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偉平
智能技術的發展、社會智能化的推進與生產力的發展是相伴隨的。社會的智能化程度已經成為一個國家、地區發展水平的標志。隨著智能時代的到來,人工智能不斷向社會生產方式、生活方式滲透,智能產業更是崛起為新的重要的經濟增長點,并將極大地提升社會生產力水平。人工智能的廣泛應用,促使產業結構不斷調整,經濟發展不斷轉型升級,勞動生產率空前提高,所提供的產品和服務日益豐富。在經濟快速發展的背景下,社會積累的財富越來越多,人們的生活更加富裕,生活品質不斷改善,社會治理水平也不斷得以提升。經濟、社會的快速發展,人們生活質量的提升,雖然不能與道德進步直接劃等號,但為倫理道德的提升、人與社會的自由全面發展奠定了更加堅實的物質基礎。①孫偉平:《關于人工智能的價值反思》,《哲學研究》2017年第10期。
根據唯物史觀理論,生產力是社會發展中起決定性作用的因素,也是人與社會自由全面發展的決定性力量。物質文明建設與包括倫理道德在內的精神文明建設向來是相互聯系、相互作用、相輔相成的。古人云:“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管子·牧民》)只有在一定的物質生產基礎之上,例如,只有在解決了吃穿住行等基本需要之后,人們才可能產生更高層次的精神文化需求,才可能有時間和余力充實和發展自己,才可能逐步改變混沌、愚昧、迷信、落后的狀況,在精神文化和倫理道德方面不斷取得進步。否則,就如同馬克思所說的:“就只會有貧窮、極端貧困的普遍化;而在極端貧困的情況下,必須重新開始爭取必需品的斗爭,全部陳腐污濁的東西又要死灰復燃。”①《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86頁。
此外,人工智能的應用不僅促進產業結構調整和經濟轉型升級,為新型倫理道德建設提供良好的前提和基礎,而且可以直接應用于與倫理道德相關的領域,為倫理道德建設提供直接支持。例如,邁入智能時代,一個國家、地區往往更有條件增加財政投入,加大智能教育、培訓的力度,創新思想政治教育方式,提高大眾的文化素質、科技水平和倫理道德修養;能夠提供更加豐富多樣的精準化智能服務,促使社會運行更加安全高效,人們能夠最大限度地享受高質量服務和便捷生活;有條件建立健全社會福利和社會保障體系,盡可能幫助和扶持貧困地區、弱勢群體,促進社會公正與社會和諧;可以強化人工智能對自然災害的實時監測,構建食品藥品和公共安全智能化監測預警與控制體系,保障社會公眾的生命財產安全;可以綜合運用技術、經濟和法律手段,對突破道德底線的行為(特別是智能犯罪行為)予以必要的懲處,維護基本的倫理、社會秩序等等。
總之,隨著智能時代的到來,智能經濟和智能文化快速發展,智能治理和智能服務不斷改進,這前所未有地滿足了人們不斷增長的精神文化需求;特別是極大地拓展了人們的生存和活動空間,改善了人們的生活品質,可以幫助人們更好地發展自己,實現自身的潛能與價值,在儒家倡導的“成人”“成己”方面取得實質性進步。
與無機器輔助的人類相比較,人工智能正在表現出日益增強、超越人類的趨勢。人工智能可以其“客觀的立場”“冷靜的態度”“豐富的知識”“敏捷的思維”“絕對的執行力”等幫助人們更好地把握時代發展趨勢,細致地掌握事實情況,以此為基礎更好地認識自我,不斷提升道德評價、選擇和決策水平。
人工智能的任務是理解自然智能的工作原理和工作機制,開發具有類似人類智能的機器,為人類提供各種各樣的產品和服務。迄今為止,人類智能是已知的最高級、最復雜的自然智能,因而人工智能的發展方向是模擬人類智能。當然,這種模擬不是刻板地模擬人腦的物質結構,也不是簡單地模仿人腦的工作機理,而是一種啟發式、創造性的模擬,是模擬支撐人類思維的信息轉換和智能創造原理。
基于學習算法的人工智能系統可以系統地掌握一個人的生活經歷和處世原則,幫助自己在面臨一定道德情形時,準確地分析自己的道德需要,“發現”自己的道德動機,明確自己的道德權利、責任和義務。假設智能助手知道某個人堅持儒家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之類的“道德金規則”,那么,在處理相應的人際關系時,它便會將這一倫理原則和當下的具體情形聯系起來,提示“主人”應該怎么做。例如,一個人不贊成自己的孩子脾氣暴躁,對自己不講禮貌,如果某一天自己因為某種原因,也對年邁的父母過于性急,態度惡劣,這時,智能助手便可以適時地提醒:這樣做違背了自己信奉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倫理原則,是一種不理智、不恰當、不文明的行為。
相對人類的某一方面、甚至相對一定的個人整體來說,一定的智能系統可能擁有的立場更加客觀,視野更加開闊,知識更加豐富,了解的事實更加完整,后果預測更加可靠,對道德規范的適用更加到位,并更少受到各種社會關系、“人情世故”的干擾,犯各種人為的低級錯誤,據此可以理性地幫助人們進行道德評價、選擇和決策。事實上,對于日常生活中的一些道德難題,包括債務糾紛的裁定、交通事故中責任的劃分、法律案件的具體量刑等以及不同道德選擇的后果預測,特定的智能系統正在顯現出一定的優勢。它們雖然尚嫌稚嫩,卻已經成為人們進行道德評價、選擇、決策的參謀和助手。我們完全可以預測,今后的智能系統擁有的數據將更多更好,將會更加“聰明”“敏捷”,能夠更好地理解倫理原則和道德規范,更有效地幫助人們進行道德評價、選擇和決策。
一般而論,道德依靠兩種方式加以維系,一是自律,二是他律。人工智能為道德自律和道德他律提供了新的實踐基礎、實踐方式。
道德自律以人們的自我認知和道德評價為基礎,是人們自我約束、自我提升的一種價值追求。智能系統的視野更加開闊,擁有的知識更加系統,可以幫助人們深刻洞察所處的社會環境,準確把握面臨的事實情況,從而依照習得的倫理原則和道德規范指導自己的行為,并不斷在生活實踐中修正、完善自己。
如果人們有心向善,希望在倫理道德方面自我修煉,自我提升,那么,可以借助智能秘書、學習助手、智能保姆、智能管家之類貼心的智能工具,及時提醒自己抑制不合理的欲望,督促自己切實踐履道德規范。例如,通過程序設定,提醒和督促自己“應該去看望父母了”、“應該信守諾言按時赴約”、“應該依據協議償還債務”、“應該完成自己的本職工作”等。這可以幫助自己時時自警,嚴格要求自己,鍛鑄自己的道德人格,做一個有德之人。對于一些自己不滿意、卻難以自制的不良陋習,例如辦事拖拖拉拉、網絡游戲成癮、網絡購物上癮等,還可以設計相應的智能程序,在超過預設的閥值后,幫助自己“強制執行”。例如,在每天或每周的網絡游戲達到設定的時間閥值后,設定的程序可以黑屏甚至關機,從而強行中斷游戲。
人類正在與越來越多的智能機器“生活”在一起。有了各種“知規知禮”、“鐵面無私”的智能小伙伴,人們就將心中的“大法官”外在化了,時時警醒自己,修身養性,止惡揚善,令道德自律水平跨上一個新的臺階。
道德他律主要依靠社會輿論以及相關機構的教育、管理加以維系。智能時代為道德他律提供了更加透明的社會環境,也提供了越來越多的道德工具。
因為整個社會日益數字化、網絡化、智能化,數據采集、存儲、處理、傳輸能力空前強大,人們的一舉一動幾乎都處在“聚光燈”之下,無所遁形。這種空前“透明”的社會環境,這種方便追索的道德執法能力,可以形成強大的道德輿論壓力,敦促人們主動抑制不良動機,自覺規范自己的言行。
在一定的道德情形中,如果某個人、某個組織的行為有違既定的倫理原則和道德規范,借助人工智能,社會公眾和相關機構可以及時查詢當事人的背景信息,準確還原事情的經過,從而以事實為依據,形成強大的社會輿論壓力,迫使行為人棄惡揚善,維護正常的倫理秩序。
道德失守底線是當今世界、特別是社會轉型時期的中國面臨的突出問題。邁入智能時代,對于那些肆意踐踏道德底線、甚至觸犯法律的行為,例如故意傷害、見死不救或“救命索要救命錢”、被人施救卻恩將仇報以及公務員索賄行賄等惡行,可以借助各種智能系統,包括各種智能監測系統、大數據分析系統,方便快捷地弄清事實真相,并對當事人采取系統性的、強有力的他律手段。例如,除了通過各種媒介曝光當事人,進行大范圍、強有力的道德譴責外,還可以對其采取包括技術、經濟、法律制裁等在內的懲處措施,切實讓作惡者成為“反面教材”,既沒有“面子”,又無利可圖,從而將“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落到實處。
可見,邁入新穎、獨特的智能社會,面對現代社會“信仰缺失”、價值多元、“道德底線”屢屢失守的窘境,人工智能可能成為道德教育、管理的“好幫手”,成為維護正常的社會秩序的“道德利器”。或許,囿于社會的智能化水平,我們今天從中受益還不夠多,但人工智能的發展一日千里,新穎別致的智能教育、管理方式正在涌現,更加合理、更加公正的倫理秩序有望形成。
倫理道德領域一直存在著道德進步論與道德退步論的爭論。今天,即使從道德進步論的視角看,倫理道德的發展也難以跟上人工智能發展的速度。在人工智能的研發和應用中,出現了越來越多的既有道德從未涉及的問題,包括智能無人系統的道德主體地位問題、人的隱私權受到侵害的問題、數字鴻溝和社會分化導致的社會不公問題,等等,在一定程度上出現了“道德失范”和“倫理失序”。如何立足我們的文化傳統、應對問題和挑戰,重塑智能時代的道德教育、管理方式,是一個亟待解決的難題。
隨著智能時代的來臨,智能系統越來越多地滲入了人們的組織管理過程,教育、管理方式正在迎來新的變革。智能系統能夠記憶(存儲)大量的政策和法規文件,自動處理管理工作中的行政協調和控制任務,承擔管理工作中的程序性任務,減少管理工作中的人為失誤,從而節省管理成本,提高管理效率。不過,運用各種智能系統所進行的道德教育和管理,有時可能忽視被管理者的文化傳統和心理特征,甚至忽視被管理者是一個具體的活生生的“人”,從而缺乏人類特有的同情心,缺少人們特別看重的“人情味”。
具有沖擊力的是,隨著人工智能的突破性發展,一個問題突顯出來:在自然人與智能機器人之間,誰的道德表現更為優異、更令人信服?誰能占據道義制高點、掌握話語權?誰更有資格擁有道德裁判權,以及相應的教育、管理權力?雖然人類號稱“萬物之靈”,過去在倫理道德領域一直牢牢地掌控著話語權,但發展到智能時代,面對這些本來有確定答案的問題,人類已經變得不那么自信,不那么有把握了。
更值得警惕的是,隨著今后可能出現的超級智能及其發展,它是否可能依仗自身的體力和腦力優勢,以及遠超人類的活動效率,強行搶奪道德評價、決策的“話語權”,以及道德教育、管理的“資格”,甚至自以為是地對創造它的人類進行道德訓誡和道德管理,將人類強行納入智能系統的道德范疇?若果真如此,那么人類將在一定程度上失去道德尊嚴和主動權。這也將是有史以來翻天覆地的“倫理大變局”。
在日益嚴峻的形勢面前,面對智能系統、智能機器人可能帶來的道德挑戰,面對各種智能機器為人類所樹立的更好的參照物,人類作為“萬物之靈”,必須未雨綢繆,采取有效的行動,切實維護人類的道德地位和主動權。具體地,我們必須立足智能時代,認真反思人類在歷史上的道德表現以及人自身的缺陷和局限性,主動運用各種智能技術加強人自身的修煉和“監管”,以一種建設性的姿態投入與智能機器系統的道德競爭,從而加快人自身的進化歷程,令人類在道德完善方面取得實質性進步,并據此打造更加先進、更加合理的人機關系和“人機文明”。①[美] 皮埃羅·斯加魯菲:《人類2.0:在硅谷探索科技未來》,牛金霞、閆景立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年,第37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