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新文明：生態文明抑或信息文明

盧 風

現代科技進步的加速和全球性生態危機的出現都讓人們意識到，一個舊時代即將結束，一個新時代即將來臨，我們正從工業文明走向一種嶄新的文明。關于新時代或新文明的根本特征是什么以及該如何命名這個新時代或新文明，人們則見仁見智。有兩種觀點特別值得關注，一種認為新時代是生態文明新時代，新文明就是生態文明；另一種認為新時代是信息時代，新文明是信息文明。本文將比較這兩種觀點，并簡略描繪新文明的愿景。

一、生態文明論

國外最早提出“生態文明”（Ecological Civilization）概念的學者或許是德國法蘭克福大學政治系教授費切爾（Iring Fetscher），他在1978年發表的《論人類生存的條件——兼論進步的辯證法》一文中指出：“期盼中的、被認為亟需的生態文明——不像舍爾斯基（Schelsky）的技術國家——預設了一種有意識地調控體制的社會主體。它將以人道的、自由的方式得以實現，而不是由服務于世界范圍之生態專制的專家團隊去做。如今，熱望無限進步的時代即將結束。人類認為自己可以無止境地征服自然的時代業已受到質疑。正因為人類和非人自然之間和平共生的仁慈生活方式是完全可能的，所以對無節制的技術進步才必須加以控制并設限?！雹買ring Fetscher, Conditions for the Survival of Humanity: On the Dialectics of Progress, Universitas, 1978, No.3, Vol.20, PP.161-172.費切爾的這篇文章將代表人類思想史的一個里程碑。在這篇文章中，費切爾針對西方現代性思想的根本錯誤——人類憑科技進步可無止境地征服自然——初步提出了生態文明的設想，并預言“熱望無限進步的時代即將結束”，指出“人類認為自己可以無止境地征服自然的時代業已受到質疑”，從而認為一個新時代即將開始。

雖然最早提出“生態文明”概念的是西方學者，但迄今為止使用這個概念并認為這方面研究重要的西方學者卻寥若晨星。①論述生態危機的學者很多，但使用“生態文明”這個概念的學者甚少。其中小約翰·柯布（John B.Cobb, Jr.）無疑是最為今日中國人所熟識的一位，他多次說，人類必須走向生態文明才能免遭毀滅的厄運；生態文明建設的希望在中國。②鐵錚：《中國引領著世界的生態文明——記美國國家人文科學院院士小約翰·柯布》，《綠色中國》2018年8A期（總第505期），第34-37頁。

澳大利亞斯威本科技大學的阿倫·蓋爾（Arran Gare）是這寥若晨星的西方學者中的一位，他明確認為未來的文明是生態文明。他說，我們正面臨的以大規模環境問題為焦點的危機是“現代西方文明”（Modern Western Civilization）的危機。③Arran Gare, The Philosophical Foundations of Ecological Civilization: A Manifesto for The Future, Routledge, London and New York, 2017, P.183.擺脫這種危機需要來一場“徹底的啟蒙”（The Radical Enlightenment）。這場啟蒙將訴諸受到后還原論（Post-reductionist）自然哲學和科學支持的過程——關系形而上學（a Process-relational Metaphysics），從而將人類安置于通過歷史而在大自然之內進行人性之自我創造的境遇之中，并走向一種新的文明，在其中部落之間、文明之間以及民族之間的破壞性沖突將得以克服，并要求全人類承諾促進全球生態系統的健康，并承認人類共同體該臣服于全球生態系統。這場徹底啟蒙的目標應該被理解為全球生態文明（a Global Ecological Civilization）建設。④Arran Gare, The Philosophical Foundations of Ecological Civilization: A Manifesto for The Future, Routledge, London and New York, 2017, P.166.

美國學者羅伊·莫里森（Roy Morrison）也是寥若晨星的認同生態文明的西方學者中的一位，他也主張稱未來的文明為生態文明。他聲稱他的《生態民主》（1995）一書是一本關于“從工業文明走向生態文明”的“根本變革”的書。⑤Roy Morrison, Ecological Democracy, South End Press, Boston, 1995, P.3.在這本書中他對工業主義（Industrialism）和工業文明進行了尖銳的批判。他認為工業文明是不可持續的，不僅因為它致力于無限增長，也因為它具有內在的戰爭傾向。⑥Roy Morrison, Ecological Democracy, South End Press, Boston, 1995, P.10.他認為，生態文明奠基于多種多樣的生活方式，這些生活方式使互相關聯的自然生態和社會生態得以持續。這樣的文明具有兩個基本屬性：第一，它運用欣欣向榮的生物界的動態和可持續平衡的觀點看待人類生活：人類與自然不是處于對立狀態，人類就生活于自然之中。第二，生態文明意味著我們生活方式的根本變革：這取決于我們做出新的社會選擇的能力。⑦Roy Morrison, Ecological Democracy, South End Press, Boston, 1995, P.11.他認為，“命名一種文明就是樹立一面旗幟”。⑧Roy Morrison, Ecological Democracy, South End Press, Boston, 1995, P.8.建設生態文明是一場偉大的變革，這次變革和從農業文明轉向工業文明一樣重要。⑨Roy Morrison, Ecological Democracy, South End Press, Boston, 1995, P.11.

當然，除上述幾位學者以外，西方或許還有其他的認同生態文明論的學者，但總的來說寥寥無幾。

國內最早提出這個概念的學者或許是葉謙吉先生。葉謙吉曾以《論生態文明》為題在1986年下半年召開的三峽庫區水土保持會議上做大會報告。他的《生態需要與生態文明建設》一文被收錄于農業部主編的《中國生態農業》一書（1987）。在該文中他寫道：“所謂生態文明，就是人類既獲利于自然，又還利于自然，在改造自然的同時又保護自然，人與自然之間保持著和諧統一的關系?！薄吧鷳B文明的提出，使建設物質文明的活動成為既改造自然又保護自然的活動。建設精神文明既要建立人與人的同志式的關系，又要建立人與自然的伙伴式的關系?！雹馊~謙吉：《葉謙吉文集》，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第80-81頁。

顯然，葉謙吉對“生態文明”的界定與費切爾的界定有所不同。20世紀80年代，我國意識形態提出建設社會主義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葉謙吉提出建設生態文明，意在補充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之不足。在當時的話語體系中，整個文明社會由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這兩部分構成。但葉先生認為，這是不全面的，必須補以生態文明，才構成一個完整的文明社會。按葉先生的意思，物質文明、精神文明和生態文明都是同一個文明社會的共時的維度（也有人稱其為要素）。今日意識形態話語體系中又增添了政治文明和社會文明。沿襲葉先生的定義，則生態文明是與物質文明、精神文明、政治文明、社會文明共時態的一個維度。費切爾顯然不是在這種意義上使用“生態文明”，而是在歷時態的意義上使用這個詞，即生態文明指一個全新的社會形態，這種全新社會形態的出現和發展就是一個全新的時代。費切爾與葉先生的定義的區別是不可忽視的，只有費切爾表述的歷時態意義的“生態文明”才標志著一個歷史學意義上的新時代。

在2007年黨的十七大正式提出生態文明建設戰略之前，國內也只有少數學者研究生態文明。

1990年李紹東在《西南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發表了題為“論生態意識和生態文明”的文章。該文認為，文明是指物質建設和精神建設的進步狀態，與野蠻、丑惡、落后相對立。生態文明就是把對生態環境的理性認識及其積極的實踐成果引入精神文明建設，并成為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生態文明是由純真的生態道德觀、崇高的生態理想、科學的生態文化和良好的生態行為構成的。為建構生態文明，必須有明確的指導思想，要強化生態知識的覆蓋面，要建設良好的社會生態生理環境，要使生態文明制度化。①李紹東：《論生態意識和生態文明》，《西南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0年第2期。李紹東的定義與葉先生的定義比較一致，即生態文明就是人類在對待生態環境時所表現出來的“與野蠻、丑惡、落后相對立”的“進步狀態”，是與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并列的，可以滲透在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之中。

1992年謝光前在《社會主義研究》發表了“社會主義生態文明初探”，1993年沈孝輝在《太陽能》發表了“走向生態文明”，同一年劉宗超和劉粵生在《自然雜志》發表了“全球生態文明觀——地球表層信息增殖范型”。沈孝輝認為，古代幾大農業文明的衰落都是由于自然系統的衰落，人與周圍環境的生態平衡破壞而導致的結果。可是歷史上的生態破壞畢竟是局部的，此地破壞了，彼地仍然良好，因此文明的消逝也是局部的，此地的文明衰落或覆滅了，彼地仍會產生和發展出文明來。然而當代的問題不同了，無論是生態破壞，還是環境污染，都是全球性的。因此全球環境的惡化必將對世界文明帶來意想不到的惡果。解決環境惡化的關鍵在于人類能否正視自己的行為所招致和可能招致的環境后果，并對大自然的逆變肩負起不可推脫的責任。為拯救世界和人類自己，人類傳統的生活方式、生產方式和思維方式均需進行一場深刻的環境革命，這樣才能找到一條新的發展途徑，建立一個與大自然和諧相處，互不損害，共同繁榮，以環境保護為旗幟的人類新文明——這就是生態文明。②沈孝輝：《走向生態文明》，《太陽能》1993年第3期。沈孝輝顯然是在歷時態的意義上使用“生態文明”。

我們在國家圖書館館藏目錄中檢索到的最早論述生態文明的專著，是1992年農業出版社出版的張海源著的《生產實踐和生態文明——關于環境問題的哲學思考》。該書應是我國最早的書名包含“生態文明”的一本書。該書把環境保護上升到生態文明建設的高度，作者在引言中說：“根據環境污染的現實，保護環境已成為每個國家的政府、社會公民共同的緊迫任務。完成這個任務的前提和結果就是建設現時代的生態文明。”③張海源：《生產實踐與生態文明——關于環境問題的哲學思考》，北京：農業出版社，1992年，引言第4頁。該書聲稱“回答了為什么要建設生態文明，如何建設以及為何能夠建設生態文明的問題”，④張海源：《生產實踐與生態文明——關于環境問題的哲學思考》，北京：農業出版社，1992年，引言第4頁。但沒有仔細界定何謂生態文明，談論的主要是生產實踐中的環境保護問題。故該書還不是專論生態文明的專著。

最早的論述生態文明的專著應是1999年出版的劉湘溶編的《生態文明論》。該書認為，生態文明是文明的一種形態，是一種高級形態的文明。生態文明不僅追求經濟、社會的進步，而且追求生態進步，它是一種人類與自然協同進化，經濟——社會與生物圈協同進化的文明。建設生態文明是人類擺脫生態危機的總對策。建設生態文明是一場文明的全面變革，它既是歷史的必然，又是主體的自覺選擇，既是我們所憧憬的理想境地，又是已經發生在我們身邊的現實。①劉湘溶編：《生態文明論》，湖南：湖南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30頁。該書論述的生態文明也是費切爾意義上的歷時態的生態文明。

2007年黨的十七大的召開既是生態文明研究的轉折點也是生態文明建設的轉折點。在這之前，不僅只有極少數人研究生態文明，而且他們的研究工作和成果不受重視。黨的十七大提出了生態文明建設戰略，十八大把生態文明建設提到了“五位一體”總布局的高度，十九大又特別強調“建設生態文明是中華民族永續發展的千年大計”。如今，生態文明研究和建設都受到了高度重視。胡錦濤在十八大政治報告中明確提出“努力走向社會主義生態文明新時代”。習近平總書記說：“人類經歷了原始文明、農業文明、工業文明，生態文明是工業文明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是實現人與自然和諧發展的新要求。”②中共中央宣傳部：《習近平總書記系列重要講話讀本》，北京：學習出版社、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21-122頁。習近平總書記在這里所講的“生態文明”顯然是歷時態的?？梢姡覈庾R形態承認，將會替代工業文明的新文明是生態文明，我們正開啟的新時代是社會主義生態文明新時代。

二、信息文明論

20世紀八九十年代，阿爾溫·托夫勒（Alvin Toffler）的未來學曾對中國學術界產生過較大影響。托夫勒在80年代提出了“第三次浪潮”的大歷史觀。托夫勒夫婦在其1995年出版的《創造一個新的文明：第三次浪潮的政治》一書中寫道：“一個新的文明正在我們的生活中出現，而視而不見者則處處企圖予以壓制。這種新文明帶來了新的家庭樣式，改變了工作、愛情和生活方式，新文明還帶來了新的經濟、新的政治沖突，尤其是帶來了一種不同的思想意識?！雹跘lvin and Heidi Toffler, Creating a New Civilization: The Politics of the Third Wave, Turner Publishing, Inc. Atlanta, 1995, P.19.他們稱這種新文明的興起為“第三次浪潮”。他們認為，人類已經歷了兩次巨大的變遷浪潮：第一次浪潮是農業革命，歷時數千年；第二次浪潮是工業文明的興起，歷時不過300年。如今，“我們這些正好生活在同一星球上這一大變革關頭的人們會終身感到第三次浪潮對我們的全面沖擊”。④Alvin and Heidi Toffler, Creating a New Civilization: The Politics of the Third Wave, Turner Publishing, Inc. Atlanta, 1995, P.19.“我們是舊文明的最后一代，又是新文明的第一代。”⑤Alvin and Heidi Toffler, Creating a New Civilization: The Politics of the Third Wave, Turner Publishing, Inc. Atlanta, 1995, P.21.他們認為，“工業文明行將結束”，“工業主義總危機”已經十分明顯。⑥Alvin and Heidi Toffler, Creating a New Civilization: The Politics of the Third Wave, Turner Publishing, Inc. Atlanta, 1995, P.27.第一次浪潮帶來了農業文明，第二次浪潮帶來了工業文明?！颁z頭象征著第一種文明，流水線象征著第二種文明，電腦象征著第三種文明?！雹逜lvin and Heidi Toffler, Creating a New Civilization: The Politics of the Third Wave, Turner Publishing, Inc. Atlanta, 1995, P.31.“土地、勞動、原材料和資本，是過去第二次浪潮經濟的主要生產要素，而知識——廣義地說，包括數據、信息、影像、文化、意識形態以及價值觀——是現在第三次浪潮經濟的核心資源?！雹郃lvin and Heidi Toffler, Creating a New Civilization: The Politics of the Third Wave, Turner Publishing, Inc. Atlanta, 1995, P.42.可見，新文明的經濟就是世紀之交曾被熱議過的“知識經濟”或“信息經濟”，托夫勒夫婦也稱其為“超級符號性的第三次浪潮經濟”。⑨Alvin and Heidi Toffler, Creating a New Civilization: The Politics of the Third Wave, Turner Publishing, Inc. Atlanta, 1995, P.36.如果說鐵路、高速公路等是工業文明的基礎設施，那么“信息高速公路”或“電子通道”則構成了新文明的基礎設施?？梢娡蟹蚶辗驄D傾向于把新文明（即第三種文明）稱作信息文明。

被尊為“管理學教父”的德魯克（Peter F.Drucker）對新時代和新經濟有類似的看法。但德魯克稱這個新時代為“后資本主義社會”（Post-capitalism Society）時代。德魯克說，我們明顯地處于歷史的轉型過程中。這次歷史轉型已改變了世界的政治、經濟、社會以及道德視域。①Peter F. Drucker, Post-capitalist Society, Butterworth-Heinemann Ltd, 1993, PP.2-3.經過這次歷史轉型，價值觀、信念、社會和經濟結構、政治觀念和體制以及世界觀的改變之大將是我們今天所難以想象的。②Peter F. Drucker, Post-capitalist Society, Butterworth-Heinemann Ltd, 1993, P.3.在后資本主義社會，真正支配性的資源和絕對決定性的“生產要素”將既不是資本，也不是土地，也不是勞動力，而是知識。③Peter F. Drucker, Post-capitalist Society, Butterworth-Heinemann Ltd, 1993, P.5所以，后資本主義社會也就是信息社會，后資本主義社會的經濟也就是信息經濟。如果說后資本主義社會仍是資本主義社會，那么它就是以“信息資本主義”（Information Capitalism）為主導的社會。④Peter F. Drucker, Post-capitalist Society, Butterworth-Heinemann Ltd, 1993, P.166.實際上，德魯克認為，后資本主義社會既不是資本主義的，也不是社會主義的，它超越了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

多年研究并宣傳綠色資本主義和商業生態學的保羅·霍肯（Paul Hawken）在其20世紀80年代出版的《未來經濟》（The Next Economy）一書中宣稱，工業主義的經濟是物質經濟，即大量生產、大量消費、大量廢棄的經濟，這種經濟是不可持續的。物質經濟增長依賴于礦物資源的廉價。隨著20世紀80年代石油價格的上揚和計算機技術的興起，物質經濟將日趨式微，一種全新的經濟將會興起，這種全新的經濟便是信息經濟。⑤Paul Hawken, The Next Economy, Holt, Rinehart and Winston, New York, 1983, P.78.

隨著信息技術（包括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很多人認定未來的新文明就是信息文明。有國內學者說：“一般認為，原始文明、農業文明和工業文明是人類歷史已經經歷或還在經歷的文明形態，我們這個時代已經跨入了信息文明，它是工業文明之后新的人類文明形態。”⑥張易帆、張怡：《信息文明的新特點及其虛擬形態》，《信息技術》2015年第7期，第101頁。這正好與談論生態文明的人們的說法相對應，他們也認為，原始文明、農業文明和工業文明是人類歷史已經經歷或還在經歷的文明形態，但認為我們這個時代已經跨入生態文明，或說我們必須走向生態文明，生態文明是工業文明之后新的文明形態。

三、兩論的共同觀點

生態文明論和信息文明論都各有其理論依據和現實依據。就現實依據而言，全球性的環境污染、生態破壞和氣候變化是事實，信息技術和人工智能技術正對世界各國的經濟、政治、軍事、文化、教育等產生日益深刻的影響也是事實。

這兩種新文明論都要訴諸新科學以尋求科學依據。生態文明論訴諸量子物理學和蘊含生態學的復雜性科學，而信息文明論則訴諸圖靈（Alan Mathison Turing）以后的認知科學和信息科學。

兩種文明論都必須獲得新哲學的辯護。生態文明論對應的新哲學是生態哲學，信息文明論對應的新哲學是信息哲學。這兩種哲學都自命為新時代的新哲學，都對支持工業文明的現代性哲學有所批判，例如，都拒斥笛卡爾、康德以來支持人類中心主義的主客二分。主客二分或人與非人事物的截然二分是現代性哲學的基石，拒斥這種二分是生態文明論和信息文明論的共同思想。

讓我們先看生態哲學對主客二分的拒斥。利奧波德（Aldo Leopold）是生態哲學的先驅。利奧波德的“土地倫理”把土地看作一個共同體，這個共同體的成員包括土壤、水、植物和動物?！巴恋貍惱怼敝鲝埌讶擞烧鞣咿D變成這個共同體中的平等一員和公民。⑦Aldo Leopold, A Sand County Almanac, And Sketches Here and Ther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7, 204.深生態學創始人奈斯（Arne Naess）認為，在人和自然物乃至大自然之間沒有什么不可逾越的界限，每一個人都是與大自然息息相關的。一切生命形式的權利都是不可量化的普遍權利。沒有任何一個特定的生物物種擁有比其他物種更多的生存和發展的權利。⑧Arne Naess, Ecology, community and lifestyle: Outline of An Ecosoph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9, P.166.生態哲學家普遍認為，人與非人生物之間的區別沒有笛卡爾和康德所說的那么大，非人生物也有道德資格，從而和人同屬于道德共同體。

信息哲學家則根據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成果而拒斥主客二分。弗洛里迪（Luciano Floridi）是當代最為活躍的信息哲學家。弗洛里迪認為，地球正在變成一個信息圈，或者它一直就是一個信息圈，在這個信息圈中，顯然并非僅僅人類才具有智能，即就智能而言人并不占有“獨一無二”的地位。如今，人們正逐漸接受關于“自我”的后圖靈觀念（Postturing Idea）：我們不是像魯濱遜身處一個孤島中那樣的獨一無二的能動者（Agents），而是在信息圈中互相關聯、互相植入的信息有機體（Inforgs，這是個新創的英語單詞）。信息圈是我們與其他信息能動者所共享的，其他信息能動者既包括自然的能動者，也包括人造的能動者，他們都能邏輯地和自主地處理信息。①Luciano Floridi, The Fourth Revolution: How the Infosphere is Reshaping Human Realit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4, P.94.這里自然的能動者就指非人動物，而人造的能動者就指各種智能機器或機器人。可見，經過圖靈革命，笛卡爾、康德乃至薩特等哲學家所重視的“主體”（Subjects）和“主體性”（Subjectivity）概念不重要了，已被代之以“能動者”（Agents）和“能動性”（Agency）概念。在康德、薩特等人看來，只有人才是主體，才具有主體性，但在信息哲學家看來，所有的動物（特別是高等動物，當然包括人）和智能機器都是能動者，都具有能動性。所謂能動者就是能和多種其他存在者互動的存在者（Beings），他們承認其他類似的存在者具有和他們自己平等的地位；他們就通過置身于其他存在者中間而體驗其身份和自由。②Luciano Floridi Edited, The Onlife Manifesto, Being Human in a Hyperconnected Era, Springer Open, 2015, P.209.

可見，信息哲學家與生態哲學家具有共同的觀點：并非僅僅人類才具有道德資格，非人事物也具有道德資格。生態哲學家說，生態系統也具有道德資格，人類應該出于道德自覺而保護生態系統的健康。信息哲學家則說，非人動物和智能機器都是能動者，從而也都享有道德資格，故人類不僅應該友善地對待非人動物，也應該友善地對待各種智能機器。有些信息哲學家也主張節能減排、保護環境。霍肯主張由物質經濟走向信息經濟就有保護環境的考慮。弗洛里迪說：信息哲學的任務之一是構建一個倫理框架，在這個框架內信息圈將被居于其中的人類信息有機體（the Human Inforgs）看作值得給予道德關注和關懷的新環境。這樣的倫理框架必須明確揭示并應對新環境中前所未有的挑戰。它必須是關于整個信息圈的一種e-環境倫理學（an E-nvironmental Ethics）。這種綜合（既有整體主義或包容之意也有人工之意）的環境主義要求改變我們的自我意識和在現實中的角色，要求考慮什么是值得我們尊重和關心的，要求考慮如何讓自然事物和人工事物結成同盟。③Luciano Floridi, The Fourth Revolution: How the Infosphere is Reshaping Human Realit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4, P.219.

結束語：新文明愿景

文明既然包羅人類超越非人動物生存狀態所創造的一切，便是無比豐富、無比復雜的。有人把文明分成器物、制度、觀念三大維度。我國意識形態把文明分成共時態的物質文明、精神文明、政治文明、社會文明和生態文明，按這種劃分，則文明包括物質、精神、政治、社會和生態這五大維度。塞繆爾·亨廷頓（Samuel Phillips Huntington）認為，文明包括語言、歷史、宗教、風俗和體制等維度。伊朗的一位長期潛心思考文明主題的學者認為，文明包括兩個不可分割的部分，第一部分是一套清晰的世界觀，它可以表現為一種文化體系，一種意識形態，或者一種宗教。第二部分由一套連貫的政治、軍事和經濟體系表現出來，而這種體系又常以一個帝國或一種歷史體制的面貌展現出來 。但每一種劃分都只代表理解文明整體的一種視角，卻沒有任何一種視角能對文明整體一覽無余。正因為文明是無比復雜的，是多維度、多面相的，所以沒有任何一個名詞或形容詞足以讓所有人都承認它就是正出現的新文明的恰當名稱。人們對現實有不同的判斷，對未來有不同的預期，對新時代或新文明就會有不同的命名。

根據生態文明論，未來的文明必須改變能源結構，即越來越多地使用太陽能、風能等清潔能源；必須改變產業結構，即淘汰所有的重污染產業；必須改變經濟增長模式，變線性經濟為循環經濟；必須大力促進經濟的非物質化；必須改變制度建設和制度創新的指導思想，即超越“資本的邏輯”，擯棄GDP至上觀念，讓生態法則也成為制度建設和制度創新的指導思想；必須創造繁榮、多樣的生態文化；必須大力倡導綠色消費，抵制物質主義的消費主義；必須實現世界觀、價值觀、發展觀的根本轉變，即來一次新啟蒙。歸根結底，必須超越“大量開發、大量生產、大量消費、大量排放”的生產生活方式。

根據信息文明論，未來的文明必然是以信息為基礎的文明，知識和信息將成為最重要的生產要素和生活“用品”，經濟非物質化也便是經濟信息化的一個面相。如今，我們若買一本在美國出版的新書，大可不必讓紙板書漂洋過海地從美國運到中國，在kindle閱讀器上下載電子版即可。如果像弗洛里迪等人預言的那樣，將來線上、線下無區別，虛擬世界與物理世界合一，則游覽九寨溝、黃山等風景區，就不必乘飛機、火車，動一下鼠標即可。信息技術確實將深刻改變我們的生產方式、生活方式和思維方式。

兩種新文明論各自描繪了未來文明或新時代的愿景，也都將接受未來人類實踐的檢驗。兩種新文明論既然都試圖取代現代性，便必然受到仍居于主導地位的現代性的頑強抵制。如托夫勒所言：“一個新的文明正在我們的生活中出現，而視而不見者則處處企圖予以壓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