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欽根
(湖南大學 中國語言文學學院,南京 210023)
譚獻(1832—1901),初名廷獻,字仲修,號復堂,浙江仁和(今杭州)人。同治六年(1867)舉人,署秀水教諭,歷任歙縣、全椒、合肥、宿松等地知縣。曾為詁經精舍監院、經心書院山長。平生以詩古文辭著稱,文導源漢魏,詩優柔善入,惻然動人,尤工于詞,錢仲聯《近百年詞壇點將錄》推尊之為“托塔天王晁蓋”。[1]著有《化書堂初集》三卷附《蘼蕪詞》一卷,《復堂類集》文四卷、詩十一卷及詞三卷,《復堂日記》八卷、補錄二卷、續錄一卷等。除此之外,譚獻還有與戲曲相關的著述,如同光間編有《群芳小集》一卷、《群芳續集》一卷,光緒年間又為蘿摩庵老人所著《懷芳記》作注。這兩種著述的存在,充分體現了譚獻對于同光間梨園故實的熟諳,也表明譚獻曾參與到晚清士伶交游與品評的活動中去。《復堂日記》作為譚獻一生治學、交游、行事的總括,本當對這部分事實有所反映,但在今天所通行本中,卻極少有關于這方面的記載。這未免令人起疑。事實上,今天我們所能看到的《復堂日記》乃是經過譚獻精心編選而成的節本,其所呈現的只是其人其書的一個面向。其后雖有徐彥寬續為補輯,成補錄二卷、續錄一卷,依然稱不上是“全本”。其全稿實分藏于南京圖書館、浙江圖書館、浙江大學圖書館等處。在稿本日記中,不僅保存有為《懷芳記》一書作注的具體時間及《群芳小集》《群芳續集》的原始文本,還具體呈現了同光間士伶互動的生動場景,這對還原二書的成書歷程及其具體情境,提供了可靠的第一手憑據,同時也為考察同光間京師梨園生態,增添了一份珍貴的獨家史料。
《懷芳記》是嘉道以來所興起的梨園花譜中的一種,題為“蘿摩庵老人撰”“麋月樓主附注”,成于光緒二年(1876),刊于光緒五年(1879)。此書以品評道光至同治間京師名伶為主要內容,對了解當時的京師梨園故實,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此書先后收入《香艷叢書》《古今說部叢書》《清代燕都梨園史料》,今又編入由傅謹主編的《京劇歷史文獻匯編·清代卷》,可以想見其流傳程度。但于其作者“蘿摩庵老人”,則多不得其詳。如李真瑜《北京戲劇文化史》中有《清末北京的戲劇學著作》一章,敘錄此書云:“《懷芳記》,作者蘿摩庵老人,真實姓名、籍里失考。”[2]《中國古籍總目》史部傳記類著錄此書,未標示著者姓名[3]。《京劇歷史文獻匯編·清代卷》為此書所作提要亦云:“其人不詳。”[4]871然則其人確不可考嗎?
固然,梨園花譜因多是文人筆墨游戲的產物,加上所詠對象為男旦,因而往往被認為難登大雅之堂,故在創作或刊刻時多不標明真實姓名,而以別號代之。如所謂“糜月樓主”(一作眉月樓主)、“笙月詞人”、“南湖漁隱”、“香溪漁隱”等均是。《日下看花記》著者所謂“所以稱號者,以游戲筆墨,知者自知,不必人人皆知”[5],正是這種心理的絕好體現。以譚獻《群芳小集》為例,在刊成分送同人時,就受到李慈銘“不自愛”的指責,其同治十一年(1872)五月二十五日日記云:“群芳者,都門樂僮也。無論此等浪子生活不足冤酷紙墨,以自命知微言大義之人,而刻畫賤工崽子之狀,又何其不自愛耶?”[6]5760于此可見此類書籍在士人心中的地位。正因為如此,在作者的正式刊行著述中,有關此類活動的事實往往都被抹除。這樣一來,就給后世的研究者帶來極大的障礙。一方面由于別號不同于室名、字號那么常用而固定,另一方面則在于別號的選取往往具有隨意性,大部分甚至是一時起興的產物。如果沒有相關的原始史料相對應,不僅別號所指真實身份難以考索,著述背后所隱藏的現實場景,更是無從勾勒。作為同類性質的《懷芳記》亦不能例外,其所署“蘿摩庵老人”即為別號,似乎不易考索。
其實,關于《懷芳記》一書的作者,在注者譚獻的《復堂日記》中已有明確提示,光緒五年正月初七日日記云:“檢《懷芳記》,此書喬河帥為鞠部作也。”[7]可知此人姓喬,曾為河道總督(別稱河帥)。檢《清代職官年表》,清代河道總督為喬姓者僅喬松年一人。[8]喬松年(1815—1875),字鶴儕,號健侯,山西徐溝(今屬太原)人。據《清史稿》本傳,喬氏為道光十五年(1835)進士,授工部主事,再遷郎中,咸豐三年癸丑(1853)以知府發江蘇,此后歷任蘇州知府、兩淮鹽運史、江寧布政史、安徽及陜西巡撫等職。同治九年庚午(1870)授倉場侍郎(駐直隸通州),次年授東河道總督。其出都、入都時間亦與《懷芳記》中所謂“余自癸丑出都,庚午始返,凡十八年”者相合。又喬松年所著有《蘿藦亭文鈔》一卷、《蘿藦亭遺詩》四卷、《蘿藦亭札記》八卷等,均以“蘿藦亭”為名,與此書所題“蘿藦庵”也基本吻合。關于“蘿藦亭”之取名來由,姚繼榮曾根據喬氏《蘿藦亭札記》自序推測說:“蘿藦,為纏繞本草,生于山坡、田野、路旁,從河北至福建,廣有分布。蘿藦亭,很可能是喬氏園亭之名。蘿藦不起眼,以之名亭和題書,也反映了喬氏的自謙。”[9]完全屬于一種字面的推理。其實,蘿藦亭乃喬氏家鄉太原一舊地名,俗稱洛漠亭,在太谷縣西北。以鄉土地名為書名是古代比較常見的一種命名方式,如司馬光《涑水紀聞》、閻若璩《潛邱札記》等均是。至此,《懷芳記》的作者為喬松年,基本可以無疑。以布政使、河道總督的身份作此“不登大雅之堂”的小書,也一定程度上打破了以往對花譜類作者身份的界定,即創作此類書籍的群體中,除了進京應試的無名書生、落拓士子外,還可能是風流名士,甚至是身居顯耀的一方大員。
關于《懷芳記》的成書時間,光緒五年武林云居山人序云“成于丙子仲秋”,此丙子當為光緒二年。然喬松年已逝于光緒元年(1875),何成書反在身后?據譚獻稿本日記,光緒二年仲春初二日云:“赴贊侯招飲,同集為阮霞青、喬雪千、劉叔孔,見喬河帥遺著《懷芳記》。”a本文所引譚獻《復堂日記》,除特殊標明外,均出自南京圖書館館藏稿本。為行文方便,均不加注,僅在引文后注明分冊名稱。又十一日日記云:“剪燈注《懷芳記》”,十二日又云“還《懷芳記》”(《丙子新書》),可見譚獻補注成于此時。因此,所謂“成于丙子仲秋”者,當是指譚獻附注完成時間,其中“仲秋”或是仲春之誤。至于作序者“云居山人”,現在所能掌握的信息,僅能從落款處得知為武林(今杭州)人。而譚獻日記記載與此書相關者,僅有鄭襄(贊侯)、阮恩霖(霞青)、新安黃氏b光緒五年正月初八日記云:“《懷芳記》者,喬河帥為鞠部作也。前年阮霞青示予稿本,鄭贊侯錄副,予為補注。近日傳抄者多,予謀付新安黃氏刻之。”(第三十八冊《己卯日記》)、李耘珊c光緒五年七月二十五日日記云:“耘珊寄新刻《懷芳記》至,甚快。”(《山桑宦記》)等四人。其中鄭襄為江夏人,阮恩霖為儀征人,李耘珊為壽州人,均與“武林”無涉,只能暫付闕如了。
《群芳小集》《群芳續集》與《懷芳記》類似,也是以優伶為品評對象的花譜類著述。其書仿照以往《詩品》《畫品》等品鑒人物的方式,將優伶按上品、逸品、麗品、能品、妙品等次序加以品題,對象包括徐小香(蝶仙)、朱蓮芬(水芝)、梅巧玲(慧仙)、時小福等當時著名優伶,是戲曲史料中頗具特色的一種。關于其作者“糜月樓主”與譚獻的對應關系,谷曙光《梨園花譜〈群芳小集〉、〈群芳續集〉作者考略:兼談〈譚獻集〉外佚作補輯》一文已有詳細的考證。a關于這一事實,在其日記中亦有明確提示,光緒十二年(1886)七月十九日日記云:“西樓以眉月顏之。眉月樓主,予舊號也。得小印二分許,甚精,十五年失去。予舊撰《群芳小集》、《懷芳記注》皆署此號。”見參考文獻[7],第268頁。[10]但對于此書的成書過程,則多不得其詳,而稿本《復堂日記》的發現,正可以彌補此中不足。
《群芳小集》,一名《增補菊部群英》,書前有王詒壽(眉子)、河陽生等人的敘及題詞。正文品題了同光間活躍于京師梨園行的優伶凡三十人,其中上品三人,逸品先聲二人,麗品先聲四人、繼起六人,能品先聲四人、繼起四人,妙品先聲四人、繼起三人,其中不乏所謂“同光十三絕”中人物。據稿本日記,品題始于同治十年(1871)三月二十四日,是日同人集于聚俊堂,優伶到者有湘云、芷湘、瑞云、芷荃、采蘭、佩仙等,日記云:“予輩將為群芳小集,今夕先各貽一絕句。”(《金門日錄》),所貽對象除以上六人外,另有桂枝、薇仙、荊仙三人。四月初四日,補作紫云、艷儂二絕。初六日又作芷蓀一絕。二十日又云:“撰群芳小集絕句十八首,章別具。”(《金門日錄》)。至此,品題三十絕句均告成。與稿本相較,刻本無采蘭“蘭氣依然三月中,玉階曾受露華濃。試看洧水清瀏地,處處春游有國風”一絕。四月二十日,全本錄成。日記云:“《群芳小集》鳳洲錄成,將封寄梅閣付刻也。”(《金門日錄》) 至于刊成時間,譚獻光緒五年(1879)八月十一日日記云:“辛未年已有《群芳小集》之刻。”(《山桑宦記》)辛未即同治十年(1871)。可見是隨寫隨刻,譽錄者為潘鴻,付刻者為何梅閣。至同治十一年(1872),李慈銘、王詒壽等已有閱讀此書的記載。王詒壽同治十一年十一月廿一日日記云:“仲修《群芳小集》已刻成,重讀一過,頗勝近人白門新柳萬萬也。”[11]111李慈銘五月二十五日日記云:“得許竹筼書,送閱譚仲修所刻《群芳小集》。”[6]5760可知此書在同人間的流傳情況。同治十二年(1873)三月,此書又以《燕市群芳小集》為名登載于《瀛寰瑣記》第五卷。值得注意的是,與刻本相比,此本多出朱虎兒、寄瓢生、薛瑤卿等三人題詞。朱虎兒,即朱虎臣,名文炳,號慕庵,浙江仁和人。薛瑤卿,原姓邊,蘇州人,以色藝名于杭,后為滬上名伶。考之稿本《復堂日記》及王詒壽《縵雅堂日記》,譚獻與薛瑤卿相識,在同治十二年正月,此后一段時間里,與朱文炳等人頻繁交游。故王詒壽以同人歌詠薛瑤卿之作編成《瑤花夢影錄》一書,其中就收錄有譚獻題詞三首。薛瑤卿跋及朱文炳等人題詞當作于是時,但不知為何人抄錄刊載于《瀛寰瑣記》中。為此王詒壽還頗有不快,其同治十二年三月二十日日記云:“予所作《群芳小集序》并題詞、仲修諸詩及題品小贊,均為何人刻入《瀛寰瑣記》中,真可痛恨也。”[11]170可見刊載時未經允許。此后《群芳小集》與《群芳續集》合刻時亦未將此數人題詞納入。
同治十三年(1874),譚獻再次入京應考,為增補《群芳小集》而作的《群芳續集》也成于此年。此書收入滄海遺珠四人、昆山片玉一人及續選十一人,凡十六人。卷末附有譚獻書后三絕句、《金縷曲》詞四闋,河陽生題詞三絕句及陶方琦后序。根據稿本日記,續選十一人品題作于是年四月十四日至十九日,依次為姚寶香(妙珊)、李玉福(芙秋)、王寶玉(碧珊)、王寶云(月珊)、茹喜瑞(來卿)、陳芷云(荔衫)、朱藹云(霞芬)、秦鳳寶(艷仙)、李亦云(艷秋)、江雙喜(儷云)及王喜云(霨卿)。b詩曰:“華冠拂拭袖垂垂,秋鞠春松各一時。不管人間重脂粉,珊儂生小學顰眉。”(《三上記》)在稿本日記中,各詩之上有一、九、二、五等標記,所標次序與刻本順序恰同,而王喜云一首有刪除符號,當是寫定時所加。與刻本相較,中有王喜云而無陳喜鳳(桐仙)。品題桐仙一絕作于是年五月初三日,恰好是《群芳續集》寫定之期。今天我們所見到的文本,當是寫定時臨時改換的結果。與《群芳小集》相比,《群芳續集》在“選人”方面已有不同。如果說《群芳小集》是缺席的品題,即所品評的對象未必在場,而《群芳續集》則是主動的應選。同治十三年(1874)四月初八日記云:“赴丁香花室,是日群芳續集。會者二十六人,諸伶赴選者十六人,監察者六人,周郎不至。以覺軒與予為選人。色藝姿性,都非諸故人之耦,約略錄遺珠二人,續選十人,晚間竹墅招飲旗亭,續得二人。”(《三上記》)有選人者,有赴選者,甚至還安排有規則的監督者,可見以往那種具有隨意性的品題已發展為一種頗具儀式性的“競選”。伶人借助品題可獲得“頓增聲價”的效果,文人也可以在消遣的同時提高在同人間的名望。么書儀在《晚清戲曲的變革》中曾提出一種看法,即花譜的創作背后存在一種文人與伶人間的相互依存關系。這種關系在《群芳小集》及《群芳續集》的簡單文本里,或許還無從深刻體會,而稿本《復堂日記》中關于詩酒文會及士伶交往的詳細記載,卻為走進當時的歷史場景,探究花譜類書籍背后所隱藏的社會情境,提供了鮮活的事實依據。
如果說刻本《復堂日記》是譚獻精心構建的“著作”,稿本日記則可謂是毫無斧鑿痕跡的最原始、最真實的記錄。日記起于同治元年(1862),止于光緒二十七年(1901),前后長達四十年,幾乎涵括了譚獻平生所見、所聞、所歷、所感,大到吏治民情、時代因革,小到衣食住行、晴雨災荒,可謂巨細無遺。其中不乏與戲曲相關的記載。如就觀劇而言,從杭州到北京,觀劇可以說已成為其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遺憾的是,譚獻在記錄時多不標明所觀劇目名稱、演員、排場等方面的信息,但也有例外,如同治十年(1871)二月廿九日日記云:“慶福居觀全勝和劇,秦聲激越,竹哀絲豪,耳目為之一新。觀者蟻聚,無容足之地。”(《金門日錄》)通常以為,秦腔在徽班進京后已失去了人們的青睞,但據此日記,可見這種豪爽、激越的劇種在晚清依然有一定的受眾。當然,日記記錄所觀劇目,還是以三慶、四喜為多。除觀劇外,日記記載最為豐富,也最具價值的,當屬與《群芳小集》《群芳續集》相關聯的士伶交游史料。
招伶侑觴,是當時士人詩酒文會中必不可少的節目。每當應考之年,各地士人齊集京師,文詩酒會、跌宕歌場,成為他們日常余暇的常態。而年輕的男旦演員們也樂于在演出之余從事侑酒、侍宴的勾當,因而也就造就了晚清北京南城“打茶圍”的興旺局面。正所謂“于斯時也,花天月地,酒綠燈紅。門巷認櫻桃,樓臺戀楊柳。有人皆玉,無處不春”[4]863。而香溪漁隱的這段描述,也恰好發生于譚獻第一次入京的同治十年(1871)。譚獻以同治十年(1871)二月初四抵達北京,自三月朔日起,詩酒文會日見記載,各家名伶也開始競相登場。如三月廿四日日記云:
過梅閣談,干云先在,赴培之聚俊堂之招,同集為鳳洲、子通、右軒及予輩三人。梅閣招湘云,鳳洲招芷湘,右軒招芷荃,子通招瑞云,采蘭侍培之為主。予招佩仙,干云招秋菊,后至,饌訖。干云有春復之集,秋菊為主人,予招湘云,鳳洲、子通皆如前,徐季和招芷芳,汪翼新招度云。予輩將為群芳小集,今夕先各貽一絕句。(《金門日錄》)
此為《群芳小集》之始。同集有何梅閣、朱干云、許慶恩、潘鴻、樓汝達、余弼、徐致祥、汪翼新等。此集所涉諸伶,除采蘭、秋菊外,余皆入選《群芳小集》。而《群芳小集》及《續集》正是在這樣的日常集會中確定的。自同治十年(1871)三月朔日起到四月二十日離京的五十天里(其中三月初八至十六日為會試之期),譚獻共參與了大小文會18次,同治十三年(1874)則為數更多。聚集之所,部分為酒樓,如聚奎亭、聚俊堂、東興樓、福興酒家等,其他則多在名伶所在的私寓,或稱堂子。同集之人多為同鄉或交好,如與譚獻宴集的人物,往往是汪鳴皋(洛雅)、胡鳳章(肖梅)、陶方琦(子珍)、潘鴻(鳳洲)、何梅閣、羊復禮(辛楣)、張預(子虞)、孫德祖(彥清)等固定群體。聯系到花譜類著作的作者之間亦往往存在交集,如為《群芳小集》題詞的“笙月詞人”王詒壽,編有《瑤華夢影錄》《群芳續集后序》的撰者“蘭當詞人”即陶方琦,《評花新譜》《宣南雜俎》《側帽余譚》的著者“藝蘭生”,《鳳城品花記》的著者“香溪漁隱”,也與譚獻相識。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這些花譜產生的年代也基本集中于同治末年與光緒初年。而稿本《復堂日記》所提供的這份人物圖譜,對于考察晚清花譜類作者群體的真實身份及其淵源關系,無疑大有助益。
日記中關于宴集私寓的記錄甚眾。私寓制是伴隨晚清戲曲興盛而產生的一種特有文化現象,至晚清而達到鼎盛。所謂私寓,即當時名伶所居住的私宅,因門楣多懸掛堂號,又稱為“堂子”。譚獻日記所記載的眾多文人集會,大多都是在此類“堂子”中進行。如三月二十八日日記云:
午后偕秋坪、竹筼、辛楣、莘潛同觴張芝浦太史丈于景和堂,文宴極歡,與慧仙談笏山、芋仙諸人舊事,前塵惘然。座有慧仙弟子佩云、湘云、瑞云,羊辛楣先后招薇仙、如云、艷繡三人,佩仙兩至,皆久談,至漏下罷飲,回寓。(《金門日錄》)
慧仙即梅巧玲,為景和堂主人。堂子除作為私人住所外,還兼有培養科班學徒及“應召侑酒”的功能。如《群芳小集》《群芳續集》中出身于景和堂者,除材料所舉梅巧玲、王湘云、張瑞云外,還有余紫云、朱藹云(霞芬),凡五人,居各堂之首。其次則為岫云、春華,各有四人。其中岫云主人余紫云亦出身于景和。若以宴集或過訪次數而言,據譚獻同治十年(1871)、十三年(1874)日記,聚于景和者為六次,岫云為五次,而其中最為頻繁者當屬春華,凡二十七次。春華主人為朱雙喜,咸同間與景和、聞德、岫云、綺春等齊名,培養出“春華八芷”等當時紅遍一時的名伶。其中名列《群芳小集》《群方續集》的就有四人,包括“八芷”中的范芷湘(蕊官)、顧芷蓀(小儂)、張芷荃(福官)。除此之外,尚有馥森、詠秀、瑞春、佩春、遇順等堂子,雖不如景和、春華之繁盛,但也是當時士人頻繁聚集或造訪之所。
在造訪私寓頻繁往來的過程中,士伶之間很容易產生一種微妙的情感依存關系。就侑觴而言,潘鴻的招陪對象經常是范芷湘,姚士璋(棫卿)則多為姚寶香(妙珊),譚獻所招前期為王湘云,后期則為周素芳(絢秋)、顧芷蓀(小儂)。其中譚獻與顧芷蓀的關系更是非同一般,顧芷蓀的抱病或者缺席,往往令譚獻為之不歡,如同治十三年(1874)三月十九日日記云:“予以顧郎驟病,邑邑寡歡,殆不記誰為賓主,坐有何人也。”(《三上記》)又二十五日日記云:“顧郎來,言愁脈脈,甚難為懷,豪氣都盡。”(《三上記》)士伶間的這種關系,不排除有場面應酬以博取聲名的利害關系在。但是,當多情文人淪為落第士子,婉孌優伶終為明日黃花時,往往也會增添一種“同病相憐”的情感撫慰。如士伶間在詩酒文會之余,多談身世之感。同治十三年三月二十一日日記云:“予招小儂,談次有身世之感。”二十五日日記云:“紉仙細訴平生,真不減江上琵琶,此心如絮,沾泥不飛。唱罷鷓鴣,夢為蝴蝶,同是天涯淪落人耳。”(《三上記》)這種依存關系的存在,多少左右了花譜類著作的入選原則,也構成了花譜類著作繁盛的現實基礎。
清代文獻的豐富性,在一定程度上成就了它的體系性與相互關聯性,日記與梨園花譜的相互印證即其中的絕好事例。日記與梨園花譜在性質上都具有隱微性,不欲見諸世人。偶爾刊刻傳世,也多是經過事后加工的產物,其所呈現的并非是文本的本來面貌。如通行刊本《復堂日記》中已無從窺探譚獻參與梨園活動的事實與場景,而花譜類著述如《懷芳記》《群芳小集》等,遺留的也僅僅是品評的“結果”,其背后鮮活的人與事已完全被隱藏。而稿本《復堂日記》對當時士伶活動的詳細記載,卻為還原當時場景提供了一個絕好的機緣。總的來說,通過對《復堂日記》中有關梨園史料的梳理,我們大致可以發現它具有以下幾方面的價值。一是可以基本考定《懷芳記》作者為喬松年,另外喬氏身為一方大員,卻作此“不登大雅之堂”的小書,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以往對花譜類作者身份的界定,即創作此類書籍的群體中并不僅僅是落拓士子及應舉書生。二是通過日記中關于《群芳小集》《群芳續集》成書的詳細記載,可以基本還原二書的成書歷程及其版本差異。三是日記中有關同光間士伶交往及詩酒文會的持續記載,使我們得以一窺當時京師梨園的真實場景,為考察晚清戲曲生態,特別是花譜類著述的產生,提供了一種最直觀的梨園文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