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敏
(河南大學文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0)
語言是文化的組成部分,同時也是文化的重要載體,而用來記錄語言的文字也蘊含著豐富的文化內涵,不同的文字有其獨特的文化背景,其文化內涵具有鮮明的民族性。與其他文字相比,漢字尤具文化內涵,作為世界上唯一未曾中斷使用而延續至今的表意文字,從殷商甲骨至今三千五百多年來,漢字不僅記錄著漢語,書寫了中華民族的歷史,更承載著燦爛的中華文化,積淀了深厚的民族意味。就文字本身而言,漢字具有不同于表音文字的特殊性,照搬西方語言學理論終究難以抵達漢字的深層內核。本文試以“廟”字為例,從漢字字形出發,因形求義,并探究其意義的演變,追尋“廟”字所體現的獨特文化內涵與民族印記,發掘義素和義味在漢語中的獨特體現。
早期漢字多因義構形,故而從字形入手是探究漢字最初意義的重要方法,即是傳統訓詁學講求的“以形求義”。“廟”是“廟”的簡體字,古文為“庿”,許慎《說文解字》的解釋是“尊先祖皃也。從廣(yan)朝聲”【1】,“廣(yan)”字象形,“因廠為屋也”——含義是依山崖建造的房屋,“朝”為聲符。段玉裁注釋道“尊先祖而以是儀皃之,故曰宗廟”,“廟”就是供奉祭祀祖先的處所。仔細思量,“皃”是“貌”,“儀皃”就是“儀貌”,儀貌與“尊先祖”是如何系聯的?“尊先祖”為何要“以是儀皃之”?
這涉及到中國古代的祭祀文化,因此很難用西方認知語言學的隱喻和轉喻理論解釋。古代祭祖特有一種“尸祭”,即祭祀祖先時以兒孫后人裝扮成逝世的先祖受祭,受祭者叫“尸”。“尸”字象形,像臥著的人,《禮記·曲禮》記載:“孫可以為王父尸”,《儀禮·特牲禮》也有記載:“尸,所祭者之孫也。祖之尸則主人乃宗子。禰之尸則主人乃父道”。由此可見,“尸”的本義就是祭祀時代表死者受祭的人,而表示死者尸體的“屍”是其后起義。在古代原始崇拜下,古人對先祖極其敬重,既然祭祀儀式需要“尸”來代祖先受祭,那么只有和祖先的儀貌有某種相似的后人才能成為“尸”。古人通過與祖先儀貌相似的“尸”來表達對先祖的悼念與敬重,故而“皃”與“尊先祖”系聯了起來的,《釋名·釋宮室》亦有記載:“廟,貌也,先祖形貌所在也”,這種獨特的祭祀文化積淀在漢字上就形成了漢字特有的義素和文化內涵。有趣的是后來生成的詞語“不肖子孫”,“肖”本義是骨肉相似,引申泛指相像、類似,“不肖”由不像引申為“不賢”,與“賢”對舉,“不肖子孫”也從另一個側面反映了中國古代特有的祭祀文化。
張舜徽則側重于語音的聯系,認為“廟”與“皃”在語音上雙聲,故漢代多以皃釋廟。【2】這一觀點也提醒我們在關注字形的同時不能忽視語音的研究,“廟”“皃”“貌”“描”等字在古代有著相同的聲符,這一現象值得重視。詞義具有鮮明的系統性和民族性,而聲符的示源功能是詞義系統性的重要體現。
依據“廟”的字形可以探究出其源初義,追溯至初義,不難發現“廟”字本身帶有豐富的文化意義,折射著古代的祭祀文化。
“廟”的源初意義是供奉祭祀祖先的處所,在之后的實際應用中意義發生了變化。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云:“古者廟以祀先祖,凡神不為廟也。凡神立廟者、始三代以后”【3】可見,“廟”字由原來只表示祭祀祖先之所擴大到包括祭祀神靈之所,這一變化或是漢代以后神祭制度逐漸取代廟祭制度的結果,【4】卻也透露出先民對先祖的神化,祭祀祖先和神靈的地方都可以稱作“廟”,意義擴充的背后是祖先神的崇拜。后來,在封建社會中,有不少供奉祭祀人物的處所也可稱廟,如“文廟(孔廟)”“武廟(關公廟)”“岳廟”等,這是“廟”意義的進一步泛化,隱含著民眾對歷史名人和英雄的神化。
春秋時期宗法制下,對廟的規制有嚴格的等級限制,朱俊聲《說文通訓定聲》記載:“周制天子七廟,太祖四親之外,有文武世室二祧也。諸侯五廟,大夫三廟,士一廟”。于此“廟”便不再是普通祭祖的建筑了,而帶有了濃厚的等級與特權意味,天子七廟更是一種權力的象征,故而“廟”又特指“大廟”“周公廟”,這是其意義的縮小。因帝王在宗廟中有“廟號”“廟諱”,“廟”又可代指帝王在宗廟中的稱呼。由于周族廟、寢兼備,“廟以藏主,列昭穆;寢有衣冠、幾杖、象生之具,總謂之宮”(漢蔡邕《獨斷》),生人之宮室與亡人之廟寢有所系聯,于此,“廟”與“宮”有所系聯,后引申指王宮的前殿,“宮前曰廟,后曰寢。今王宮之前殿,士大夫之聽事是也”(《六書故》),由此又可代稱朝廷,范仲淹《岳陽樓記》有“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之語。至近現代,“廟”更具多義性,指向多義化,供奉神佛的處所、宗教建筑等都可以稱“廟”,又因廟會文化的興盛,“廟”字所蘊含的神圣性略有減弱,而附帶上更多元的文化意義。
在歷史的滄海桑田中,“廟”從造字之初就蘊含著獨特的民族記憶,其意義的發展演變也無不與中華文化息息相關,透過漢字這個截面,可以窺見中華民族源遠流長、熠熠燦爛的文化。如是,關注漢字深厚的文化內涵,重視漢字的民族性與系統性,挖掘漢字在漢語研究中的獨特價值,對于建設有中國特色的語言學具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