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洪斌
(湖南科技大學藝術學院,湖南 湘潭,411201)
近些年,民間文學藝術的文化價值與商業價值越來越受到各個民族國家的重視,然而,越來越多的民間美術知識產權糾紛案反映了民間美術知識產權保護的復雜性與困境,特別是民間美術權益主體的不確定性、模糊性,民間美術的公有屬性、獨創性等問題的存在使民間美術知識產權保護陷入爭議,如何平衡、協調民間美術開發利用者與民間美術源生群體、社區權益、矛盾已經成為困擾民族地區傳統文化開發的瓶頸。
2000年,郭憲訴國家郵政局侵犯剪紙作品著作權案;2001年,白秀娥訴國家郵政局和郵票印制局侵犯剪紙作品著作權案;2008年,“吉祥蘭州”剪紙作品侵權案;2015年,洪福遠、鄧春香訴貴州銀行侵犯著作權糾紛侵權糾紛案……這些民間美術糾紛案件涉及的主體都是民間美術衍生品的權益主體,基本上沒有涉及到民間美術源生作品的權益主體,涉及的客體都是民間美術衍生作品,基本上沒有涉及到民間美術源生作品。究其原因,主要有以下兩個方面。
一是民間美術權利主體的不確定性和模糊性所致。民間美術作品都是集體介入創作的形式,是集體智慧的結晶,民間美術具有群體性,加之民間美術來源于民間生活,傳播廣,受眾多,所指模糊,造成了民間美術源生主體的不確定性和模糊性。要對民間美術進行知識產權保護,首先要明確民間美術的占有主體,如果占有主體不確定,導致在司法實踐中很難判斷民間美術作品的知識產權歸屬者,當民間美術知識產權受到侵害時,可能出現沒有當事人站出來維護其合法權益,即使是采用公訴制度,也不能維護特定民間美術權利主體的合法權益。版權法只保護法律上可明確其身份的特定作者的私有財產權,根據誰付出,誰獲益的原則,要對民間美術進行知識產權保護,不僅要明確可保護的客體是什么,還必須證明誰是民間美術的智力勞動投入者。這使權利主體不確定的部分民間美術在進行知識產權保護司法實踐中,處于非常不利的地位。
二是民間美術具有公共資源屬性。民間美術通常是由生活在某一特定文化空間的人所創作和傳承,它鮮活地存在于共同的社區和群體之中,歷史傳承充分證明了這一點。因此,部分學界和大眾認為傳統的民間美術屬于進入公有領域的傳統文化,已經成為人類的共同財富,在對傳統民間美術進行創意開發、推廣應用時,更多地強調對民間美術的傳承。正是基于這樣的觀點,往往認為民間美術不再成為知識產權保護的客體,不再受知識產權保護,任何社會成員都有權使用。如2015年,洪福遠、鄧春香訴貴州銀行侵犯著作權糾紛民事一審判決書中,被告貴州銀行和第三人博睿公司都稱其設計的訴爭圖案所使用的鳥形、鳥紋、魚形及魚紋元素,在貴州省安順市、黔東南州、黔西南州等民間蠟染已廣泛用于背扇、圍腰、包袱等日用品上,原告僅是對以上蠟染地區民間廣泛存在的魚紋線條進行線條走向方面的修改,無法體現作品獨創性,因此,構成《蝠魚二》的組成元素之一的“魚紋”不屬于原告獨創,不應受著作權法保護。2001年,白秀娥訴國家郵政局和郵票印制局侵犯剪紙作品著作權案中,國家郵政局稱使用民間剪紙作品印制郵票發行的目的是為了弘揚中華傳統文化,并沒有以此進行商業營銷盈利,因此不構成侵權。在這兩個案例中,被告都因侵犯美術衍生品著作權而敗訴,但也可以看出,客觀上民間美術源生作品是當做公有領域對待的,其實,民間美術的公有并不是著作權法意義上的公有,仍然是特定群體、族群的私有,應該受到產權制度的保護。
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實施條例》第二條“著作權法所稱作品,是指文學、藝術和科學領域內具有獨創性并能以某種有形形式復制的智力成果”的規定,受著作權法保護的作品應當具有獨創性,“獨創性”成為判斷民間美術作品是否受法律保護的重要標準。但民間美術的獨創性問題,學界和民眾一直存在爭議。 眾所周知,民間美術作品由母題和子題兩部分組成,母題是指體現特定的民間美術作品的基本范式、程式,如民間剪紙中的式樣、民間工藝美術中的造型風格等;子題則是在對母題的模仿、演繹基礎上的個性化、創新性表達。民間美術以愿望為紐帶、以習慣為程式,總體上表現出圖像的文化、符號和心理傳承。從這個意義上,民間美術衍生作品是出于對公有領域知識資源的傳承和延續,缺乏個人的獨創性,因而不受現行《著作權法》的保護,所以也不應認定為侵權。例如洪福遠、鄧春香訴貴州銀行侵犯著作權糾紛案件中,第三人博睿公司認為原告的《蝠魚二》作品中魚紋元素僅是對已有元素的簡單修改與拼接,不能體現其獨特的智力創作,并非原告獨創作品,因此原告對魚紋元素不享有著作權。[1]同樣,白秀娥訴國家郵政局和郵票印制局侵犯剪紙作品著作權案中,也有人質疑白秀娥的剪紙獨創性,認為其剪紙風格與陜北延川縣剪紙風格是一致的,如果她告別人侵權,那么她的剪紙作品是否又侵犯了陜北數百萬民間剪紙藝人的著作權。[2]1102015年,洪福遠、鄧春香訴貴州五福坊食品有限公司、貴州今彩民族文化研發有限公司著作權侵權糾紛案中,被告方認為其設計和使用的圖中的鳥紋、如意紋、銅鼓紋均源于貴州黃平革家蠟染的“原形”,原告作品中的鳥紋圖案也源于貴州傳統蠟染,原告方主張的作品不具有獨創性,本案不存在侵權的事實基礎。[3]民間美術具有固定的、相似的圖像符號程式,其內容、構圖、符號往往是約定俗成的,具有相對的穩定性和傳承性。從這個角度來說,民間美術衍生品是否具有獨創性一直存在質疑。
另外,藝術界與法律界對獨創性的理解也存在偏差,藝術界認為美術作品獨創性不是指簡單的復制、抄襲,或者說創作作品時使用了新的物質材料、媒介、新技法,就有了獨創性,而是指新的創作作品已經不同于原來已經存在的作品,作品中有獨一無二的創作思維、個人氣質、審美情趣、藝術價值等。[4]可見,判斷一幅民間美術作品是否具有獨創性,不僅要從造型、色彩、線條、制作工藝等外在形態方面來認定,還要從作品的文化結構、符號意義、思想情感、創作思路等方面進行考量。而法律界更多的主要依靠圖像外在形象對比,從構圖、色彩、線條等元素進行整體考量,較少考慮民間美術作品的藝術性、思想性,只要是作者單獨完成,不與他人創作完成的作品雷同,往往都認定為著作權法保護的對象。[2]109藝術界、法律界甚至是大眾對獨創性的不同理解,很容易導致民間美術作品衍生品創作出現侵權現象。
在傳統知識文化客體的知識產權立法中,確立了一系列的排除規則,比如合理使用進入共有領域的傳統知識文化等,通過這種制度安排,使得社會大眾能更好地接觸、使用、傳承、弘揚傳統文化,促進文化的交流與創新,最終促進整個社會文化不斷進步,具有一定的積極意義。我國《著作權法》以列舉的方式對合理使用制度進行了規定,在這些排除規則下,無須許可,也無須支付使用費用就可以使用傳統知識。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特別是創意經濟的發展,在對傳統文化知識的使用中,由于信息的不對稱,或者故意隱瞞原創者,一些收集、整理、改編、模仿、二度創作的作者常常被誤認為是原創者,他們獲得了相應的經濟利益和名譽地位,但真正的傳統文化知識的擁有群體、社區很難從中受益,兩者之間的矛盾也越來越突出,這已經成為困擾民族地區傳統文化知識開發的瓶頸問題。十分迫切需要建立包括知識產權制度在內的法律保護制度,以鼓勵民間美術的傳承與創新,合理開發與利用民間美術資源。針對目前民間美術司法實踐和實際情況,為了從根本上解決上述問題,必須協調好民間美術產權與衍生作品產權之間的矛盾。
一是協調民間美術與衍生作品產權的精神性權益。在精神性權益的協調上,對民間美術進行二度創作、改編、整理應當尊重產生該作品的民族風俗習慣、宗教信仰。在形成新作品時,必須明確標注產生這一作品的群體或者區域,保障其署名權、文化尊嚴權、文化發展權等精神性權益。在使用某民間美術資源時,應該注明根據某某民間美術改編,借鑒某某民間美術圖像原形等字樣,進而有利于提升民間美術的聲譽、知名度;有利于宣傳、弘揚特定區域、族群的民間美術和民間文化,從而獲得良好的發展機會并獲利;有利于避免觀眾誤解其文化形象,防止歪曲民間美術,維護民間美術內容的完整性和內涵的真實性。
二是協調民間美術與衍生作品產權的經濟性權益,建立一種利益分享機制。民間美術主要是由特定地域、民族根據自身需要而創作并流傳下來的美術樣式,其權益主體有權享有民間美術開發所獲得的利益,即獲得報酬或者其他經濟利益上的權益。但事實上,特定民間美術的地域、族群除了獲得政府財政支持和幫助外,很少獲得其他使用人支付的費用。一般來說,除了民間文學藝術客體的排除規則外,其他情況使用民間美術特別是主要以營利為目的使用民間美術,如對民間美術藝術作品的出版、復制,復制品的發行以及通過網絡等其他方式向公眾傳播等,必須獲得特定族群、地域主管部門(民間美術權益主體不明確的必須獲得相關組織機構的同意)許可,并與特定族群、社區分享商業性開放所獲得的利益,并支付費用。我國國家版權局、國家改革與發展委員會2014年共同頒布《使用文字作品支付報酬辦法》第八條規定,使用演繹作品,除合同另有約定或者原作品已進入公有領域外,使用者還應當取得原作品著作權人的許可并支付報酬。[5]1993年國家版權局發布的《錄音法定許可付酬標準暫行規定》也對支付費用的比例進行了規定。可見,這兩部法律法規對如何平衡原作者和改編者之間的利益進行了相關規定,但都沒有涉及到視覺形象類美術作品,且都有已經進入共有領域排除的條款。1993年,國家版權局發布的《演出法定許可付酬標準暫行規定》第四條規定,演出改編作品,依第二條和第三條的規定確定具體報酬后,向作品的著作權人支付70%,向原作品著作權人支付30%。[6],但該規定主要針對的是音樂、戲曲戲劇等演出類作品,也沒有涉及到美術作品。2013年,《教科書法定許可使用作品支付報酬辦法》第三條明確規定,在教科書中匯編已經發表的作品,除作者事先聲明不許使用的外,可以不經著作權人許可,但應當支付報酬,指明作者姓名、作品名稱,并且不得侵犯著作權人依法享有的其他權利。第五條還對改編作品的作者和原作品的作者利益分配進行了規定。[7]該規定對教科書使用包括美術、攝影作品在內的作品支付報酬進行了詳細的規定。這為我們在法律上確認包括民間美術在內的傳統文化藝術產權制度提供借鑒,如果國家立法部門從戰略發展的角度重視這一制度的創設與實施,擁有特定傳統文化藝術的傳統社區、特定民族地域,將至少獲得該項文化藝術作品開發利潤的30%,這將極大地促進特定地域、民族社區的發展,激發保護、傳承民間文化藝術的熱情。
我國民間美術資源豐富,近年來,民間文學藝術的文化價值與商業價值越來越受到各個民族國家的重視,各個國家也強化了對民間文學藝術資源的保護、傳承與開發利用。包括民間美術在內的民間文化藝術知識產權保護,有利于保護中國國家文化利益和國家政治利益。隨著民間美術的開發利用以及對外交往的頻繁,民間文化藝術的知識產權問題日益成為一個緊迫問題,通過知識產權的保護,抵御歐美國家文化藝術霸權,挖掘民間文化藝術的巨大潛能,展示中國博大精深的文化底蘊,提升國家文化軟實力和中國形象。民間文化藝術知識產權保護,有利于現實民間美術的經濟價值。伴隨著我國經濟社會的轉型升級,加強民間文化藝術的知識產權保護,充分挖掘其經濟價值,使其產生的經濟價值能回報相關利益主體,更好地推動當地經濟社會發展。民間文化藝術知識產權保護,有利于實現民間文化藝術的繁榮發展。民間文化藝術具有認知、審美、道德教化等功能,是認知特定區域、民族歷史、社會環境、自然的活化石,民間文化藝術給人以形式美感,蘊含積極價值觀、傳播正能量,具有深刻的文化價值。
由于包括民間美術在內的民間文化藝術權利主體的不確定性、模糊性,民間美術作品的公有屬性使得民間美術權利主體知識產權保護的邊緣化,民間美術作品的獨創性爭議,藝術界和法律界對此認識存在偏差等都在一定程度上妨礙了民間美術知識產權保護。在民間美術開發與民間美術司法實踐中,民間美術收集者、整理者、傳承人等常常被誤認為是原始創作人,他們獲得了相應的經濟利益和名譽地位,但真正的傳統文化的擁有群體、社區很難從中受益,一方面,導致民間美術非源生權利主體大量開發、挖掘利用民間美術資源,并獲得相應的精神與經濟利益,另一方面,損害了民間美術原創主體、民族的情感與保護、傳承民間美術的積極性。這兩者之間的矛盾也越來越突出,如何平衡這種利益成為法律調解的重中之重,在民間美術知識產權立法中,要協調好民間美術與衍生作品產權的精神性權益和經濟性權益,才能促進社會公平與和諧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