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管貞
2018年12月15日,“伊莎白教授紀錄片首映式暨103歲生日慶祝會”在北京外國語大學隆重舉行。中國科學技術部副部長、國家外國專家局局長張建國,北京外國語大學校長彭龍,彭州市人民政府副市長龔昌華等分別致辭,慶祝伊莎白103歲生日并觀看由傅涵導演的紀錄片《西方女人類學家的中國記憶——伊莎白·白鹿頂》。
伊莎白·柯魯克(Isabel Crook),加拿大人,1915年出生于中國成都,著名人類學家,國際共產主義戰士、教育家、新中國英語教學園地的拓荒人,北京外國語大學創辦人之一。20世紀30年代,在加拿大多倫多大學取得心理學碩士學位后,返回中國,開始在中國進行社會調查,經歷了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土地革命和新中國成立的歷史時期。1948年夏,新中國成立前夕,伊莎白和丈夫大衛·柯魯克(David Crook)應中國共產黨邀請來到位于石家莊西部南海山村子的外事學校任教,為中國培養外語人才和外交官,將畢生獻給了中國的革命和教育事業。著有《興隆場——抗戰時期四川農民生活調查,1940—1942》(與俞錫璣合著)、《興隆場的困惑》《十里店——一個中國村莊的革命》《十里店——一個中國村莊的群眾運動》(與丈夫大衛·柯魯克合著)等作品,忠實地觀察與記錄著中國的革命與建設,以自己特殊的方式向世界特別是向西方介紹中國。
2007年,北京外國語大學授予伊莎白教授“終身榮譽教授”。2008年,加拿大多倫多大學授予伊莎白教授“終身名譽博士學位”。2014年,伊莎白教授榮獲中國“十大功勛外教”。2018年,伊莎白教授被授予“改革開放40周年最具影響力的外國專家”稱號。
一百年前,兩位年輕的加拿大傳教士不遠萬里、遠渡重洋來到四川,一心想為當地民眾提供實際的服務和幫助,他們,就是伊莎白的父母。1912年,伊莎白的父親饒和美,任華西協和大學教育系主任。在成都,他結識了同樣畢業于多倫多大學的傳教士饒珍芳,并與之結為夫婦。饒珍芳在四川傾盡全力辦教育,創建了中國第一所蒙臺梭利幼兒園(現成都市金碩果幼兒園)、成都市盲聾啞學校(現成都特殊教育學校),并兼任成都加拿大學校校董。

年輕時的伊莎白
1915年,饒珍芳創建弟維學校(現成都市紅磚西路小學)。就在這一年,伊莎白在成都四圣祠教堂對面的房子里出生了。父母為她取了個中文名字——饒淑梅,她果然善良淑美,頑強如梅。
回憶起童年的歡樂時光,伊莎白教授的臉上綻放出幸福的微笑,“我的父母從事教育工作,所以他們特別注重解放孩子的天性”。每年夏天,為躲避成都夏日的酷暑,伊莎白一家都會來到距成都70公里的彭州市白鹿頂度假。“白鹿渺渺隨仙惟古鎮鵑啼依稀蜀韻,丹花盈盈語客有教堂詩唱仿佛歐風。”這是著名詩人流沙河筆下的白鹿頂,也是伊莎白教授夢開始的地方。
伊莎白和玩伴們在白鹿河里游泳,在田埂上看水牛犁田、農夫插秧和收割水稻,爬進瓦罐里唱歌并稱之為“陶罐留聲機”。而最快樂的事情,就是在白鹿頂的一個巨大的木桶里戲水,“那里又涼快,又美,還修了網球場,有的人在打網球,還有的人在那里爬山,我們屬于愛爬山的”。
記憶中,那漫山遍野的花、撲面而來的綠,甚至是空氣中陽光的味道,都令伊莎白沉醉不已。她在草地上看書、放飛五彩斑斕的蝴蝶風箏。可是,當小小的伊莎白好奇的目光從白鹿頂掠過云海、山菌、松林、野花,投向陰暗低矮的茅草屋,抬滑竿的苦力和拉纖的纖夫時,許多疑問涌上心頭。中國社會的深層結構如同深不可測的古井,她渴望了解。
為了讓女兒獲得更好的教育,父母把伊莎白送回加拿大念書。10年后,伊莎白從多倫多大學碩士畢業后,重返成都,那一年,是1938年。
回到中國,伊莎白選定課題,沿岷江河谷翻山越嶺,去四川理縣嘉絨藏羌地區做社會調查,成為第一位走向藏區的西方女人類學者。“我很幸運,父母支持我、鼓勵我,因為他們覺得我想做人類學研究,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可以了解社會如何發展。”從成都到理縣,她在陡峭的山路間行走,一路充滿風險。而充滿熱情的伊莎白卻絲毫不以為苦,她不畏山險、不畏水急,攀蜀道、蕩溜索,“你知道,那里過河是很有趣的。河上面有個溜索,要溜過去,溜到對面得趕緊撒手,因為緊接著就會溜回去。”邊說,還邊手舞足蹈。“我想知道,中國的少數民族人們怎么生活,他們的房子是什么樣子的,所以我就聯系了一處人家,當時房子是空的,房主就安排讓她姨媽過來,因此我倆就住在他的空房子里。”一年時間,伊莎白的足跡遍布多個地區,調查,拍照,談話。“我和農民一起吃飯、勞動,很幸福,因為我是被信任的。”后來,伊莎白又進入彝族村落開展社會調查。正是這兩次社會調查,開啟了她研究人類學的道路,也是她中國故事的真正開端。
抗戰時期,為研究如何發展鄉村建設,改善農民生活,25歲的伊莎白和26歲的俞錫璣開始了探索性鄉村社會實踐。她們手拿打狗棒,腳穿草編鞋,對四川省璧山縣興隆場的1500戶人家開始了挨家挨戶的田野調查,積極工作的兩人很快獲得了大家的信任。興隆場的調查筆記,用日記的形式,客觀記錄著有關當地歷史沿革、政治經濟、社團組織、民間信仰等方方面面的信息。1940—1942年兩年時間,伊莎白和俞錫璣白天走訪調查,晚上總結歸納,保存了大量鮮活事例。通過這次調查,伊莎白對中國農民真實的生活狀態、社會關系等有了清晰的了解。73年后,2013年,這部社會人類學歷史上首個由西方女人類學家與中國合作者完成的巨著《戰爭時期中國農村的身份、變革和抵拒——興隆場》終于出版,這份珍貴的手記,細膩、翔實地記錄了抗戰大后方的大量日常生活細節,堪稱社會人類學以及民國史、鄉建運動史的必讀之作。
1942年,伊莎白與英國皇家空軍大衛·柯魯克結婚。隨后,伊莎白也投身于反法西斯戰爭中,加入了加拿大女陸軍團駐英部隊。1946年,退伍后的伊莎白,師從倫敦政治經濟學院弗思教授,攻讀人類學博士,繼續追尋著她的夢。1947年,伊莎白和大衛遠渡重洋,穿過封鎖線來到中國解放區,深入十里店考察,記錄當地群眾實行土改的全部過程。同時,伊莎白定期向弗思教授匯報在十里店調查的人類學研究進展,并在他的指導下,攻讀博士學位。
“當然啦,非常浪漫,回想起革命年代,一切都很美。人民都那么積極樂觀,人們大有可為,歡欣鼓舞。主要是受到鼓舞,人一旦受到鼓舞,得到當地群眾的支持,就會精力十足。”伊莎白和大衛與村民們熱情交談,聽不懂的時候,就連說帶比畫。他們與村民同吃同住,一起勞動,一起生活。他們用筆、打字機和照相機對中國一個村莊土改全過程做了生動、翔實、完整的記錄。伊莎白和大衛傾注大量心血,用這些材料,共同寫成了《十里店——一個中國村莊的革命》,在英國倫敦出版。20年后,《十里店——一個中國村莊的群眾運動》在美國紐約問世。這兩部極具社會學價值的著作,在海外引起了強烈關注,使西方人真實了解了中國的土改運動。人們看到了那個風雨變化的年代中國社會精彩的真實面貌。
當十里店的調查接近尾聲時,伊莎白和大衛接到了邀請,到石家莊西邊一個名叫南海山的小村子見到了葉劍英和王炳南。他們受邀參與創辦中國共產黨的第一所外事學校。辦學之初,面臨的最大困難,就是教材嚴重缺乏,他們一方面從葉劍英送來的英文雜志中挑選適合的教學教材,一方面自己動手編寫教材。這時他們不再是冷靜、客觀的觀察家,而是中國革命的直接參與者。后來,中央外事學校隨中央政府遷往北京,改名為中央外國語學院,伊莎白和大衛一干就是30多年,為新中國培養了一批又一批外交干部和外語人才。
這段相伴半個多世紀的愛情,始于1938年的成都。英國共產黨員大衛·柯魯克當時正在金陵大學任教,有一天,他看著與平日有些不一樣的女教員,好奇地問:“你似乎換了新發型?”少女并沒有回答,只是莞爾一笑,飛快地轉身離開。這位女教員,便是臨時被自己的妹妹喚來代課的伊莎白。后來知道真相的大衛,卻對那位亭亭玉立、眸光靈動的代課教員念念不忘。“他很害羞,不善于表達情感。但他還是打聽到我愛騎自行車,便向我的父親請教購買自行車的事情,并且邀請我去郊外騎車。”

2018年12月,伊莎白教授紀錄片首映式暨103歲生日慶祝會
相識不久,他們結伴考察川西,踏著紅軍長征的路線行走。一路讀著紅軍標語,走到了大渡河上的瀘定鐵索橋。這對懷揣著同樣夢想的年輕人,手牽著手,一起走過了讓人心驚肉跳的鐵索橋,也一起走過了以后數十年的人生之旅。
“我很幸運,因為大衛從不以男女為界限,他注重的是別人的能力、意愿和性格,真正的以人為本。我覺得這是他最大的,不,諸多的優點之一。”說起自己的丈夫大衛,伊莎白的眼中除了愛戀,更有崇拜和自豪。婚后的柯魯克夫婦相繼從軍,投身反法西斯戰爭。戰爭勝利后,這對英共黨員夫婦重返中國,見證著中國的新發展,并成為新中國英語教學園地的拓荒人。
2000年,相伴60年的丈夫去世,終年90歲。直至今天,家里擺設依然保持著當初的樣子。“大衛從未離開。”
在北京外國語大學的草坪上有一尊銅像,這是學校專門為紀念大衛·柯魯克設立的,銅像兩旁的長椅由伊莎白的學生捐贈,供人瞻仰歇息之用。銅像底座銘刻著大衛的簡歷生平,還有一行字 “中國人民的朋友”。這里也成為伊莎白一家時常聚會的地方。每逢丈夫的生日、忌日、結婚紀念日等特殊的日子,伊莎白總會在家人的陪伴下,來這里坐坐。她會仔細地拂去銅像上的塵埃,不放過任何角落,擺上一個玻璃杯,用顫抖的手倒上大衛生前嗜好的白蘭地,舉杯喂進銅像的嘴唇。臨了,還細心地用手帕抹去銅像唇角的殘酒,說幾句心里語,用自己的方式表達相思。
柯魯克夫婦將一生奉獻給中國的教育事業。1959年和1960年,伊莎白夫婦兩次回訪十里店,將采訪見聞寫成《陽邑公社的頭幾年》一書,于1966年在英國出版,被英國許多社會人類學教師指定為學生必讀書。2011年—2015年,伊莎白96歲到100歲期間,她一張張觀看丈夫大衛·柯魯克生前在中國拍攝的幾千張照片,憑借強大的記憶力喚回當時的情景,出版了《大衛·柯魯克鏡頭里的中國》一書,并講述自己對人類學社會學研究和中國農村不斷思考和未曾停滯的重新認識。
“我人生的大部分時光都是在中國度過的。”
留在中國,是伊莎白在人生關鍵時期作出的重要選擇。1948年,外事學校需要教師,柯魯克夫婦二話不說留在中國;1957年,他們回加拿大和英國探望父母親友,朋友建議他們留在英國,還積極幫助他們聯系工作。正當他們有所動心之時,卻遇上中國周邊國際形勢的巨大變化,中蘇關系破裂,蘇聯召回全部專家。夫婦倆商量后,認為中國正處于最困難的時期,不能就這樣棄之不顧,便放棄回英國,再次留在中國。1966年,柯魯克夫婦再度回英國。大衛已年近花甲,有了落葉歸根的想法,但他知道妻子更愛中國,就把念頭藏在了心底,一起返回中國。從此,他們的家,便永遠留在了中國。
新中國成立之初,百廢待興,中國政府給予伊莎白夫婦特殊的專家工資待遇。但在三年困難時期,為和中國人民同甘共苦,他們提出把自己的專家工資減半,國家外專局和學校起初篤定不同意,但他們一再堅持,最后才確定將工資下調30%。這一調,就是20年。直到20世紀70年代末期,才重新恢復。
然而在“文革”的動蕩年月里,“又紅又專”的他們也沒能幸免,大衛被懷疑為間諜,入獄5年。伊莎白被懷疑為造反派,在學校被隔離審查3年。后經周恩來總理親自過問,他們才恢復了人身自由。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柯魯克夫婦并沒有把這段經歷看作人生的不幸。大衛在出獄后,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這五年給我很好的機會,讓我把《毛澤東選集》讀下來了”。“文革”結束后,他們再次回英國、加拿大探親,受罪后回去,人們都擔心他們一去不回。但他們如期回到中國,并在國外沒有半句抱怨,一句不提自己在“文革”中的遭遇,反而在英國、美國、加拿大作了很多場演講和采訪,介紹中國的發展,介紹中國共產黨的功績。
他們是擁有無私國際主義精神的共產主義者,執著、誠懇、仁愛。柯魯克夫婦在1985年回訪十里店時,將當地的缺水情況,向河北省和邯鄲地區人民政府反映,使村里有了一眼深水井。從教學崗位退下來后,伊莎白有時間繼續從事人類學研究,她多次返回西南重訪故人,補充調研材料,還設立了專門基金,用于資助當地貧困家庭的孩子上學,并常年和這些孩子保持通信和聯系。
伊莎白投身于中國時代進步的潮流,成為中國人民的親密戰友。她在中國走過了自己的百年人生,她對這片土地和人民產生了真摯的感情,從此,中國成了她新的故鄉。
從伊莎白的外祖母,到她的曾孫女,六代人的生命在成都、在十里店、在北京延續。
伊莎白的兒子柯馬凱說:“大約20世紀20年代,我的曾外祖母就來到中國,幫助我姥姥帶孩子。這樣,算起來我們家族前前后后有六代人在中國生活和工作。姥姥饒珍芳創辦了蒙特梭利幼兒園、弟維小學;媽媽在中國主要做人類學研究、英語教學,抗戰期間也從事過幼教工作;加上我的女兒,在北京從事幼教,六代人中有三代人在中國從事或正在從事幼兒教育,真是天大的緣分啊!”
1994年,柯馬凱學成歸來,和朋友一道在北京創辦了京西學校,為來華的外籍人士子女提供國際教育。2010年,在華西協合大學創辦100周年之時,伊莎白的孫子柯晨霜從北京大學醫學院畢業,來到祖輩生活和工作的華西醫院,進入燒傷整形外科。
春秋迭易,歲月輪回,不知不覺間,伊莎白教授已是百歲高齡。她的眼神依舊清澈,笑容依舊燦爛,連她的銀白發絲也透露著慈愛的智慧之光。天氣晴好的日子,三個兒子輪流陪伴她下樓活動,鄰居們寒暄問候,家長里短,就像對待一個普通的中國老太太。偶爾興致來了,伊莎白教授也會加入廣場健身操的行列,動作節奏上絲毫不落下風。在別人看來,就是一個中國社會平凡老人簡單平常的晚年生活。
走過百年的光陰,當年亭亭少女已成為世紀老人,一個古老的國家,也已煥然一新。回望伊莎白教授過去豐富而充滿傳奇色彩的歲月,孕育了她再也揮之不去的情感和記憶。伊莎白教授親歷、見證了中國革命從艱難走向勝利的歷史進程,積極投身于中國社會主義建設的偉大事業中,為中國教育事業作出了卓越的貢獻,是我們“同甘苦、共患難的老朋友、好同志”。伊莎白教授樂觀豁達、卓越堅韌、高尚真摯,她將自己的一生獻給了中國這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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