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曉清 常湘佑
隨著張楚廷先生個人學術成果的日益豐富,學術界研究其人其事其學術的主題也日漸增多。學者們好奇:一個年過八十的老人,為何到今天為止還在天天創作、時時思考、刻刻追問?為何他要把學術事業當成一種生活方式?為何他的生命中具有那么大的學術活力?在官本位盛行的時代,他又如何能做到學術第一?他為何學術做得那么好,同時校長也做得那么好?筆者以學生身份追隨先生二十余年,悟到了一個字,那就是:情。
一、學術真情:學問巨量與創造大學奇跡之源
古往今來,做學問的人多,但學術著述達千萬字數的人不多;公開發表論文及著作達3 600萬字數這么巨量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將學問運用于大學辦學實踐而且辦得成功的人,在中國非常少,張楚廷先生算是其中一個。更為難能可貴的是,張楚廷先生作為一個用理性去做學問、辦大學的人,他同時也是一個詩人。
所謂“憤怒出詩人”,表達的是只有具備強烈感情的人,才能創作出詩歌。要分析張楚廷先生的創作之源,有必要把他看成一位詩人,并從他的詩作中發掘出他為何對學術如此執著。一般而言,詩人具有一些常人不具備的氣質,如:情感真實而豐滿,思維細致而敏捷,語言優美而感人。張楚廷先生身上確實處處流露出這樣的氣質。他的論文、講座、課堂,充滿哲理同時又充滿詩意。張楚廷先生的那首著名的詩作《自題》,真實地流露出了他一生致力于學術事業的訴求與宿命:“手捧祖宗饋贈的一箱帛竹,肩扛朝耕夕作的一把鋤頭……”。“帛竹”,乃是古代寫作的紙張;“鋤頭”,本是農民種地用的工具,它與“帛竹”連在一起,必然是指“筆”這種能夠寫字的工具。有了紙和筆,他就要進行“耕作”勞動了,也就是進行學術創作了,因為這是“祖先”留下的任務,是上天賦予的使命,更是一份珍貴的“饋贈”。為了對得起這份饋贈,日日夜夜、月月年年進行學術創作,那只是盡了本分。所以,張楚廷先生從來不認為學術創作、寫作教學等勞動是辛苦活,反而覺得這是快樂的,是自然的。張楚廷先生這份對學術的真情,已深入骨髓,融入基因,成為了一輩子欲罷不能的宿命。詩人對學術事業的這種發自內心深處的感悟,讓他生命不息,創作不止。
具備學術真情的張楚廷先生,在理論上追求真理。他的理論研究秉承“唯學術而學術、唯真理而真理”的價值觀,在數學、教育學、心理學、管理學、文學、美學等學科領域進行了廣泛而深入的探討。先生將學術真理運用于實踐,按照教育的規律辦大學,在處理學術與行政的關系時,利用個人智慧巧妙地保護學術。詩人的自由氣質與追求學術真理的精神如此統一地集中在張楚廷先生身上,不但讓他自己成為了奇跡,也使他所帶領的大學創造了奇跡。
二、親人濃情:人本關懷與獨創“人主義”之源
張楚廷先生的書案正中,一直擺放著他父母的生前合照。先生說,看到父母,他創作靈感就會隨時閃現、創作源泉就會滾滾而來。張楚廷先生家庭和睦,他與本科畢業于武漢大學的妻子相親相愛白頭偕老,堪稱湖南師范大學的楷模。但是,如果“親人”的概念,只停留在血緣關系的層面,那就太狹隘了。張楚廷眼中的親人,是他所遇到和想到的每一位善良與正直的人。因為這樣的人在道德上具有和先生一樣的品性,所以就會有親切之感。張楚廷先生擔任湖南師范大學校長期間,特別重視學術人才,也將每一位教職員工放在心中。他每次進出辦公樓、教學樓,都忘不了和門衛師傅打上一聲招呼,這已經形成了一種習慣,成為了他高貴修養的一部分。先生非常愛護學生,他有一條著名的箴言:“學生具有犯錯誤的權利,因為他們具有成長的權利。”
學生成長的權利,基于張楚廷先生提出的一些基本命題所蘊含的基本人性。首先是人的存在本性(或成長的種子性)。人身上存在著未發展的自然力,或種子,或胚芽。這是教育之所以能夠為學生提供養分和助其成長的基礎。其次是人的能動本性,即人身上存在的自然力是能動的,是可發展的。這一本性直接表達了人的成長性。人的能動本性不僅體現在身體發展方面,還體現在精神、智慧與意識方面。當張楚廷先生在能動命題中引用亞里士多德“求知是人的本性”的時候,其所指的能動性就體現在意識和精神領域之中。正因為人具有精神或意識領域的發展性,人的可教育性也就成了可能。再次是人的反身本性。教育之所以能夠起到作用,就是人能夠將所學的知識內化;相同的教育之所以對不同的人所起的作用不同,是因為人們會主動選擇那些符合自我觀念的內容進行吸收與消化,并在此基礎上進行自我生成與自我創造。反之亦然。人并不是如草木一樣只要有合適的種子、陽光、空氣和水土就可以成長的自然存在物,而是一個如蘇格拉底所說的那樣能“對理性問題予以理性回答”的意識存在物。人具有非常強的自我反思能力,他一輩子都在努力“認識自己”,尋找與自己相處的方式,并在這個過程中獲得新的生命與成長。人的反身本性,解釋了人之所以能夠成長的機制。最后是人的愛美本性。這一本性蘊含于張楚廷先生的“美學公理”之中。愛美的天性使人從對身體美的追求走向了對文學、藝術、幾何、數學、服飾、建筑、倫理等等各個物質與精神領域的追求與創造。
從對身邊之人的情義,到對教師與學生的關愛,再到為關愛學生尋找人性依據,張楚廷先生自然而然地走到了哲學的高度。他將自己這種滿懷深情的哲學稱之為“上天之下的人主義”哲學。在“人主義”哲學中,先生首先探討了人與自己的關系,他提出的五條公理所論證的基本上就是人與自己的關系。在先生看來,人的獨特性與美好性,值得我們以最真誠最熱愛的方式去對待。其次,探討了人與物的關系。在先生看來,“人主義”雖然歌頌人、贊美人,但并不將人與物對立起來看,或將物作為人的對立物,而是說,人是一種獨特的存在方式,每一種物也具有獨特的存在方式,人的獨特性并不排斥花鳥蟲魚等物作為一種獨特的存在物而存在。再次,探討了人與人民的關系。在先生看來,社會上長期流行一種以“人民”掩蓋“人”的現象,先生對此頗為感慨。先生說自己的“人主義”,是徹徹底底的個人主義。所有的愛,所有的情,所有的義,只有落到每一個個人自身才是有意義的。就像習近平主席提出的“精準扶貧”一樣,找準那些真正貧困的個體進行扶貧,才能讓真正的貧困者受益。最后,探討了人與“天”的關系。在先生看來,人來自于天:“宇宙爆炸,其中出了一個銀河系,太陽系在它的邊沿,太陽系又生出了一顆小行星,它幸運地有了生命,尤其是奇妙地孕育出了人。”天誕生了人,人間從此就充滿了情和義。
三、祖國深情:筆耕不止與甘愿付出之源
一個人如果沒有經歷過被他國欺辱,就難以真正體會對祖國的感情。張楚廷先生出生于印尼,當時的中國政府懦弱無能,印尼華人基本上處于三等公民的地位,而外來的中國人更是受到排擠與打壓。當他的父母將那種體驗表達出來的時候,也許并不是在有意進行愛國主義教育,但在他幼小的心靈里無意中播下了愛國主義與民族主義的種子。他還從他母親的自言自語中得知,他差點就在日軍彈片橫飛中被炸死。這種故事,真切地發生在先生的幼年時期,所以從孩童時代開始,張楚廷先生就懂得了祖國的強大意味著什么。先生出生在1937年,那一年正值日本大舉侵略中國,這一時間節點,使得先生“注定了這一輩子不可能懈怠,不可能不把自我奮斗與民族復興視為一回事”。
祖國并不是一個抽象的概念,在張楚廷先生眼里,祖國是始于自己家鄉故土的地理與人文,是故鄉的池塘與溪流、書畫與寺廟、人聲與琴音,這一切孕育了先生少年時代的幸福與感恩。先生眼中的祖國,是他學習過的每一所學校、參觀過的每一寸國土、工作過的每一個地方和接觸過的每一個個人,以及由他們構成的每一個故事。他在談到曾經就讀過的“崇德小學”時,說學校的窗戶是按“禮、義、廉、恥”四個字制作的四塊木版拼制成的,而這四個字就一直印在了他的心中。他談到“古丈之旅”的時候,說自己三次去湘西勞動,深感當時農民的痛苦:“古丈之行,讓我更明白了同胞的苦難。我看見窮苦的小孩在寒冷的日子里赤著腳,他們穿的不是褲子,就是幾條布條下垂著。”看到這樣的生命,先生的悲憫之心由然而生,忍不住“潸然淚下,掩面而泣”。在接任湖南師范大學校長的時候,他動情地宣告了對國土的摯愛與責任:“我的國家把一平方公里的土地(湖南師范大學校園的面積)交給了我和我的同事們,這就是960萬分之一的土地。(我要)把這塊土地耕耘好,在這一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為我的祖國扮演出一曲盡可能威武雄壯的戲劇來。為了我們國家,我要用最大的力氣挖掘祖宗給我的智慧。”因為,唯有這樣,先生才會感到“未愧對我親愛的祖國”。回首往事,先生將經歷留在了筆下,也留在了熱愛祖國的眼淚與激情之中。
情義無價。張楚廷先生對學術的真情,對同胞的濃情和對祖國的深情,讓他為學術、為同胞、為祖國奉獻了無價之寶。這一寶藏不僅在今天是珍貴的,而且隨著歷史的發展,它將發出更加奪目的光芒。先生用理性寫作,以想象為伴,以情感為力,使他的作品充滿人間情義,動人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