式上的差異。無主語作為漢語,特別是文言文表達形式中較為普遍存在的現象,在漢譯英翻譯語言實踐中具有重要的理論與現實意義。本文從薩丕爾-沃爾夫假設出發分析語言與思維的關系,探討語言的差異對于不同國家人們的思維方式的影響,指出《論語》主語缺失表征是我先賢的生存狀態體現,是他們把握世界事件和人生的樣態。從譯者的文化背景、歷史階段、學術背景和翻譯目的等維度考量,選擇國內外較有影響的四個《論語》英譯本為研究對象,對比四種譯本中相應的英文翻譯,進行歸類、描述和分析,論證哪種翻譯方式能更加有效地傳遞元典的思維構式和精神內涵。
《論語》作為中華文化和儒家的元典,至今英譯本已經超過60 種。本文選取劉殿爵、理雅各、辜鴻銘、亞瑟·威利四位翻譯家的經典譯本作為研究對象。由于存在翻譯主體性的差別,各個譯本都存在“六經注我”現象和翻譯語言高低優劣差異。劉殿爵的《論語》譯本突出孔子的哲思與倫理意識。理雅各譯本主要為西方人士了解中國文化,因而可讀性差。而具有西方教育背景的辜鴻銘為便于西人了解中國文化,其《論語》譯本大體順應西方句式。威利的譯本幾近于大眾化,雖通俗易懂,但主觀臆想翻譯的成分過多,同時對原文理解亦錯誤很多。
雖然中外學者對《論語》的關注度非常高,但是大多傾向于研究其哲學意義和文本意義,而較少關注具體的翻譯語言表述方法論與思維構式這一話題。筆者通過知網、維普等學術期刊網站的搜索發現關于《論語》無主語句翻譯的考辨幾乎是寥寥無幾。漢語無主語句是漢語中一種重要的行文現象。因為漢語句法具有詩意性的開放性和彈性,句子不一定要有主語。探討漢典籍無主語句的翻譯原則不僅具有重要的方法論意義,而且對于如何傳遞我古先賢把握世界和人生意義具有本體論意義。目前關于無主語句漢譯英原則的討論主要集中在語言層面,如補充主語,使用被動語態、祈使句、形式主語it 與there be 句型等(王滿良,2000:66)。而關于語言表征的句法形態與思維的同構性幾乎無人涉及,希望本文能夠為《論語》無主語句翻譯提供補充與參考。
19世紀20年代,德國語言學者洪堡特(Wilhelm von Humboldt)將語言學置于民族浪漫主義認識框架里,認為正是民族語言構建了民族思維,而某一民族所使用語言的語法反映了這個民族的認識樣態。“語言的多樣性不僅僅是符號和聲音的多樣性,而且是價值觀的多樣性。”(Pütz&Verspoor,2000:369)按照洪堡特的語言哲學命題,民族的語言形式就是一個民族思維方式的物質體現。語言是思維的外在表現形式之一,是思維約定俗成的、符號化的所指和能指,是由音義結合體發展成書面語言后形成音形義的結合體。自古及今人類主要就是借助這些符號進行思想和情感的交流,在交流中又豐富和發展了這些符號,使它們成為一種語言體系(語種)。因此,語言不僅僅是一種代碼系統,還是一個文化系統,包含著思想、思維習慣等。洪堡特認為:“民族的語言即民族的精神,民族的精神即民族的語言,二者的同一程度超過了人們的任何想象。”(潘雙林,2012:53)
薩丕爾-沃爾夫假設是薩丕爾的學生,美國語言學家、人類學家哈利·霍衣哲(Harry Hoijer)在1954年提出的(Koerner,2000:2)。薩丕爾及其弟子沃爾夫根據洪堡特語言哲學理論提出了語言與思維關系的假設,認為所有高層次的思維都倚賴于語言。薩丕爾認為,語言是理解世界上形形色色觀念的鑰匙,使用不同語言的人對世界的范疇化是不同的。“沒有兩種語言可以足夠相似以至于能被認為呈現了相同的社會現實。不同社會生活的世界是獨一無二的,而不是生活在具有不同標簽的同一個世界。”(薩丕爾,1993:2)美國心理語言學家羅杰·布朗和埃里克·勒納伯格(Roger Brown&Eric Lenneberg,1976:455)又進一步提出了兩個假設:一是不同語言社區里對言語的體驗和感知不同,二是語言產生特別的認知結構。他們將假說分為兩類:強式,語言決定論(linguistic determinism),因為一個人只能根據母語中表達的范疇和區別來認識世界,即語言決定思維、信念、態度等;弱式,語言相對論(linguistic relativity),語言反映思維、信念、態度等。語言決定論認為,使用不同語言的民族思維方式完全不同。語言相對論認為,使用不同語言的民族思維方式上存在差異。因為不同的語言不能表達相同的社會存在或事件,而世界意象亦會隨著人們賴以思維的語言體系的不同而變化。“當人透過語言的棱鏡看世界時,他所看到的世界已經是該種語言所分割整理過的世界。”(陳波,1998:364)
根據洪森堡特語言觀和薩丕爾-沃爾夫假設,中英思維方式上的差異是各自對應語言表征形態差異形成的能動根源。漢民族秉承的是整體、互為和諧的宇宙觀,往往把自然與人看成是一個有機而和諧的關系整體,將人這個萬物之靈置于認識問題的框架內而不是外部。因此,漢民族思維構式與樣態是把人與世界、人與人之間看成一個內外在動態平衡的有機整體,同時整體性世界觀呈現出直覺體驗性的思維認識樣態與構式。中國人的思維范式具有整體性、直觀性、辯證性、詩意性、整體性,這種思維范式在話語樣式上體現的是精神內向的、直覺體驗的話語樣式。漢民族這種注重整體性、感悟性的詩意思維習慣形成了漢語以意統形的意合法話語組合,語言簡潔而靈動,語意豐富,且具有詩意。
西方民族則將認識主體(人)置于所要認識問題的框架之外,形成了靜態對象性思辯理性和靜態實體性思維范式統轄整體關系系統的邏輯思維,體現在探索真理時靜態割裂的理性精神。在把握世界事件時注重基于具體實體作靜態割裂實證和邏輯分析,把世界分成兩個截然不同的范疇,即人與自然、物質與精神、社會與自然等主客二分、二元對立的認識范疇。自然被置于與人完全對立的地位,成為被改造的對象,而人生來就具有認識自然和主宰世界的能動力。而基于靜態、空間實體把握世界事件的思維構式與樣態決定了個人價值可獨立于群體而存在的合理性。這種思維范式亦決定了英語民族注重個體性、客觀性、分析性、邏輯性、實證性、精確性的理性科學思維習慣,形成了英語語言以形統神的形合法語言,在表述邏輯關系時必然依賴詞匯屬性分類、句法主客關系配套,語言結構邏輯嚴謹。
漢民族思維模式側重直覺、體驗、感悟和詩性,表現在漢語構式上強調意合語序,即主題加表征。因為意合語序可類比人們感知世界的時空順序,體現了漢民族靠直觀、感性、詩意認識外部世界的思維方式。體現在語義結構上的就是漢語句子一般按照世界事件發生時間的先后順序或邏輯推理的先后順序,原因要素闡釋在前,義理結論在后。從行文構式看,漢語言重整體考量事實與論證,后抒發己見,這也反映出漢民族的價值取向,注重整體意識,主張集體利益至上的價值觀,反映的是儒道兩家思想。
西方人不是靠直覺感性認識,而是依賴抽象理性的分析認識外部事物,反映的是一種分析性邏輯思維模式,即命題(主語)加分析闡釋(述謂)。英語的主句為主要部分,一般放在句首,即重心在前,然后再把各種語言成分補齊,往往頭短尾長,行文邏輯事理呈現果在前,因在后的謀篇布局,體現了分析性邏輯思維模式的思維構式。英語行文構式與順序是先主體(主語),給出結論或抒發己見,后陳述事實與論證(述謂表征樣態)。
中英文皆以句號來斷句,句號則說明句子的完成,這是中英句法宏觀上在思維邏輯和話語表征樣態方面的共性。但它們在微觀上所表現出的差異也是極為明顯的。英文句式有嚴謹的邏輯觀念,用關系詞、連接詞加以連接。而中文句式,特別是文言文句式,則以表達思想為主,并以意義銜接前后語句,并沒有很強的形式邏輯表達式,句式結構松散,體現了詩意的非線性思維構式與樣態。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論語·為政篇第二》)句中講了七種不同的認識觀,是孔子對不同人生階段所具有的不同認識觀的闡釋,具有一般的指導意義。此句沒有句子主語,也并沒有形式邏輯表達式,而是以詩意的思維構式與樣態表征。
《論語》中存在很多對話形式,由于文言文句式簡潔,且言語對象清晰,故省卻主語,如哀公問于有若曰:“年饑,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對曰:“盍徹乎?”“二,吾猶不足,如之何其徹也?”“百姓足,君孰與不足?”(《論語·顏淵篇第十二》)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貢曰:“何為其不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論語·憲問篇第十四》)
文言文表述中省略主語一是出于凝練的需要,省卻無意義的形式邏輯表達式;二是反映言者詩意哲學觀照下的思維方式,達到話語簡約,且微言大義。因此,如何翻譯《論語》無主語句應置于認識構式和樣態與話語表述形式具有同構性這樣的認識框架內思考,了解譯文與原文之間認識構式和樣態具有同構性,并以此作為是否添加主語的邏輯依據和價值評判標準。
《論語》中的無主語句現象紛繁復雜,若從作者把握世界事件的思維構式維度分析主要有三種情況。第一,強調事情的一般行為方式,而不是專指某一對象時主語被忽略,如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論語·學而篇第一》)第二,言語對象直接具體,孔子在教導學生時常使用祈使句句式,無需主語,如子曰:“居之無倦,行之以忠。”(《論語·顏淵篇第十二》)子曰:“當仁,不讓于師。”(《論語·衛靈公篇第十五》)第三,語境邏輯易于辨識,在已知動作執行者是的情況下省略主語,如“席不正,不坐。”(《論語·鄉黨篇第十》)“疾,君視之,東首,加朝服,拖紳。”(《論語·鄉黨篇第四十》)
根據翻譯主體性理論,由于譯者的文化背景、生活時代、學養造詣、人生經歷、教育背景和翻譯目的不同,造成了對譯著的理解和表征各不相同,在譯文上打上了各自的烙印。基于語言表征樣式與思維具有同構性這一理論假設,將上述四位譯者的《論語》第四章無主語句譯文置于上述假設框架內考辯,分析《論語》的無主語句翻譯是否實現了本文所提出的關于言與思的同構,達到了保留了《論語》元典的認識維度與思維構式的效度。
(1)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論語·學而篇第一》)
辜鴻銘譯:Confucius remarked,“It is indeed a pleasure to acquire knowledge and,as you go on acquiring,to put into practice what you have acquired.A greater pleasure still it is when friends of congenial minds come from afar to seek you because of your attainments.But he is truly a wise and good man who feels no discomposure even when he is not noticed of men.”(辜鴻銘,1996:348)
劉殿爵譯:The Master said,“Is it not a pleasure,having learned something,to try it out at due intervals? Is it not a joy to have like-minded friends come from afar? Is it not gentlemanly not to take offence when others fail to appreciate your abilities?”(孔子,2008:2)
理雅各譯:The Master said,“Is it not pleasant to learn with a constant perseverance and application.Is it not delightful to have friends coming from distant quarters Is it not a man of complete virtue,who feels no discomposure though men may take no note of him.”(孔子,2006:2)
威利譯:The Master said,“To learn and at due times to repeat what one has learnt,is that not after all a pleasure That friends should come to one from afar,is this not after all delightful To remain unsoured even though one's merits are unrecognized by others,is that not after all what is expected of a gentleman.”(孔子,1998:2)
原文強調事件本身并不拘泥于主語的對象與指向,而英文中與之相對應的思維模式產生的句型是不定式短語to do/being。在維持無邏輯主語的表征構式下,事件本身應為主語,而英語里不定式太長的表達式直接作主語會影響句子的平衡,因而譯者常用it 作為形式主語,以it+be+adj/noun+to do sth 句型來翻譯。前三位譯者都用形式主語將無主語句翻譯出來,并且突出了pleasure 的情感。辜鴻銘和威利的譯文并沒有按照原文的排比句式進行翻譯,而是運用三種不同的句型進行翻譯。劉殿爵和理雅各的譯文則嚴格遵守了原文的反問句式,但理雅各的譯本因為誤讀原文而造成對文本意義的扭曲。威利的譯本不僅改變了原文的句法形態,而且亦存在誤譯的情況。相比之下,劉殿爵的譯文既符合原文的含義,套用了原文的排比句式,同時利用英文形式主語的句型突出事情本身,比較好地保留了原文的思維構式與樣態,為較佳譯文。根據思維與句法具有同構性這一命題,筆者將其試譯為Confucius said,“Is it not a pleasure to acquire knowledge and try it out time and again? Is it not a great joy meeting friends with congenial mind who come from afar? Is it not gentlemanly to comprehend people who fail to understand your competence and goodness?”
(2)子曰:“三年學,不至于谷,不易得也。”
此句先陳述事件,再發表評論,體現了漢語構式上強調意合邏輯和語序,即主題加表征這一特點。原文整體考量事實與論證,后抒發己見。
辜鴻銘譯:Confucius remarked,“A man who educate himself three years without improvement is seldom to be found.”(辜鴻銘,1996:402)
威利譯:The Master said,“One who will study for three years without thought of reward would be hard indeed to find.”(孔子,1998:98)
理雅各譯:It’s not easy to find a man who has learned for three years without coming to be good.(孔子,2006:105)
劉殿爵譯:The Master said,“It’s not easy to find a man who can study for three years without touching on the matter of salary.”(孔子,2008:132)
辜鴻銘和威利的譯文沿用中文的行文模式,增添了主語,但理解有誤。理雅各和劉殿爵的譯文順應了西方的思維模式,先抒發己見,后陳述事實與論證,實現了思維模式從東方向西方的轉換,但理雅各的譯文對“谷”的理解有誤,此處的“谷”指代的是古代為官人員的俸祿。根據思與言形態同構性義理,筆者將其改譯為A man who has focused on learnings for three years without thinking of getting salaries is hard to find.筆者保留了中文的行文順序和思維模式,先陳述事實與論證,然后抒發己見,加入泛指主語,句子的重點仍然在闡發事實而非行動者本人。
祈使句實則為第一種情況的衍生,本質上還是強調事情或行為本身,可以譯為祈使句,實現思維與形式的雙重對等,也無需翻譯出主語。例如:
(3)篤信善學,守死善道。(《論語·泰伯》)
劉殿爵譯:Have firm faith and be fond of learning,and abide death in the good way.(孔子,2008:133)
理雅各譯:With sincere faith,he unite the love of learning; holding firm to the death,he is perfecting the excellence of his course.(孔子,2006:106)
辜鴻銘譯:A man who is scrupulously truthful,cultured and steadfast to be death in the path of honesty,such a man should not serve in a country where the government is in an actual state of anarchy.(辜鴻銘,1996:402)
威利譯:Be of Unwavering good faith,love learning,if attacked be ready to die for the good Way.(孔子,1998:101)
原文在表達上有排比的句式效果,簡潔而富含哲學思維,并不適宜為了深入闡明而過度意譯,丟失原文的哲理性。劉殿爵的譯文既貼近原文意思,又實現了中英句式對等。理雅各的翻譯注重對原文細致、準確的解釋,缺少了原文所帶有的普世性和教導性韻味。而辜鴻銘和威利的譯文則偏向于意譯,加入了過多的個人理解,不光是句法與原文相異,而且還存在望文生義的理解錯誤。原文實則是圍繞著道來踐行三件事情:信道、學道、守道。這是原文的本義,也是原文作者把握事件的思維構式,筆者試譯為Keep firm faith in goodness,be in love with learning goodness and life-safeguard the goodness.
(4)子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劉殿爵譯:The Master said,“Do not concern yourself with matters of government unless they are the responsibility of the office you are in.”(孔子,2008:135)
理雅各譯:The Master said,“He who is not in any particular office has nothing to do with plans for the administration of its duties.”(孔子,2006:107)
威利譯:The Master said,“He who holds no rank in a state does not discuss policies.”(孔子,1998:101)
辜鴻銘譯:Confucius remarked,“If a man who is not in office in the government of a country,he should never give advise as to its policy.”(辜鴻銘,1996:402)
相較于增加第三人稱的泛化翻譯,使用祈使句的譯文教導的語氣更加強烈,更具有指導意義,應合原文的思維構式和話語樣態。劉殿爵使用了祈使句和條件狀語從句,表現出強烈的職責分明的意識。威利和理雅各采用增添第三人稱作主語的方式,形成平淡的陳述句型。辜鴻銘的譯文采用條件狀語從句,增添了a man 作為主語對象,后用never 這一具有強烈否定色彩的詞增強語氣,譯文的思維與原文不具備同構性。增加主語在英語里意味著主體突出,與原文強調世界事件本身在思維構式與樣態上還是有很大差異的。在孔子眼中人與人有嚴格的身份等級差別,官位不同職責也不同,每個人安分守己社會才能井然有序,而不至于陷入混亂。劉殿爵的譯文較好地保留了原文強調事實本身的思維構式,具有較好的參考價值。筆者試譯為The Master said,“No position in office,no advice in governance.”
根據上下文的意義邏輯關聯,主語易辨識情況下,《論語》中皆采取省略主語的簡約表征方式。雖然原文本中缺少主語,但是從上下文的意義邏輯中可以推出動作的執行者,即句子的主語。《論語·鄉黨篇第十》中孔子弟子根據孔子的日常行為提煉出禮的行為規范,該篇中多處語句皆將主語省略。由于英語講求語句完整性,多數譯者增添了句子的主語。雖然目標語句式增加了主語,但在表征世界事件中并沒有改變原文的思維模式和精神構式的意義重心,只是將原文中隱去的主語顯性化,這種改變和添加還是可以接受的。四位譯者在各自的譯文中都選擇第三人稱he 來作為句子主語。這種處理方式是可行的,具有明確的意義邏輯指向,即主體指向的句子應當根據英語表征的語形和語理體現出指示對象,形成思維上的對等,以免造成讀者的誤解。
根據文言文簡約句式和主語省略規則,譯者可以根據邏輯關系對原文本進行拆分,將中文的一個句子表征為由幾個句子組成的段落,并且根據語言邏輯填補主語。例如:
(5)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論語·為政篇第二》)
劉殿爵譯:The Mater said,“At fifteen I set my heart on learning;at thirty I took my stand,at forty I was never in two minds; at fifty I understood the Decree of Heaven; at sixty my ear was attuned; at seventy I followed my heart’s desire without overstepping the line.”(孔子,2008:15)
理雅各譯:The Master said,“At fifteen,I had my mind bent on learning.At fifty,I stood firm.At forty,I had no doubts.At fifty,I knew the decrees of Heaven.At sixty,my ear was an obedient organ for the reception of truth.At seventy,I could follow what my heart desired,without transgressing what was right.”(孔子,2006:13)
威利譯:The Master said,“at fifteen I set my heart upon learning.At thirty,I had planted my feet firm upon the ground.At forty,I no longer suffered from perplexities.At fifty,I knew what were the biddings of Heaven.At sixty,I heard them with docile ear.At seventy,I could follow the dictates of my own heart; for what I desired no longer overstepped the boundaries of right.”(孔子,1998:13)
辜鴻銘譯:Confucius remarked,“At fifteen I had made up my mind to give myself up to serious studies.At thirty I had formed my opinions and judgment.At forty I had no more doubts.At fifty I understood the truth in life.At sixty I could understand whatever I heard without exertion.At seventy I could follow whatever my heart desired without transgressing the law.”(辜鴻銘,1996:354)
上述譯文在觀照了中文重意義邏輯基礎上對英文構式上進行了形式邏輯增添,實現英語語言思維的完整性和流暢性,保證了對原文意思的一般忠實。這種增添和表征形式的改變只是將漢語文言文中簡約的表征形式顯性化,將語句進行必要的拆分,并增添了邏輯主語,并沒有改變原文的思維構式與樣態。筆者也將句式拆分,并添加主語,試譯為The Confucius said,“At fifteen,I set my mind on great leanings.At thirty,I had the ability to take up the social duty.At forty,I had no perplexities about what my life is.At fifty,I followed the Nature’s instruction in action.At sixty,I was fine with different views.At seventy,I followed my heart without overstepping the limited.”
(6)子曰:“事父母幾諫言,見志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
劉殿爵譯:The Master said,“In serving your father and mother you ought to dissuade them from doing wrong in the gentle way.If you see your advise being ignored,you should not become disobedient but should remain reverent.You should not complain even if you are distressed.”(孔子,2008:60)
理雅各譯:The Master said,“In serving his parents,a son may remonstrate with them,but gently;when he sees that they do not incline to follow his advice,he shows an increased degree of reverence,but does not abandon his purpose;and should they punish him,he does not allow himself to murmur.”(孔子,2006:45)
威利譯:The Master said,“In serving his father and mother a man may gently remonstrate with them.But if he sees that he has failed to change their opinion,he should resume an attitude of deference and not thwart them; may feel discouraged,but not resentful.”(孔子,1998:45)
辜鴻銘譯:Confucius remarked,“In serving his parents a son should seldom remonstrate with them; but if he was obliged to do so,and should fins that they will not listen,he should yet not fail in respect nor disregard their wishes ;however much trouble they may give him,he should never complain.”(辜鴻銘,1996:371)
原文意為子女在侍奉父母時,父母如有做得不對之處,要委婉地勸說。如果子女表達了自己的意見,但父母心里不愿聽從,還是要對他們恭恭敬敬,順從他們的意愿而不違抗。雖然心里感到憂愁,但不能怨恨父母。可以通過增添主語和連接詞的方式對句子進行翻譯。以上四位譯者為了實現思維同構性皆對譯文進行拆分,使用連接詞,并根據上下文增添了主語。劉殿爵增加了you,使譯文有了教導意義,但他卻按照原文句式進行翻譯,存在一定的理解偏差。理雅各和辜鴻銘意識到了原文闡述的是父母與孩子的關系,將son 作為主語指向,使讀者更加直觀明確地了解語境,并使用when,but,and 等連接詞體現句子的邏輯內涵。威利的譯文缺少和諧統一的句式結構。如果將四種譯文置于思維與精神構式框架內考量,理雅各和辜鴻銘的譯文稍勝一籌。
綜上所述,在出現源語言與目標語言句式與思維完全不相等的情況下,應當以思維構式和邏輯連貫為中心,而不可為保留原有的句式結構而進行硬譯、死譯,需要靈活處理邏輯主語。
對話形式最大的特點就是主語已經隱含在對話的邏輯意義中。在對話過程中如果陳述的對象在前面已經出現過,后面就可以省去,實現句子的簡潔。這種省略比較符合英語群體的認知與語言習慣。在這一點上中西思維實現了同構,譯者可以在明確主語的情況下忽略主語,在保證英語語句正確的形式邏輯表達情況下,將原文本進行直譯,保留句子的無主語狀態。例如:
(7)子貢曰:“君子亦有惡乎?”
子曰:“有惡。”
劉殿爵譯:Yes.The gentleman has his dislikes.(孔子,2008:333)
威利譯:He has his hatreds.(孔子,1998:239)
理雅各譯:He has his hatreds.(孔子,2006:268)
辜鴻銘譯:He has his hatreds.(辜鴻銘,1996:486)
由于在回答中缺少主語不能構成正確的英語語句,四位譯者都偏向于將回答完整翻譯出來。雖然劉殿爵的譯文更為完整,還提供了正面回答,但威利、辜鴻銘和理雅各三位譯者偏向于口語化的表達,更符合對話的語境,在增添主語的情況下實現了思維同構性。
本文以漢英兩種語言在句法結構上的差異為出發點,基于語言表征形式和思維具有同構性的理論假設,對《論語》的無主語句翻譯如何保留原文認識世界和人生的思維構式與樣態進行了剖析,并結合劉殿爵、理雅各、辜鴻銘和威利四位翻譯家的經典譯本,認為哲學語言是對人與世界關系進行一般概括時所使用的語言,它是人們在探討整個宇宙中帶有根本性、普遍性的問題以及人們認識世界的方法問題時所表現出的一種具有最廣泛性和普遍性的理論思維形式(魏博輝,2007:137)。《論語》是孔子這位偉大的思想家對人性和社會的深邃哲思話語,且微言大義。在漢譯英過程中由于中英文屬于不同語系,句式差異的調整和同化是最難把握的。句式差異體現的是漢英民族的思維方式差異,如果調整不當會導致《論語》元典精神內涵的殆失。本文所討論的《論語》中主語缺失給譯者帶來的翻譯策略上思考的理論與現實意義亦即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