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朝霞
(中央財經大學法學院,北京 100089)
關于重復保險規定之適用范圍,學說與實物不一而逐,計有下列四說:
1.全部適用說
本說主張重復保險規定于人身保險及財產保險一體適用,其主要論點如下:
(1)人身保險之射幸性高于財產保險,倘若投保金額過高,極易導致道德危險。故保險人在承保前,必須先行了解是否有保額過高或危險過分集中之虞,倘若投保人存有不良動機,分別向數個保險公司投保,事后又不為通知,保險人即不易測定此項危險,故保險法第五十六條乃規定投保人之通知義務,以防止之。
(2)保險法既將重復保險列入總則,遍觀全編,又無將人身保險摒除在外之意涵,即不能定義重復保險只適用于財產保險。
(3)人身保險中死亡保險之目的乃為安家所需,性質屬于填補經濟上的損害;生存保險之目的乃為養老所需,該金額亦系填補經濟上的損害;至于健康保險不論按何種支付方式,亦系損害填補契約。
(4)人身價值非無客觀評價標準,超過投保標準仍然屬于超額保險,倘若投保人重復投保,亦有向投保人告知之義務,以便保險人衡量是否承保。實際上,所謂人身無價,乃主觀上認定人身系無價之寶,然其仍然有相當多的客觀標準可循,如加害人把被害人撞成殘疾,其賠償金額亦非漫無限制,民法規定加害人一次性賠償的總額,以填補被害人喪失或減少勞動能力之損害或增加生活之支出為原則,此等賠償計算方法,即屬于客觀評估人身價值之標準。
(5)重復保險之規定,不等于“不當得利”之規定,蓋重復保險易發生超過保險利益價值或人身保險限額而承保之情況,倘無防范而為超額承保,極易發生道德危險,使被保險人獲得不當利益,可見重復保險規定除防止不當得利外,尚具防止道德危險層次之功能。而人身雖系無價,投保金額過高,亦將發生道德危險,保險業于人身保險所設之承保限額,即在防止道德危險,超過人身保險承保限額之重復保險與超過保險標的價值之重復保險,均為保險法的規范對象。
2.財產保險說
本說認為重復保險為財產保險特有之現象,對于人身保險并無適用余地,蓋人身保險均屬定額保險,一經事故發生,保險人即應按保險金額為十足給付,不得查問實際損失為幾何。此乃因財產上保險利益可以用金錢來估計其經濟利益,人身保險利益僅可作為主觀價值的估定,不能用金錢進行精確的計算,所以僅在財產保險的場合保險人是填補被保險人的所遭受的實際損失,投保人不得重復投保,并重復獲得賠償。而人身保險的給付,在通常情形下只是將投保人的保險金額返還給受益人而已。至于保險法將重復保險列于總則,乃屬于編章上的失誤。
3.損失填補保險說
本說為學界通說。其首先指陳現行保險法將保險分為財產保險和人身保險系不當之立法,蓋人身保險中尚有兼具填補具體損失的保險,如健康保險及傷害保險中附加的醫療費用保險便是如此。這兩個險種和責任保險,從訂約當時保險人無法預知賠償責任范圍或醫療費用實際支出的額度,只能夠確定所承保的保險事故范圍與原因,只是因為這種保險的保險人所承保的范圍是以一定的金額為上限的。在損失發生的時候,責任保險與采取實際支付型的醫療保險,倘若有重復投保并且各保險合同的保險金額已經超過醫療費用的數額,投保人隱匿其重復投保之事實而分別向各保險人詐領保險金額,違反損失填補原則而獲不當得利,基于此類保險損害可以用金錢來計算,而重復保險的基本精神即禁止被保險人不當得利,責任保險與醫療費用保險均適用于重復保險的規定。
4.修正損失填補保險說
本說基本上肯定損失填補保險說之見解,亦主張重復保險制度乃源于損失填補原則。然而這一學說也主張重復保險制度乃在于防止超額保險所引發的道德危險,所以損失填補保險中,只有保險標的可以用金錢來估計價值的,方才有重復保險適用的余地,并非所有的損失填補保險都適用重復保險的規定。責任保險和醫療費用保險在性質上固然屬于損失填補保險,然而其標的乃可能發生的損害賠償責任或可能支出的醫療費用,均無法預先確定其保險標的的價值,蓋賠償責任額或醫療費用額度系保險中之損失金額而非標的價值,所以倘若有重復投保的情形,亦僅僅適用保險競合,因此重復保險的適用范圍應以財產保險為限。
5.評析
上述各說中,全部適用說至少存在下列疑義:第一,所謂射幸性,乃指不確定性即有或然率之成分在其中,保險合同即屬于射幸合同。投保人支付的保險費在保險合同存續期間若保險事故未發生,其將不能獲得任何給付,反之,保險事故發生,保險人應給付的金額遠大于投保人支付的保險費。其所表述者,乃保險人是否給付以偶然性事件是否發生為前提。據此,姑且不論人身保險之射幸性是否高于財產保險,即使亦不過呈現的是人身保險因保險期間較長事故發生之不確定性大于保險期間較短的財產保險之特性而已,并不設計道德危險發生率。第二,即使重復保險規定于保險法總則,然而其目的是為了貫徹損失填補原則。而人身保險中,除了醫療費用保險等少數險種屬于損失填補型之外,其余均非屬之。關于重復保險規定之解釋與適用上,仍非不得以“目的性限縮解釋”將其適用范圍限制于損失填補保險,蓋目的性限縮基于法律規范本身的目的所為之限縮,乃為避免違反目的或失去目的之規范的適用。第三,死亡保險或生存保險金有其經濟目的,并非為填補損害。死亡保險乃以被保險人死亡為保險事故,而被保險人之生命價值幾何,實難衡量。故保險合同的死亡保險金,均由當事人約定,非被保險人生命之實際價值。故死亡保險非損失填補保險。至于生存保險,其性質上屬于投資工具,其所繳納的保費,除少數屬于風險保費外,其余皆為儲蓄,與損失填補毫不相涉。因此,全部適用說于倫理及實務上難有正當理由,不足采用。
至于財產保險說,即使承認重復保險規定應適用損失填補原則,然而其由于保險法關于保險的分類,將財產保險與損失填補保險等同視之,忽略了保險法依據保險標的進行的分類,此說亦不無狹隘之意。
至于損失填補保險說與修正損失填補保險說則皆采“損失填補保險一定額給付保險”之分類,唯一不同者,乃前者認為支付型醫療費用保險仍有不當得利之可能,在損失填補原則下,應該適用重復保險的規定,而后者則認為該類保險在投保時保險標的的價值難以估計即使其具有損失填補的性質,適用重復保險的規定亦有疑義。
關于重復保險的成立要件,主要有廣義重復保險說和狹義重復保險說,茲分述如下:
1.廣義重復保險說
本說認為重復保險之成立,以投保人基于同一保險利益、同一保險事故,分別向數個保險人投保而隱匿投保的事實即為足夠。另外,本說援引德國保險契約法第七十七條關于重復保險之成立采用分別規范之立法:第一,于積極保險乃“就同一保險利益、同一危險向數保險人投保,其保險金額超過保險價額”;于消極保險則是“基于其他原因,每一保險人于無其他保險人存在時所應給付之金額,超過損失總額”,故倘若于積極保險補充“保險金額超過保險標的價值”之要件,于消極保險,亦宜依消極保險之特性,比照德國保險契約法,補充“各保險人依原約定應給付之金額,超過被保險人實際損害”一要件,以茲對照。
2.狹義重復保險說
本說主張保險金額未超過保險價額的,僅僅具備重復保險之形式而沒有重復保險的實質,蓋保險金額總額未超過保險價額者,被保險無法借此獲得不當得利,所以必須在保險金額已經超過保險價額的場合,才有適用重復保險之規定的必要。無保險價額的險種,因保險標的無法用金錢估計,自然不發生超額保險可能導致的道德危險問題,故責任保險與實際支付型醫療費用保險,均不構成重復保險。另在保險金額未超過保險價額之場合,當無不當得利之虞,僅僅是投保人分散風險的舉措,分別向數個保險人訂立保險合同,乃為防止單一保險人失去清償能力或者破產而導致無法充分獲得損失補償。
1.應否區分同時與異時惡意重復保險
(1)區分說
部分學者將惡意重復保險區分為“同時惡意重復保險”與“異時惡意重復保險”而分別賦予不同的效果。主張有“同時惡意重復保險”存在的人認為,數個保險合同是投保人就同一保險利益、同一保險事故分別向不同的保險人訂立數個保險合同,其保險期間的起始點也完全相同,即為同時重復保險。此種情況下,若同時成立的重復保險合同符合保險法中惡意重復保險的構成要件,構成該重復保險的數個保險契約,均應無效,但當重復保險的合同先后成立時,其成立在前的重復保險合同,因尚未構成超額之重復保險,該保險合同自應有效。
(2)不區分說
本說認為沒有區分同時或異時重復保險的必要,而且也沒有可能對其進行區分。蓋禁止被保險人不當得利乃保險法上一大基礎原則,只需構成法定之惡意重復保險的要件,即有懲罰被保險人而使保險合同無效的必要,并借之避免被保險人心存僥幸,實不應區分同時及異時重復保險而有不同之評價。況且實務上實在難以想象同時重復保險之存在,因此除了投保人有分身之功能,得于同一時點,分別與不同的保險公司訂立保險合同,否則重復保險之成立,一般上均屬于異時重復保險。亦有論者指出,重復保險是否成立之判斷時點為“保險事故發生時”,而非“保險契約訂立時”。蓋于損失填補原則下,保險之目的單純是為了填補被保險人所遭受的實際損失,而實際損失金額的確定,只能在損失發生之后方可得知是損失填補保險,原則上其保險利益之額度、保險利益存在之實際、保險標的之價值、保險金額之超額或不足額,無不于損失發生時,始得決定。而與保險合同訂立的時點無關,此早為外國學者所承認,且視為當然之理。是故,區分同時或異時重復保險,并無實益。
2.惡意重復保險的法律效果
(1)異時重復保險時第一保險合同有效說
本說承認前述之區分說,賦予同時惡意重復保險均無效之法律效果。至于異時惡意重復保險,則認為無論于“故意不為重復保險通知”或“意圖不當得利”之場合,第一保險合同均為有效。其立論基礎有三:第一,就法理而言,法律上所謂“無效”者,乃指法律行為基于某些原因,沒有產生當事人期待的法律效果且一般所說的無效,系指自始、當然、絕對無效。故全部無效說之見解,較能嚴厲制裁投保人企圖以化整為零的方式實行超額保險,然其于法理上,卻難自圓其說。
(2)全部保險合同皆無效說
本說乃根據前述不區分說,首次厘清重復保險的判斷時點,借以并支持前述就同時或異時重復保險不能加以區分的見解。至于惡意重復保險的認定,因“故意不為通知”或“意圖不當得利”均為主觀之意圖,在客觀上難以判定,且若投保人具有不當得利之意圖,自然不可能通知保險人,故只需有故意不為通知的事實,即可推定為有不當得利之意圖。至于惡意重復保險的效力究竟是全部無效或者是部分合同無效,則因惡意重復保險乃企圖以化整為零的方式以達到超額保險之目的,其惡性自應高于單一保險之超額保險。倘若單一保險之超額保險具有惡意,其效力常受法律之否定,此種保險合同暫且如此,則惡意程度更高之惡意重復保險之效力,尤其應受否定。
(3)分別處理說
3.無不當得利意圖時第一保險合同有效說
本說認為意圖不當得利者,全部保險合同均無效。其立論的依據是德國保險契約法第七十八條第三項:“投保人意圖自己不當得利而訂立保險契約者,任何基于此一意圖訂立之契約無效”。至于無不當得利之意圖,而單純違反通知義務的,僅構成重復保險之后訂立的合同無效,因為倘若投保人出于“另行起意”先后與兩個以上保險人訂立兩個以上保險合同,先訂立的保險合同并非重復保險,因為在該保險合同成立時,尚未呈現重復保險的狀態。故從邏輯上而言,投保人嗣后訂立保險合同且違背通知義務,然而因違背通知義務導致保險合同無效的,無效的僅僅是構成重復保險之后的保險合同,不得因為投保人違反了通知義務而使得先前的保險合同的有效性受到影響。故投保人違反通知義務的,僅后面的保險合同無效,前面的保險合同仍然有效。
4.單純違反告知義務時保險人有權解除說
本說乃由晚近學者提出。依本說見解,惡意重復保險應分類來看,亦即就“故意不為重復保險通知”與“意圖不當得利”分別為不同處理。就后者而言,若構成重復保險的數個保險合同系以不當得利為其訂約目的,不難想象投保人或被保險人的道德危險之強烈,與違反公序良俗無異。所以在危險事故發生之前,極有預防的必要所以對其賦予無效的效果,實無不妥。至于前者,若故意不為不同系除去為獲不當得利之意圖,自為無不同處理的必要。然而,如果投保人或被保險人雖然明知存在數個保險合同,單純為了擴大自身的保障而并無不當得利之意圖時,對同一保險利益于相同或重疊之保險期間向不同保險人投保,不得借之認定其有不當得利之意圖而徑自賦予保險合同無效的效果。一律以無效來認定,將導致訂約成本的浪費。所以,故意違反重復保險的通知義務的,保險合同并非當然無效,而應以違反通知義務的后果來進行規范。
損失填補之目的即系補償被保險人已經實現的損失,并以實際損失金額為補償上限,其原理在于損失填補系為使被保險人回復到如同損失未發生時候的狀態,而非使被保險人取得超過其損失金額的獲利。然而損失填補原則并非絕對,理賠金額亦非與實際損失完美契合,于海上保險或其他財產保險場合,被保險人所獲的理賠金額偶有超過實際損失或少于實際損失之情形,此尚不致動搖損失填補原則。緣此,損失填補功能的底線,即在于確認保險人未超額受償而已,非在使被保險人不能受償。
損失填補原則的貫徹,既在禁止被保險人超額受償,則無論重復保險或者超額保險,僅需將被保險人受償的額度限于實際損失,并就數個保險合同的保險金額之總和超過保險價格之部分賦予無效之法律效果,理論上即達到目的,且為對被保險人的權利干涉最小的手段。
一般合同法理在論述告知義務的正當性時指出,倘若獲取信息的一方能夠通過揭露信息這一方式構成較低成本的避免錯誤的方法,則應課予信息擁有者一方有告知義務,并賦予被告知信息的一方解除合同的權利。而于一方將因自己的錯誤行為獲得不當得利的場合,其合同的強制履行的可能性應受到限制,而該限制的目的僅僅在于使行為人不能獲取不當得利,并無懲罰之功能。因此,違反告知義務構成另一方拒絕履行合同或解除合同之事由,其乃由于合同仍繼續履行的話,將造成不公平和效率低下。然而,合同履行與否或當事人是否行使解除權,則仍屬于司法自治之范疇。
1.保險交易之本質目的視角
保險交易的目的乃保險人希望通過收取保險費獲得足夠的資金以支付賠款和經營成本,并借保費收入累積的準備金進行資金運用,以獲取合理的利潤,而被保險人則以交納保險費的方式,換取保險人同意承擔所轉嫁之風險與損失發生之時為填補或特定事故發生時給付保險金之承諾。由此可知,皆無效說對被保險人非常不利這一說法自無異議,然而其也未必絕對有利于保險人。因為倘若被保險人或被保險財產的風險發生率低,風險因子少,則縱使其向其他保險公司重復投保,仍不失為優質客戶,保險公司為保費收入或有使保險合同繼續存續的意思,然而保險法直接強制賦予保險合同無效的法律效果,使被保險人和保險人雙方的目的皆不可達,造成“雙輸”之局。因此,不如回歸保險法僅準許保險人依其經營自主判斷是否解除合同,并參照英美法系關于違反重復保險通知義務相關事項系以合同條款約定之私法自治精神,且與保險交易之經濟型較無齟齬。
2.保險交易過程視角
從保險商品銷售實務來看,保險商品銷售時,亦即保險合同磋商過程中,投保人或者被保險人通常沒有機會審閱保單條款,而保險人在大多數情況下是在投保人完成投保申請、交付保險費且經核保通過同意承保后始交付保險單,并且保險人也很少主動告知惡意重復保險的法律效果,甚至關于重復保險的通知義務,則均未要求應于保單中揭露違反之效果。在現行的“汽車保險保險單條款”中,甚至未就投保人之重復保險通知義務為約定。據此,因為絕大多數投保人和被保險人并非對保險法規熟稔之專家,欲期待其對故意違反重復保險通知義務保險合同無效及不退換保費之法律效果于投保時知悉,誠無可能,則投保人與被保險人既無從知悉違反義務保費將遭留置之法律效果,則此等不退還保費規定如何對“不知”該規定者發揮抑制機能,令人費解。
3.從保險理賠技術來看
保險人為長期經營之目的首需隨時清償能力為管理與監視,以維系其財務穩定,其中又以負債即賠款與損失準備金之管理為首重者。因此,降低理賠成本乃保險人的經營目標之一,其具體實踐方法是,在理賠作業進行時對保險欺詐和重復保險或保險競合的調查,一般投保人在投保時或或許可以隱匿其重復投保的事實,然而于理賠時繼續隱匿的可能性不高。故從理賠的角度來看,因惡意重復保險而成功或超過保險價額之雙重補償之幾率甚微,保險法卻直接賦予“無效”之法律效果,反而保險人較不易查知違反據實說明義務或違反危險增加的通知義務,法律仍僅僅賦予保險人解除合同的權利,兩相比較,不難發現其輕重失衡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