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 恒
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是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的要義和精髓,也是解決“發展為了什么”、“發展依靠什么”以及“如何發展”等問題的總開關。在我國固有文化與哲學思想中,重民愛民、養民教民的“民本”思想長期處于主流價值和指導地位,對我國政治文化的塑造產生了重大影響。黨的十九大報告提出“堅守中華文化立場”,①《黨的十九大學習輔導百問》,北京:黨建讀物出版社,2017年,第33頁。指出“文化自信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發展中更基本、更深沉、更持久的力量”。②《黨的十九大學習輔導百問》,北京:黨建讀物出版社,2017年,第18頁。我們認為,在中國文化當中,內蘊著全面發展的理念和以民為本的發展思想,理解這些思想的產生與發展,對我們更好地從歷史縱深把握十九大精神,梳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歷史文化脈絡,領會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必將產生正面作用。
十九大報告對我國社會主要新矛盾轉變之下人的全面發展和美好生活提出了論述,指出當前我國人民大眾“不僅對物質文化生活提出了更高要求,而且在民主、法治、公平、正義、安全、環境等方面的要求日益增長”。這就是說,當前我國社會中人的需求開始逐漸擺脫馬斯洛意義上較為低階的生理需求(Physiological needs),開始走上安全需求(Safety needs)、仁愛和共同體感(Love and belonging)、尊重(Esteem)、自我實現(Self-actualization)等較高階的需求層次。③[美]亞伯拉罕·馬斯洛:《動機與人格》,許金聲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28-29頁。我國文化中也有類似表述,如孔子對其弟子冉有講的“庶矣、富之、教之”①《論語·子路》。的治國理念。在我國文化傳統存在一個一以貫之的理想,那就是追求一個人人有尊嚴地生活、富有人情味的社會。為此,人的物質生活需求不僅應當得到滿足,道德文化、公平正義、安全穩定、環境健康等方面的需求也應當得到滿足。社會之中不應出現明顯的兩極分化,基本公共服務應當均等,每個人必須的生活物資應該得到滿足。這是以儒家思想為主干的中國文化從一開始就追求的基本價值。
從全面發展的角度看,《尚書·洪范》提出了“五福”觀念:“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終命。”②十三經注疏整理委員會:《尚書正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383頁。這就是說,人的發展不僅僅是滿足物質財富指向的“富”,還包含了環境健康指向的“壽”、安全穩定指向的“康寧”、道德文化、公平正義指向的“攸好德”以及生存意義指向的“考終命”。孔子一生顛沛流離,“食無求飽,居無求安”,其學說并未得到當時統治者的采納,但其人格的全面發展卻得到了歷史評價的充分肯定,被視作頂天立地的圣人。馬克思等無產階級革命導師也何嘗不是如此。由此可見,中國文化之中全面發展的核心要義在于不是把人視為物質性的存在,而是點出人之根本屬性在于道德文化等社會屬性的要素。另一方面,中國文化又不同于形形色色的宗教和西方唯心主義哲學,不認為人的全面發展可以脫離物質世界,去尋求所謂“屬靈”的超驗世界。而是要求人的全面發展必須立足于物質性要素。比如,管仲就認為“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③《管子·牧民》。孟子在闡發其治國理念時談到:“天下有善養老,則仁人以為己歸矣。五畝之宅,樹墻下以桑,匹婦蠶之,則老者足以衣帛矣。五母雞,二母彘,無失其時,老者足以無失肉矣。百畝之田,匹夫耕之,八口之家,足以無饑矣。所謂西伯善養老者,制其田里,教之樹畜,導其妻子,使養其老。五十非帛不暖,七十非肉不飽。不暖不飽,謂之凍餒。文王之民,無凍餒之老者,此之謂也。”④《孟子·盡心上》。
在孟子看來,周文王能夠取得天下,獲得人民擁護的根本原因在于他能夠養民,特別是關懷在當時作為弱勢者的老年群體。而這篇論述中談到的重點是溫飽問題,對統治者提出了“無凍餒老者”的施政要求。在滿足溫飽,也即在物質性要素滿足的基礎之上,還要實現“富之教之”,用更加平衡充分的發展和健全的道德觀、價值觀教化人民、提斯社會、凝聚共同體的向心力。
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與我國傳統文化中悠遠的民本思想相承接。從民本發展的角度看,《尚書》中就提出了“民惟邦本,本固邦寧”⑤《尚書·五子之歌》。的觀念。《尚書·大禹謨》謂“可愛非君?可畏非民?非元后何戴?后非眾罔與守邦”,⑥《尚書·大禹謨》。指出君民協同一體的共同體屬性。《詩經》提出了“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⑦《詩經·大雅·烝民》。要求統治者以“民之秉彝”,也即人民之中普遍存在的常道理性為施政遵循。《周易·乾卦·彖》曰:“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大和,乃利貞。”⑧《周易·乾卦·彖》。
人是社會性的動物,生活在一定的社會共同體之中。人又與動物不同,他(她)為天所生,秉有天性,是“萬物之靈”。按照各自的條件稟賦生存發展,即《周易·乾卦》所謂“各正性命”。天有好生之德,人亦皆有好生之德,⑨“天地之大德曰生”——《周易·系辭傳》。為了生存發展之需要,人們在長期的生產勞動中培養出發展的心性和創造互惠共贏機制的能力,并經由歷史的長期演進內化于文化基因之中。反過來作為共同體則必須保障每個成員的生存和發展權利,執政者作為共同體的表征,其核心任務就在保障民生的發展。因此儒家要求,執政者必須具備社會共同體的意識,樹立起發展為民的思維導向,一旦執政者脫離了這一思維導向,發展不能為民,片面追求物質財富或軍事力量強大,就會造成秦始皇、隋煬帝的執政悲劇。中國歷史上的王朝末期,統治者大多驕奢淫逸,徹底背離了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
在中國傳統論域中,人們還常用“共同體”來說明政治社會的起源。在柳宗元看來,周代選擇封建制度的原因不是由于“圣人之意”,而是人們的生產生活條件決定的。人們為了抵御風險,增加獲得而導致了“群”的形成,一個個“群”(也即共同體)又組織成了較大的部落乃至國家政權。①[唐]柳宗元:《柳河東全集》,中國書店,1991年(據世界書局1935年本影印),卷三,論,第31—32頁。
共同體感是維持社會秩序的重要基礎。《詩經》中記載了許多執政者昏庸無道,破壞共同體感的案例:“東人之子,職勞不來。西人之子,粲粲衣服。舟人之子,熊羆是裘。私人之子,百僚是試。”②《詩經·小雅·大東》。
周幽王執政時期,使役不均,不平衡發展問題十分嚴重。譚國士人(即“東人”)勤于職役,勞苦不堪,京師士人卻穿著華麗,逸豫有加。周朝世臣子孫(即“舟人”)以熊羆做衣服,盡享榮華富貴,譚人卻只能遍嘗百僚的艱辛。孔子認為:“丘也聞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③十三經注疏整理委員會:《論語注疏》,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251頁。孔子不擔憂土地人民的稀少,不擔憂發展總量較低,而更加擔憂“不均”、“不安”,這體現出儒家以民為本,重視民生的思想。
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又對這段論述發揮有加:“大富則驕,大貧則憂。憂則為盜,驕則為暴,此眾人之情也。圣者則于眾人之情,見亂之所從生。故其制人道而差上下也。使富者足以示貴,而不至于驕;貧者足以養生,而不至于憂。”④《春秋繁露·度制》。
董仲舒認為,不平衡發展如果過了頭,必然導致社會上出現兩極分化,大富之人必驕縱,大貧之人必憂憤。憂憤發展到一定階段,就必然演化為對執政者的不滿,產生社會不穩定因素;驕縱發展到一定階段,就必然無視法律,胡作非為,這是人性人情的基本規律。所以賢明的執政者很早就能看到不安定因素從何處生起,而好的治理秩序一定要使富人能夠有機會去顯示他的富貴,但不至于驕縱;窮人一定要能溫飽養生,這樣也就不至于憂憤。用這樣一種發展理念來調和社會發展的不平衡,既能實現國家財政用度不匱乏,又可以使得社會當中上下相安。
十九大報告提出的“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現狀,與孔子“患不均”的用心有著異曲同工之處。不平衡、不充分發展的最大隱憂在于逐漸侵蝕人們普遍的共同體感,進而引發不同的利益群體,尤其是處于極化狀態之中的各群體對整個社會的認同感和凝聚力迅速流失,并且帶來擴散化的效應,瓦解普遍的共同體認同。十八大以來觸目驚心的“打虎”歷程也表明,腐敗不僅僅是腐敗分子個人理想信念喪失的問題,其更加嚴重的危害在于客觀上疏遠了領導干部和人民群眾的血肉聯系,削弱了黨和人民魚水手足的共同體關系。因此,賢明的執政者必須意識到不平衡、不充分發展所蘊藏的潛在危機,未雨綢繆,在切實增強人民對共同體的認同上下功夫。
2013年,習近平總書記在考察湖南湘西時首次做出了扶貧工作“實事求是、因地制宜、分類指導、精準扶貧”的重要指示;2015年考察貴州時又進一步深化為扶貧開發“貴在精準,重在精準,成敗之舉在于精準”。堅決打贏“脫貧攻堅戰”,走完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最后一里路,成為當前和今后一個時期全國性的一項重要政治任務。改革開放四十年來,在黨的正確路線指引下,數億中國人甩掉了貧困的帽子。但由于中國社會東西差距大、城鄉差距大、內地邊疆差距大等長期不平衡、不充分發展的總體條件,扶貧工作仍然面臨十分艱巨的任務。從文明的意義上看,“精準扶貧”是數千年來中華民族真正實現“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的偉大工程。
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中關于發展理念的新思想,帶有深邃的歷史旨趣和文化用意。黨的十九大報告重申了“創新、協調、綠色、開放、共享”的五大發展理念,《2018年國務院政府工作報告》提出打好防范化解重大風險、精準脫貧、污染防治“三大攻堅戰”。這都是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所凝聚起的強大國家能力的基礎上,貫徹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通過“全國一盤棋”統籌規劃的方式,對形形色色的發展不平衡、不充分問題予以一攬子解決的系統工程。其背后走過的恰是數千年來中國文化追求“天下為公”、民生幸福、“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的政治理想和“家天下”君主專制制度之間的根本矛盾,和近代以來以人民為中心的社會主義制度與財富增長為中心的資本主義制度之間的根本矛盾。我們看到,自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歷經毛澤東、鄧小平等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的艱辛擘畫,在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的指引下,這兩對矛盾正在得到解決,中國文化追求人人有尊嚴的生活、富有人情味的社會理想正在逐步得到實現。
無論是“五大發展理念”,抑或“三大攻堅戰”,解決這些民生問題的經濟基礎固然重要,但通過道德倫理的涵化,最終實現人們心靈的安全幸福才是目的。中國文化中解決民生問題的思路,從來就不是“給現錢、養懶漢”,而是孔子所表述的“富之、教之”,①《論語·子路》。也即在對困難群體給予一定幫扶實現溫飽的基礎上,通過“教之”使其獲得謀生的信心與能力,從而在根本上改變貧困落后的整體面貌。西漢的名儒文翁在改變當時四川貧窮落后面貌時就采取了如下措施:
“見蜀地僻陋有蠻夷風,文翁欲誘進之,乃選郡縣小吏開敏有材者張叔等十余人親自飭厲,遣詣京師,受業博士,或學律令。減省少府用度,買刀布蜀物,赍計吏以遺博士。數歲,蜀生皆成就還歸,文翁以為右職,用次察舉,官有至郡守刺史者。
又修起學官于成都市中,招下縣子弟以為學官弟子,為除更徭,高者以補郡縣吏,次為孝弟力田。常選學官僮子,使在便坐受事。每出行縣,益從學官諸生明經飭行者與俱,使傳教令,出入閨閣。縣邑吏民見而榮之,數年,爭欲為學官弟子,富人至出錢以求之。由是大化,蜀地學于京師者比齊魯焉。”②《漢書·循吏傳》。
我們認為,這也是習近平總書記如此看重文化問題,特別標舉“文化自信”的深遠意義。中華文化是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的重要來源和組成部分,因此十八大以來,習近平總書記在多個場合,反復強調中華文化的重要性。在《習近平七年知青歲月》一書中指出:“我們都不甘于平淡生活,覺得人活一世,總要干點什么,做一番事業。這種想法,當然和那時革命英雄主義的教育和熏陶不無關系,但更是由于讀書學習,向往歷史上那些建功立業的人物的多彩人生,對中國傳統文化中知識分子那些‘修齊治平’、‘先憂后樂’精神的認同。”③中央黨校采訪實錄編輯室:《習近平的七年知青歲月》,北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2017年,第64-65頁。
類似的表述也見于雷平生的訪談:“體現這種使命感的證據,我認為有兩條:一是近平在梁家河經過數年苦難和磨練,擺正了自己的位置。把自己看作是黃土地的兒子,并從這個角度來思考如何為人民服務。所以直到現在,他仍一再提起,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人民的福祉。二是強烈的憂患意識。近平喜愛范仲淹《岳陽樓記》中的名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由從小我出發的‘物喜己悲’,轉變為對群眾利益的一種深沉憂患了。”④中央黨校采訪實錄編輯室:《習近平的七年知青歲月》,北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2017年,第57頁。
從習近平總書記人生軌跡當中,能夠深切地看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革命文化和社會主義先進文化的交融無間。十九大報告總結用語“大道之行,天下為公”的理念,可謂中國傳統文化中治國理政最高理想的表達:“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①《禮記·禮運》。
大道流行之時,天下就屬于全體人民。在這樣的時代里,政治上就會建立起良好的選人用人制度,把那些有品德又有能力的人推選到領導崗位上去;在社會風氣上崇尚的是信義、和睦,不是用金錢或權力作為社會地位的衡量標準。這樣一來,人們就不只是孝敬自己的老人,不只是疼愛自己的子女,而能夠把愛心擴展開去,“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在民生保障方面,實現老年人有奉養、壯年人有工作,少年兒童能夠受到良好的教育。男人工作順利,女人家庭美滿。物質財富雖然歸私人所有,但人人都有公心,會熱衷于把物質財富拿出來奉獻公益,而不是只為了自己囤積財富;剝削別人勞動是可恥的行為,但勞動者卻也充滿了奉獻精神,并不是只想著靠用勞動為自己獲取財富。這樣的理想社會當中,陰謀詭計就用不著了,盜竊亂賊等不穩定因素基本消失,所以人們外出也不必關門,此之謂大同社會。這樣的社會里,個人依靠勞動生產出的物質財富首先還是屬于自己,但是,既然人生活于社會共同體之中,勞動生產又必然依賴于社會的分工和協同,依賴于政府提供的國防、安全、醫療等一系列基本公共服務。所以又使得勞動者同意拿出部分財富或人力貢獻給社會。進而生產勞動的意義也提升了,不只是為了自己,同時也是為了共同體,為了邦國。因而,個體生產的財富是具有共享性的。這也是新發展理念當中,“共享”的思想淵源。
當然,應當注意的是,傳統中國社會雖然有以民為本的發展思想,有全面發展的價值理念,但卻缺乏實現這些理想的制度保證,因此也就脫不出王朝更替、治亂循環的歷史怪圈。儒家思想所提出的天下為公、民惟邦本、正德利用厚生等一系列良好理念在長期的政治實踐中無法落地,以至于宋代儒者朱熹激憤地評議說“堯舜之道未嘗一日得行于天地之間”。正如徐復觀先生所云:“專制政治的壓歪,阻遏了儒家思想正常的發展”。②徐復觀:《儒家政治思想與民主自由人權》,臺北:學生書局,1988年,第46頁。直到20世紀初先進的中國知識分子找到了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真理,找到了社會主義這條道路,才將塵封已久的儒家治國思想打開了通往現實的大門。十九大報告提出“中國共產黨從成立之日起,既是中國先進文化的積極引領者和踐行者,又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忠實傳承者和弘揚者。”③《黨的十九大學習輔導百問》,北京:黨建讀物出版社,2017年,第35頁。作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傳承者和弘揚者,中國共產黨接續了古已有之的重民愛民、教民為民的發展理念;作為先進文化的積極引領者和踐行者,中國共產黨找到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這一陽光大道,從根本上為實現中國古圣先賢提出的理想提供了制度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