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柏齡
書法與哲學有著內在聯系,書法藝術的發展之所以有旺盛的生命力和創造力,歸根結底源于我們傳統的哲學思想。中國傳統哲學是講究兩極思維法則的,書法藝術長期以來受儒釋道思想的影響,體現出了高度的哲理性,并在創作中充滿了辨證思想。《周易》中的“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老子的“知其白,守其黑”“知其雄,守其雌”,陸九淵提出的“先后、始終、動靜、晦明”等,都是辯證統一的。
書法,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的重要表現形式之一,在本質上與西方文化對藝術本質“模仿說”與“自我表現說”的單向定論是不同的,它追求客觀自然再現與作者主體精神表現的高度統一,即為一種雙向的思維模式。因此,在書法藝術中物質對象與書法家的主觀精神是相互融合的。南齊王僧虔有言:“書之妙道,神采為上,形質次之,兼之者方可紹于古人。”作品的“神采”,是需要經過作者“遷想妙得”并將主體精神與物質對象高度融會在一起的,是再現與表現的統一,充滿寫意性。
書法是極其重“意”的。回望中國書法史,其實是“寫法”與“寫意”互相滲透、互為表里的風格演變史。可以說,“寫意”是中國書法藝術的特質。東漢蔡邕《筆論》中的“縱橫有可象者,方得謂之書矣”,唐代孫過庭《書譜》中的“達其情性,形其哀樂”、張懷提出的“深識書者,惟觀神采,不見字形”,以及清代劉熙載《藝概·書概》中的“書當造乎自然”,都是對書法寫意性的肯定和強調。書法的演進是隨著創作主體與時代審美思潮的變化而變化的,在五種書體尚樸、尚韻、尚法、尚意、尚態的風格轉變過程中,法度和書寫的載體都在不斷地進行著演變,但是其“意”性表達的格調始終貫穿其中。
書法創作注重“有感而發”“心手雙暢”,書家用“寫意”的筆觸去表現“詩意”的境界,追求書寫內容與風格的和諧統一,以求抒情達意之目的。清惲壽平在《畫跋》中談繪畫時說:“宋人謂能到古人不用心處,又曰寫意畫。兩語最微,而又最能誤人。不知如何用心,方到古人不用心處;不知如何用意,乃為寫意。”書法又何嘗不是如此。寫意需要理性與非理性的融合,力求在“有意無意之間”達到合一。但這看似“有意無意”的表達,其實具有非常嚴密的法度的。書法大家往往都是“極無法而又極有法者”,“狂、顛、癡、醉”往往是書法家最好的創作狀態。有如張旭和懷素的狂草,看似極為無意,卻于無法之中有定法。又如莊子的“猖狂妄行而蹈乎大方者也”、李白的“斗酒詩百篇”,看似“癲狂”,卻是高度的“意”之所在。
任何藝術門類之所以能成為藝術,皆是因為它們都有自己的規范和特質。越是高深的藝術,技法難度往往會越高、規范也就越嚴格。正如,書法藝術要求字體結構要欹側均衡、端莊秀麗、不激不厲,筆畫之間要相互呼應、左顧右盼、穿插避讓、協調一致,想要掌握這些規則和要點是需要相當功力和修為的。這就是為什么會寫字的人很多,而能達到心手雙暢成為書法家的卻寥寥無幾的原因所在。
書法藝術想要達到“形質”和“神采”的兼修,往往是很難的,正可謂“求一端易,得二者難”,這也正是書法藝術的高深之處。要想達到高境界不僅需要書家有技巧的磨練,還需要有主觀的思維能力、高深的修養和領悟力。優秀的書法作品,從意境上來講是天與人、自然與精神、再現與表現的完美統一。其中不僅有令人陶醉的“自然形象”,也飽含著書家揮灑淋漓的精神意氣,而非單純是對“客觀事物”的再現,或對“主觀精神”的表現。唐虞世南《佩書齋書畫譜》中有言:“故知書道玄妙,必資神遇,不可以力求也。機巧必須心悟,不可以目取也。”書道的內涵是需要觀者的靈性和用心體悟,方可體味。
書法誕生之初,便攜帶著抽象表現藝術的各種元素和特質。漢字的初步形態是圖象符號,在早期的甲骨文和金文中便能看到古漢字所帶有的圖畫性特征。甲骨文作為中國最古老的文字,采用象形、指事、會意、形聲、假借、轉注六種造字方法,所以其自身便具有“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寫意”性。在毛筆的作用下,書法的抒情寫意得到了更好的展露,書家的心靈圖象與主體情懷得以表達。而書法作為以漢字為載體的藝術,在形式上便自然而然地表現為以線條為主要表達方式的藝術。古文字學家裘錫圭先生在《文字學概要》中指出:“由象形變為不象形,是字體演變過程中最容易覺察到的變化。在整個古文字階段里,漢字的象形程度不斷降低。古文字所使用的字符,本來大都很像圖形。古人為了書寫的方便,把它們逐漸改變成用比較平直的線條構成的、象形程度較低的符號,這可以稱為‘線條化’。”從文字產生的過程來看,意象的表達是書法的重要特征之一。文字由圖象到線條的轉化,使文字日趨成熟、簡化,使書法線條本身的內涵更加豐富,“寫意”性更強,達到“立象以盡意,得意而忘象”的境界。
中國書法的“線條”與西方繪畫中的“線條”具有不同的內涵。西畫中的“線條”只是塑造形體的輔助物,而中國書法的“線條”本身就是以形體的形式與形象合而為一的存在,故毛筆一落紙即是形神兼備。一筆落下,在提按、使轉中產生點、線、面的變化,立體感隨著線條的節奏和韻律而生發。有如元郝經《論書》所云:“一畫立太極,萬象生筆端。”所以,中國書法的線條都是以“筆法”稱謂的,書法家畢生的修養和領悟皆集中于筆端。回到書法藝術兩極思維的邏輯中,書法的“寫意性”并非對文字本身的釋義。除了文字對事物的寫征意象,即字的本意外,更重要的是書法藝術的象外之意。這象外之意,是書家在內與外拓、藏鋒與露鋒、中鋒與側鋒、流暢與晦澀、濃墨與枯筆背后所承載的情感表達,是書者的主觀情緒、神情和意志。
王羲之的《蘭亭集序》與顏真卿的《祭侄文稿》,當為“寫意性”書法創作的典范。王羲之對書法創作的寫意性是很看重的,《蘭亭集序》雖是書家于酒后率性而為,通篇看似恣意而為,但卻不失法度,“天人合一”“宛若天成”的書法狀態,亦是將“晉人尚韻”的書法追求體現得淋漓盡致。他在《自論書》中說道:“吾盡心精作亦久,尋諸舊書,惟鐘、張故為絕倫,其余為是小佳,不足在意。去此二賢,仆書次之。頃得書,意轉深,點畫之間皆有意,自有言所不盡。得其妙者,事事皆然。”從中可看出王羲之對書法寫意性的強調,他認為鐘繇和張芝的書法之所以“絕倫”,最重要之處便是其書有“意”。顏真卿的《祭侄文稿》,則是達到了情感和筆墨物我兩忘的情感境界。通篇隨意而為,無拘無束,縱筆豪放,作者將血淚和悲憤化作線條隨著情感的起伏噴薄而發。起首的凝重和篇末的難于自控,將作者的真摯情感傾瀉而出。兩幅經典之作,皆是自然與人、精神與作品相統一后性情的自然流露。書法創作通過寫形寓意,若能達到“意隨字出,書隨意深”“達其情性,形其哀樂”的境地,也就找到了創作的精髓。
當今時代,是“寫意”的時代。書法家除了通過訓練獲得高超的技藝外,還要深諳中國的傳統思想之道,站在整個時代文化的背景下審視書法所具有的藝術價值和哲學精神。“格調情懷為第一性,技法乃第二性”,書家應當在創作中注重作品精神性的表達,在格調、內涵和情趣上做文章,以豪放的心態抒寫自己的性靈,不斷提升寫意之境,從而達到心手雙暢。
書法創作體現的是書家的精神和情感,帶有明顯的個人風格和審美取向,同一創作題材皆會因時間、環境和心境的不同,創作出“相去甚遠”的作品,這就是“君子和而不同”的意性體現。真正的書法是不以技法為手段的“無法之法”,不恣意張揚,不故作媚態,以一種自然的狀態達到“絢爛之極,歸于平淡”的境界,方是書法藝術的最高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