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全平
西方醫療史早已成為史學領域比較成熟的專門史。與科學技術視角的傳統醫史不同的是,從史學視角開展的醫療史研究更注重對醫療與社會的批判和反思。英國醫療史學者普拉提克·查克拉巴提(Pratik Chakrabarti)的著作《醫療與帝國——從全球史看現代醫學的誕生》(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年8月,李尚仁中譯)從殖民醫療史的視角揭示了現代西方醫學興起與歐洲海外殖民擴張過程之間“共生”乃至“共謀”的關系特征,啟益深刻。
《醫療與帝國》的核心觀點就是:現代西方醫學的產生與發展不僅僅是醫學知識累積遞進的自然過程,還與殖民擴張交織并進。當歐洲列強向全球擴張時,其醫學也發生了知識與結構的根本性更變。醫學進展的每個關鍵階段都與殖民的深進相對應。在16至18世紀的貿易階段,異國藥物的流入改變了西方傳統的藥典和醫理,加之歐洲人在航海中遭受各種“疫熱”疾病,催生出了“衛生理論”。在19世紀的帝國主義階段,歐洲人將其在熱帶殖民地實踐的醫學命名為“熱帶醫學”,同時以工業化和實驗室發展出病菌學說,此時現代工業制造的藥品和疫苗之推廣成為殖民擴張的重要部分。20世紀兩次世界大戰后的帝國主義國家經歷了再平衡,衛生領域進入國際合作時期,“世界衛生組織”遂以“全球衛生”之名面世,但殖民色彩依舊濃厚。與此對應,早期的西方醫療史書寫大多把殖民醫療描繪成造福殖民地和擔負“文明開化”的使者形象,將提供給殖民地醫藥視為慈善和優越的表征;20世紀初的醫療史開始反思西方醫學給殖民地帶來的種種負面影響;1960年代后,醫療史則站在殖民地底層民眾的立場重新理解與追尋前殖民時代,探求醫療與帝國主義的復雜過程,認識進一步深化。
“殖民醫療史”也啟發我們擺脫單向知識流動的歷史圖像,進而打開從全球史尺度重思近代中西醫沖突的新視野,據此析出具有殖民意味的“全球”和“帝國”元素。事實上在貿易時代,歐洲人即對中草藥頗有興趣,中藥材已被整合進歐洲醫學,歐洲人曾用來治療梅毒的“土茯苓”,當時被稱為“中國根”。隨著殖民侵略的深入,西醫日漸以“科學”和“現代”的優勢面貌滲透到近代中國國家衛生醫政和治理的各個方面,甚至出現“廢中醫”事件。新中國成立后,轟轟烈烈的愛國衛生運動和遍布基層的赤腳醫生等,無不充斥著新興獨立國家的反殖民情緒,其背后的深層脈絡正是殖民醫學的歷史遺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