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潔
“有時候,年老來得很突然。不需要去醫院,打開手機,你就知道自己老了。而且以每個月老好幾歲的速度快速衰老。”
上述這段話不是來自于某退休站的文藝老干事,而是我的一位朋友,“90后”,某知名視頻網站的簽約街拍攝影師。他拿出手機給我看上周他們團隊連夜趕制的一條短視頻,畫面中有個長腿姑娘在街頭邊走邊撩動長發,突然就對著鏡頭來了一個標準的180度大劈又,爬起來后若無其事繼續走路,好像什么也沒發生一樣。
我驚嘆于他們是怎么捕捉到這么強烈動感的瞬間,他冷笑一下說“什么捕捉啊,找小演員來回走了20多遍才錄了這么一條。但這條上周做的視頻這周就落伍了,這個月的街拍流行兩個演員,這種一個人出境的沒啥新鮮的了。”聽完,一瞬間我已然覺得自己真是老了。

《城市及其人民之羅馬》[美]威廉·克萊因/攝影。1959年。
在那個還讓人沒覺得老得這么快的年代,街拍承載著街頭攝影們嚴肅的美學立場。當年,三十出頭的美國攝影師威廉·克萊因(William Klein)在歐洲的街頭用全自動傻瓜模式拍照,他這么做是想故意反抗布列松式的經典街拍規范,因為他覺得這種學院派式的街拍死板老套,缺乏真實的力量,于是有意用粗顆粒、虛焦、不均勻的構圖來共同塑造出另一種別樣的現場感,猶如羅伯特·卡帕(Robert Capa)那張不可復制,永被定格的《士兵之死》。對于克萊因這樣的街頭攝影師而言——街頭是生活中最真實、最難以復制的舞臺,也是攝影師最佳的戰場,每一幀被記錄下的畫面都應該生動自然,杜絕造作與擺設,哪怕不惜讓畫面顯得“業余”都在所不辭——街拍不但是一種創作的手段,更像是一種生命的態度。

流行于當下的許多街拍短視頻都展現被攝者夸張的肢體動作,譬如劈叉、飚舞、發手勢……可謂演技與雜技并存。看來網紅需要高超的從業能力.并非人人可當。圖片來自網絡。
當初克萊因被認為是非常反傳統的攝影師,但放到現在,他對于街拍的理解和自己所反對的布列松一樣陳舊,甚至老到不值一提。互聯網時代時間不是“嘀嗒嘀嗒”走,而是以光速“呲溜”前進,街拍的法則變了,當初最被攝影人看重的“瞬間”“抓拍”“現場感”“真實性”都不重要了,變成了“演繹瞬間”“提前策劃”“團隊協作”“事件炒作”。
朋友給我道出了現在街拍照片和視頻背后運作的游戲規則:沒有一個瞬間是真正的抓拍,所有出其不意都是有備而來。就拿一條標準的15秒左右的街拍短視頻來說,包含參演的網紅、腳本設計、攝影團隊、網紅簽約的經紀公司(或者孵化公司)還有她穿著服裝和道具的產品供應商等在內的多個商業環節。每個環節都彼此相互依存并共同謀利。面對鏡頭的一抹隨意微笑可能是為了某口紅品牌代言的商業出境廣告;穿著校服的高中生小姐姐可能早已大學畢業,是月入5萬的簽約小藝人;一對情侶走在大街上突然吵起架來,男士把女朋友立刻拽入懷中強吻,你別想多了,這無關任何浪漫,這兩位演員今天這么親已經有十幾遍了……沒有一張照片或者一段視頻是真實的,就連出鏡于背景中的路人甲可能都要提前打好招呼,唯一真實的只有一件事兒,那就是:追求真實的瞬間早已經被排除在街拍之外。
好吧,我理解這互聯網商業化的街拍,它為了點擊率而生,背后都是利益與供需,但我不理解的是,既然現在的街拍不再追求真實性了,那好歹應該追求點美吧。被認為專拍丑照片的新紀實攝影中有許多成員都是街拍攝影師,譬如李.弗里德蘭德(Lee Friedlander)、加里·維諾格蘭德(Garry Winogrand)等人的作品,他們為了真實而犧牲掉了視覺美,不再為眼球愉悅而負責。可現在的街拍為何“真實”與“美”兩者都沒有,總是散發出一種灼眼的土味時尚感?

當下街頭攝影大軍中不乏許多攝影愛好者,拍攝漂亮姑娘絕非年輕人的專利。但是這類街拍大都立意為消遣與娛樂,行為本身更大于攝影創作。圖片來自網絡。
作為北京街拍大本營的三里屯,在太古里三里開外就能嗅出一股“妖氣”,這里是制造土味街拍的圣地。身著奇裝異服的年輕女子和男子在這片街頭自信地走著貓步,一個個攝影馬甲在其中來回穿梭,仿佛正演繹著巴黎時裝周的某個秀場,而拍攝他們的大部分攝影師們年級已經不小了,但街拍仿佛讓他們被凍齡了,各個活力四射地享受著“抓拍”的快樂。抓的當然不是照片,更像是青春的尾巴。
這里每天上演著一幕幕攝影師與被攝者默契無比的情景劇,拍出來的照片好壞與否早已經無關攝影話題,談真實性和美顯得如此多余。和前面那些假冒的街頭抓拍短視頻一樣,奇妙之感在于:這條街拍產業鏈上的每個環節都高度默契和自治,每個人都盡職盡責完成自己的使命,作為旁觀者,無論你對這些行為多么迷惑不已,最終也會慢慢接受這一切的合理性,并開始認同,甚至產生理解,最后你也會被卷入其中。
學了整部攝影史,發現現實問題永遠超越學術理論。除了覺得自己老了,面對這些既匪夷所思又自然而然的街拍作品和行為,還能說什么?實在不知道說什么好,給您劈個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