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宇辰,趙蓉暉
(上海外國語大學 語言研究院)
地方(place)這一概念在語言本體研究、語言變異與語言演變研究中都至關重要。地方感(a sense of place)指的是由人與地方不斷互動而產生的一種人與地方在情感上的連結(段義孚,1979),原是人文地理學中人地關系的重要內容(盛婷婷,楊釗,2015)。社會語言學家將語言變異現象與人對地方的感知相聯系,從不同于地理方言學的角度探索語言與地方感研究的新路徑,強調了語言與地方身份認同間的關系。
《語言與地方感:語言與地域研究》(Language and a Sense of Place:Studies in Language and Region,2017)一書匯編了語言變異與地方身份認同研究的最新成果,主要包含四大部分的內容:(1)地域方言的歷時演變;(2)語言地域研究方法論;(3)語言與地方身份的感知;(4)語言的語域化和表現。本書由劍橋大學出版社出版,Chris Montgomery 和Emma Moore 共同編著,全書共16 章,總計395 頁。
Eckert(2012)指出,變異研究的第一次浪潮是通過在地理上劃分言語社區來研究語言的變異和演變。全書第一部分沿襲第一次浪潮的研究范式,從共時的語言變異中探究語言變異的演變軌跡。第一章作者Tagliamonte 研究英國約克郡方言中的語音變量在言語社區內的使用現況,及其與性別、年齡、教育程度等社會因素的聯系。他發現,約克方言中語音變項定冠詞聲門化(DAR)現象更多出現在當地青年一代(特別是女性群體)的言語中,與拉波夫(1990)提出的女性更傾向于使用標準變體的趨向不合。作者指出,特定語言特征在言語社區的使用情況受代際及地方感影響,語言變異研究應立足于具體的地理語境探討其與社會因素的關系。
第二章作者Stuart-Smith 等對蘇格蘭格拉斯哥方言20世紀以來的語音特征進行定量分析,探討地方在語音演變中所扮演的角色。研究發現格拉斯哥語音變異和演變并不主要受外部言語接觸的影響,而更多受來自言語社區內部語言因素和社會因素的影響,具體表現為方言語音特征的演變和地方社會網絡結構改變的節點基本一致,在語言上表現為:(1)部分言語特征的減弱或消失,如蘇格蘭方言輔音/x/的消退;(2)新的言語特征進入方言,如詞首/l/的濁化現象;(3)語言變異進程的加速,如在蘇格蘭城市復興之后,詞首/l/濁化進程加快并逐步建立與地方身份的聯系。
第三章作者Clark 沿襲拉波夫式研究框架(Labov,1966)探究封閉言語社區內語言變異模式及其與相關社會變項的聯系。研究發現,加拿大紐芬蘭方言變異現象受地方指示性(indexicality of place)的影響,并呈現不同類型:(1)語言變項失去其地方指示性,轉而只標記某一社會群體;(2)語言變項在人員流動中仍然保持穩定,用于建構成員的地方身份和滿足其地方感和社會依附的需要;(3)語言變項指示消極的地方形象(如鄉村身份、缺乏教育、粗魯等),但在社會流動中仍然是社區成員顯著的語音特征。
第四章作者Maguire 探究英國諾森伯蘭郡(霍利島)方言中小舌音/r/的變異和消失現象。發現霍利島語音變項的消失與當地社會結構的轉變相關,人口減少、當地經濟轉型以及教育的發展導致原來方言中顯著的語音變項/r/在20世紀中后期已在方言中基本消失。研究方法上作者分析了傳統方言學調查的不足之處:其一,傳統方言學調查通常選取典型發音人,沒有考慮地方被試選擇的一般性,如兒童和非母語者等;其二,傳統方言調查(如1950年英語方言調查)中研究者為獲取地區方言中標志性的語言變項,可能會在問卷中引誘被調查者說出更多的研究變項,因而可能導致錯誤判斷某一語言變項在方言中實際的使用頻率。
第二部分的四個章節集中探討語言與地方感研究的方法論問題,包括數據收集方法、數據類型、數據分析方法等。第五章作者Corrigan 探討地域方言語料庫的創建和應用,指出存檔數據資源構建語料庫時既要考慮語料的代表性、層次性、語料收集的一致性,也要注意語料轉寫、標注與元數據信息的科學性。作者強調在當前大數據和創建超大語料庫的研究趨勢下,創建和使用地方方言語料庫應關注不同言語社區內部社會結構的差異,充分考慮影響語言使用的地域因素和社會動因,同時遵守語料庫創建的道德規則(Kretzschmar,2006)。
第六章作者Douglas 介紹了利用存檔數據獲取共時方言數據的數據收集方法。以英格蘭方言和民俗多模態檔案——利茲鄉土文化檔案(LAVC)為例,作者通過將存檔數據帶入新的地區語境,如博物館語境之中,激發社區成員對地方歷史文化的情感參與,從而引發被調查者產出新的、自然的方言語料和地方情感評價。采集方法上,提出應基于被試的自我選擇,滿足數據的層次性和代表性,減少觀察者悖論的影響,在情感參與過程中采集被試自然的語言數據。
第七章討論GIS 技術在繪制方言認知地圖和解釋語言變異現象中的作用。Montgomery 認為,對方言區域的認知研究應結合傳統的地圖法和地圖技術,如地理信息系統(GIS),從而實現對方言區域認知差異的可視化。感知方言學(Preton,1989)探討人對于方言分布的地理感知,傳統對于認知方言學的研究采用“畫地圖法”,即由被試在地圖中圈定感知的方言區域,但這種方法在數據分析時難以把控準確的地理信息,因而難以探究語言和地理空間認知的深層次問題。作者以蘇格蘭-英格蘭邊界地帶居民方言認知差異為例,利用GIS 技術將語言和社會變項放置在地理空間上加以分析,深入探究了語言、地方認知和社會因素的關系。
第八章探討了語言變異研究中城市和鄉村的概念界定以及概念劃分對變異研究的影響和啟示。傳統方言學調查將鄉村定義為以農業為生、穩定、傳統、易受城市化沖擊的地區,可能不會發生明顯的語言變異和改變,并將研究重點從鄉村逐步轉向城市。19世紀60年代起社會語言學家對于鄉村社區的變異研究顛覆了傳統方言學對于鄉村的刻板印象,拉波夫的馬薩葡萄園島社會語言學調查顯示鄉村社區語言變異模式復雜,其語言變項受年齡、職業、地區等多種社會因素影響。作者強調對于鄉村和城市的模式化界定會阻礙研究創新,鑒于20世紀以來農村和城市社會結構的改變,如鄉村地區產業由農業轉向消費業和旅游業轉移,國際移民現象突出。城市地區由城市化向逆城市化發展等社會現實,語言變異研究不應局限于刻板定義,應關注社會的歷時改變以深化對語言變異問題的理解。
本書的第三部分討論說話人如何利用語言構建社會意義和地方身份認同以及與之相關的語言特征。第九章作者Watt 和Llamas 從邊界社區的地方感差異考察語言變異。研究者從蘇格蘭和英格蘭交界處選擇四個言語社區,以爆破音的噪音起始時間(VOT)作為語音變項,考察其在年齡、地理邊界和海岸線上的分布差異,并借助視覺模擬量表完成對四地方言的自我身份界定,如代表國家語言的英語(British)、地方語言蘇格蘭語(Scottish)/英格蘭語(English)以及邊民語言等。研究發現,邊民對其地方身份的認知受年齡和地方邊界的影響,地方歸屬感差異是影響邊民語言使用的關鍵因素。
第十章探討方言在流行音樂中的應用對表現地方特征、社會身份以及民族認同上的作用。Krause 和Smith 通過比較蘇格蘭歌手在歌曲和會話兩種語境下卷舌音/r/呈現的不同變體及頻率,以探究音樂語境下語言使用與地方感之間的關聯。卷舌音作為蘇格蘭英語的典型語音特征,可標記發音人地方感、語言態度和地方身份認同差異。同一言語社區內,語言態度和地方身份認同因人而異,并反映在語言使用上。地方感強的被試將方言指示蘇格蘭地方身份,并在音樂和會話語境中均呈現強卷舌化特征,在音樂語境中甚至表現為過方言化(hyperdialect)特征;地方感弱的被試在語言層面盡量避免語言和其地方身份建立聯系,因此在音樂和會話語境中均未呈現典型的卷舌化特征。
第十一章探討代際差異對語言變項所負載社會意義的認知差異。Burland 結合定量和定性研究方法調查了英國舊礦鎮Royston 內青老兩代居民對face 和goat 中雙元音化發音特征的語言態度和認知差異。研究發現言語社區內對地方的感知存在代際差異,不同年齡的居民對言語社區內同一相對穩定的語言變項在社會認知方面存在差異。語言特征和地區身份認知緊密相關,言語社區為保留其區域身份的獨特性,在言語特征上可能會規避其他方言接觸的影響,保持其地方特征。Royston 言語社區為構建其地方身份,保留了face 和goat 雙元音化發音特征,拒絕與社區外單元音化的語音特征趨同。
第十二章探討封閉的孤島言語社區內語言變異模式和與社會因素的關系。Moore 和Carter 以英格蘭西南部錫利群島為例,結合語音定量分析和定性訪談方法,指出錫利群島作為一個封閉、偏遠、獨立的言語社區在社會語言層面呈現出復雜的有序異質性,其語言變異模式與個體地方感知差異受被試性別、教育程度、職業等社會因素的影響而表現為不同模式。這一發現也契合Schilling-Estes(2002:77)的研究結論,即地理上封閉的言語社區比相對不封閉的社區可能更支持異質性。受社區社會價值和社會關系的影響,錫利群島言語社區內女性通常選用標準變體來構建其地方身份,因此標準變體也可能指示地方身份和某一社會群體。
第四部分圍繞語言特征的語域化進程和表現,語域化(Enregister)指語言特征和特定社會語式相聯系的過程(Agha,2003)。第十三章作者Johnstone 探究匹茲堡說話玩偶是如何通過語言與特定社會階級建立聯系。匹茲堡說話玩偶Yappin’Yinzers言語上表現為音量高、聲調高、抱怨性和指令性強的特征,并指示典型的匹茲堡工人階級社會身份。工人語體追求語言純正性,不刻意修正語音以迎合社會其他階級,由于其言語表達特征與社會標準變體明顯不同而被社會污名化。匹茲堡語言特征的語域化體現在方言的商品化匹茲堡說話玩偶與社會特定階級相聯系的過程,表現為從指示匹茲堡鋼鐵時代傳統工人階級身份,到指示后工業時代被污名化和邊緣化的其他階級。語言具有社會階級和地方身份的指示性。
第十四章通過分析語言特征howay 的語域化過程進一步探討語言、地方和階級的關系。Snell 借助國家和地方語料庫并結合田野調查數據,多層次考察這一語言特征的語域化表現及其在言語社區內外的意義差別。研究發現,語言特征在言語社區內外負載不同的社會意義。言語社區外howay 的語域化表現為方言的商品化現象(dialect commodification),即語言特征howay 應用于商品的包裝、標語、廣告等語境中,一般指示英國東北部地區工人階級身份,并帶有粗魯、懶惰、嗜酒、暴力等負面社會意義。言語社區內部,howay 同樣指示工人階級身份但在交際中卻帶有權力、平等、公平競爭等積極的社會意義。語言、社會階級以及社會意義具有循環指示性,語言指示社會階級并帶有不同的社會意義,階級身份、人格形象又反過來影響語言使用。
第十五章研究語域化的語言特征在指示性和社會意義的歷時演變。King 選取19世紀到21世紀的加拿大阿卡迪亞方言文本數據,考察語域化的語言特征在藝術形象塑造上的歷時差異。作者發現地域方言的社會意義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成代際差異。年輕一代在新的社會語境下不斷重構新的社會意義,并重建其與地方身份的聯系。阿卡迪亞方言在言語社區內部已不用于言語交際,但在當地媒體和藝術作品上廣泛應用,語言上保留了方言的舊式表達,并借用少量英語中的詞匯和用法。這些特征具有顯著的地方身份指示性并帶有新的社會意義,因而仍被廣泛應用于當代藝術作品中,體現方言特征的語域化。
第十六章考察英國約克方言語域化的進程和表現。Cooper 將語域化概念延伸為“語言特征和特定社會意義相聯系并指示特定社會階級或地域”。語域化以多種方式呈現,包括頻繁且持續存在的文本數據如方言評注文本、方言文學,和方言的商品化現象。語言特征在語域化的初期,與區域身份或社會階級開始建立聯系,因此其在地區方言文本的呈現上并不能立即表現為頻繁且持續,而是體現在方言的商品化現象中,即方言應用于商品的包裝、標語、廣告等語境,指示言語社區正在發生的語言變化。
語言與地方研究一直是方言學和社會語言學的研究重點之一。傳統方言學基于地理分布探究方言的地域差異、方言界限和方言分區,涉及語音、詞匯、句法等多個層面,并以方言地圖集的形式呈現,在歷時層面探究方言語言系統的演變軌跡。20世紀以來,感知方言學(perceptual dialectology)探究人對方言邊界和地方語言變異現象的感知過程和認知差異,以及影響其感知差異的多種動因。Preston(1999)的《感知方言學手冊》(Handbook of Perceptual Dialectology)系統歸納了感知方言學的研究領域和研究方法,涉及地方語言變異的認知研究、語言態度研究和社會語言學研究等?!墩Z言與地方感:語言與地域研究》一書匯編了21世紀以來語言和地方研究的最新成果,展現了社會語言學研究與地理方言學研究和感知方言學研究的結合,書中四個部分的內容有著清晰的遞進關系,展示了語言變異和地方身份認知研究的基本方面。
第一部分運用社會語言學最典型的言語社區劃分方式,輔之以傳統的地理方言學的研究方法,研究語言的歷時變異,但在影響語言變異的變量選擇方面又有著明顯的社會方言研究的特點,突出了社會變量的作用。在調查對象的選擇上也一改方言學選擇典型發言人的做法,收集了社會語言學所強調的自然語言材料。這一部分將社會語言學與地理方言研究進行了銜接和過渡。
第二部分展示了語言與地方研究的方法,特別是語料庫、多模態數據、地理信息技術等現代技術的應用,為相關研究提供了更多可能。具體涉及到的語料收集方法包括對存檔數據的情感參與以獲取新的、自然的方言數據;處理方法包括將地圖技術應用于語言變異研究中,結合GIS 技術繪制方言的認知地圖等。
第三部分結合具體個案,討論語言變異如何構建地方身份的認知,涉及多個社會領域和社會變量。第四部分則探討語言特征的語域化過程,既是社會語言學最經典的“進行中的變化”這一話題的延續,同時又將其推進至語言特征的語域化這一更具體的層面。第三、四部分與傳統變異研究范式不同,屬于小范圍多層次的語言變異研究,此種研究方式考慮到樣本選擇的一般性以及個體對方言地方感知的差異性,更注重探究地方語言變異模式的多樣性,以及地方語言變異模式和社會因素的復雜聯系。
本書選取多種類型的言語社區進行語言變異和地方感研究,例證豐富。本書選取的言語社區在地理上以英格蘭、蘇格蘭地區言語社區為研究重點,同時兼顧加拿大阿卡迪亞法語社區,美國匹茲堡方言社區等。在選取的言語社區類型上,既包括封閉隔絕的孤島方言區,也包括邊界地帶的過渡性方言區和其他方言混雜的言語社區。在我國多方言、多區域、多民族的社會環境下,本書對于我國語言變異與地方感的社會語言學研究也具有一定的借鑒和參考意義。
應該說此書不僅幫助讀者系統了解地方語言研究的新進展,也可展示社會語言學研究在研究廣度、深度和方法上的新進展。遺憾的是,本書研究的材料基本上局限在語音層面,當代社會語言學所采用的其他層面的素材并沒能得到體現。這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本書的內涵和適用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