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達鋒
摘要:近年學界有全面否定“聯綿字—雙音單純詞”理論之勢,否定者的主要論點為:作為單純詞的聯綿詞沒有造詞理據。然而,詞的理據包括內部理據和外部理據,聯綿詞有外部理據,即語音象似性。聯綿詞的語音象似性在辭賦中表現最為突出。聯綿詞在特定的外部語境中,憑借詞語相對微弱的語音象似性,由于共同的心理作用,得到傳達和理解。漢語受漢字機制的制約太深,每個漢字都可以在使用過程中獲得意義,聯綿詞的分釋分用并不能證明其在形成之初即為合成詞。
關鍵詞:聯綿詞;語音象似性;“聯綿字—雙音單純詞”
中圖分類號:H109.4? ? ?文獻標志碼:A? ? ?文章編號:1674-9324(2019)50-0080-02
關于聯綿詞的性質與成因,學界眾說紛紜。自從王力先生把聯綿詞界定為“單純的復音詞”以來,許多學者從各方面加以論證和闡發,也不斷有學者對聯綿詞為單純詞的性質提出質疑。有學者主張全面否定單純復音詞之說,呼吁轉變聯綿詞研究方向。聯綿詞研究已經到了一個分岔口,重新審視聯綿詞理論,迫在眉睫。
一、聯綿詞的本質性特征
在聯綿詞多種屬性中,以下突出特征較能反映其本質。
1.聯綿詞具有語音關聯性。雙聲、疊韻、疊音是聯綿詞最基本的特性,也是聯綿詞研究的根本問題。而否定論者從根本上否定了聯綿詞的語音關聯性,僅視其為偶然的修辭性組合,與“大道”、“觀看”之類無本質區別。聯綿詞數量之多,漢大賦可連篇累牘堆砌聯綿詞,其語音關聯性不能以偶然字詞組合來解釋。聯綿詞問題的關鍵是探明其語音關聯性的根源。從本質上看,聯綿詞的語音關聯性是其語音象似性的體現。聯綿詞的語音形式與其意義之間具有象似性:其雙聲、疊韻或疊音的語音形式映照著聯綿詞的意義,其語音效果直接或間接地提示了其意義。
2.聯綿詞多為訴諸感覺的描述性詞匯。賦中聯綿詞大部分用于形容事物、描摹狀態,詞類上是形容詞、副詞、動詞。動詞不是瞬間性的動作,而是描摹事物持續的動態。這類聯綿詞可統稱為擬態詞,擬態詞是賦中聯綿詞的主體。擬態聯綿詞具有訴諸感覺、投射印象、含義模糊的特點。聯綿詞雖多見于文獻,但口語色彩濃。有學者認為漢賦中聯綿詞是賦家從當時的口語中提取的,并非構造的新詞。動詞在表動作之外包含了大量的附加意義和形象色彩,能激發聽者和讀者的想象。形容詞、副詞不直接表示某種性質、狀態,而是描摹這種性質、狀態表現在具體事物上時的情貌和作用于人感官后給人帶來的形象感受。這些詞都缺乏抽象的概括,其詞義具有模糊性,國外辭賦研究者稱之為“印象詞”。
綜上所述,由于音韻上渾然一體,聽者將聯綿詞作為一個整體與意義形象發生心理聯想,因聲擬象,因聲尋意。因而音韻協調的聯綿詞具有直接擬象的特點。語音象似性是聯綿詞的突出特征,甚至可以說是其本質性特征。
二、聯綿詞產生機制推論
許多學者把聯綿詞放在漢語雙音節化的過程中考查,視其為一種構詞法,與復合、派生、擬聲等量齊觀。這是目前聯綿詞理論最大的問題,導致其無法自圓其說,不攻自破。聯綿詞的產生機制不宜放在漢語雙音化的過程中考查,而應放在與單音詞同等的位置:聯綿詞的產生機制與單音詞大致相同。
漢語單音詞的產生必須從語言的起源說起。關于語言的起源,有多種假說,主要有擬聲說、感嘆說、呼號說。不管是哪一種說法,都不可能只有單音節。就擬聲說而言,在表述一種感覺和摹擬一種狀態時,原始人類發出一連串的聲音的可能性更大。擬聲、感嘆、呼號都是可能產生多音節的、意義單純的原始語匯的。語言起源說中的擬聲機制不僅擬聲,而且摹擬狀態。在擬態的過程中,聲音才具有意義,其音義直接結合,不具內部結構。
聲音摹擬狀態主要通過聯覺通感,由視覺直通聽覺。首先,動態可能發出聲音,可以因其聲而狀其態,聽者因其聲而見其態,聲音與狀態渾然一體,如“澎湃”之類。其次,有些動態并無聲音,但在通感聯覺的作用下,人們似乎感覺到聲音,如“踉蹌”之類。其三,靜態與動態存在于人的觀察和感受之中,沒有截然的界線,靜態可作動態描述。“扶疏”描繪飄散、回旋的動態,可形容枝葉繁茂的狀態;“蜲蜿”、“逶迤”為曲折行進,而多表卷曲延展之貌。實際上,語言起源說中的擬聲機制不能單純地理解為模擬聲音,而應理解為一種語音象征。聲音不是直接模仿的符號,而是提示它和物體共同擁有的品質。聯綿詞具有原始語言的特點,反映了語言產生機制。
聯綿詞理論最致命的弱點是“其‘聯綿字沒有造詞理據,缺乏可驗證性”。然而,詞的理據包括內部理據和外部理據,外部理據就是擬聲、擬象、臨摹等理據。而否定論者所說的理據僅為內部理據,所以他們認定聯綿詞必有內部結構,也就必然是合成詞。聯綿詞并非毫無理據,只是缺乏內部結構理據,但有外部理據。聯綿詞“因聲見義”的特點實際上說的就是它的外部理據。“踉蹌”、“徘徊”、“蹣跚”比“倒”、“來”、“舞”等單音詞更形象生動,主要原因就是這些聯綿詞的語音與其意義之間有著更直接的聯系,其語音更容易使人聯想到其意義,也就是說它們的外部理據性更強。
詞的外部理據又被稱作語音象似性,聯綿詞的語音象似性強于單音詞,主要是因為單音詞經歷了更深的抽象化和概念化的過程,而聯綿詞則保留了更多的原始的形象意義。聯綿詞以描述性詞匯為主,這是因為表述感覺和狀態更傾向于使用一連串的聲音,而給事物命名,則在省力原則的作用下,更傾向于使用單音。聯綿詞中名詞可能得名于該事物的聲貌,因而多為動植物名稱,而無總括的大概念。王筠說,“圣人正名百物,大物皆一字為名,小物乃兩字為名,其尤不足道者乃以雙聲疊韻為名。”否定論者頗不以為然,舉例批評說,“昆侖”之大而以疊韻為名,“蚊”極小卻以單字命名。然而,王筠論述的是語言問題,“大物”、“小物”當指概念之大小,而非體積之大小。“昆侖”雖大,但在“山”這個大概念面前卻是最小的概念。“蚊”雖小,但卻是生活中比較常見的事物,常見的概念更有可能是單音。王筠的這句話可以理解為:大概念、常見概念多為單音(如“鳥”);小概念因其種屬而命名,故多為兩字合成詞(如“水鳥”);不常見的具體事物因其聲貌而得名(如“布谷”),故常為聯綿詞。
視聯綿詞為原始的語言形成機制的產物,可以解釋聯綿詞的語音關聯。擬聲、感嘆、呼號都容易產生具有語音聯系的多音節語符。實際上,語言起源假說中的擬聲說被稱為bow-wow theory,感嘆說被稱為pooh-pooh theory,呼號說被稱為yo-he-ho theory,這些說法本身即為雙聲、疊韻或疊音。模擬感覺到的聲音,表達切身的感受,更傾向于使用一串相關聯的語音,這是原始的認知方式和表達方式。音韻協調的語音才具有較高的象似性,音義象似性就是詞的外部理據,有理據才能通暢地傳達意義。
三、關于聯綿詞“不可分訓”之說
聯綿詞兩字不可分訓之說本是聯綿詞理論的基石,而今考證出了兩字各有意義,可以分釋分用,單純詞之論似乎就沒有了根基。這個問題應換一個角度來看:意義本身產生于使用之中,意義即用法,所謂“分釋分用”其實是新的用法,新的意義。也就是說,在古人的闡釋和使用中,聯綿詞的意義可能分化在兩個字中,或者凝結在其中的一個字中。在漢字表意和一字一義機制的規約下,聯綿詞分訓分用或單用是符合語言發展規律的現象。構成聯綿詞的兩個音節被“錯誤地”分釋分用,那它就獲得了新的意義,因為意義就是普遍用法。古人對“狼狽”的“誤釋”容易辨別,但在一定程度上已經使“狼狽”具有了“誤釋”所賦予的意義;而對“落魄”的“誤用”就很難定性了,因為記音的兩個漢字恰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這個聯綿詞的意義,猶如切音又切義的音譯詞。另外,聯綿詞的兩個字常常能夠在漢語語音系統中找到有意義關聯的同音字,并非偶然。“澎湃”是擬聲詞,但我們仍然可以做以下考辨:“澎”與“膨”、“蓬”音義相通,有膨脹之意;“湃”與“拍”音近義通,意為拍打;那么“澎湃”就是“膨脹”與“拍打”的聯合,意為潮水膨脹,驚濤拍岸。既然擬聲詞都有可能“辨析”為合成詞,其他聯綿詞也不會太難。
綜上所述,對聯綿詞進行語素分析并不完全可靠,因為詞在使用過程中意義會發生認知上的變化。聯綿詞產生的機制并不特殊,實際上就是語言產生的機制。聯綿詞是原始雙音節語匯的遺留和演化,否定論者未能從根本上動搖聯綿詞為古漢語雙音節單純詞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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