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利明,王定高
(1.中國政法大學刑事司法學院,北京 100088;2.浙江金柯橋律師事務所,浙江 紹興 312000)
隨著我國依法治國的全面推進,在人權保障方面越來越成為一個國家是否具有法治體系的標準之一,也是衡量一個國家法制建設的重要標準。基于這一情況,本文選擇了沉默權制度作為切入點,以沉默權的角度來進行闡述,對于沉默權制度的價值的正確理解,有助于我國進一步對人權問題的更好把握。筆者先描述了沉默權制度的現狀,再回顧了世界具有代表性國家的沉默權狀況,最后提出了我國確立該制度的必要性和重要性,以及建立該制度的必要措施。
沉默權具有道德上和訴訟上的合理性和目的性,并且在世界各國的刑事訴訟法上都予以確認。但是我國自古以來在立法上和司法程序上都認為被告人不享有沉默權,并且對犯罪嫌疑人的供述予以高度重視,成為了必不可少的一項證據。
歷朝歷代均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口供予以高度重視,西周的《尚書呂刑》:“兩造具備,師聽五辭,五辭簡孚,正于五刑法”就指司法官在各方當事人到案后進行察言觀色,根據各方表現出來的表情,判斷各自說的真偽。唐代是中國古代立法的巔峰,但是對于訊問制度卻沒有多大改變,依舊用酷刑進行逼供。刑訊逼供在我國一直延續到清末,清律規定:“強盜、人命以及情罪重大案件,正犯以及干連有罪人犯或者證據已明,再三追究,不吐事情,或先已招認明白,后竟改供,準夾訊外,其別項小事,概不許濫用夾棍。”
刑訊逼供之所以在我國延續了數千年,重要的原因是在于把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口供作為主要證據。刑訊逼供雖然不當,但是為了定罪量刑,就必須將供述放在一個依賴的位置,不得不這么做,以獲取更多的證據。
我國的刑事訴訟法之所以規定了嚴禁刑訊逼供等方式進行強迫獲得口供,但同時又規定了面對偵查人員的詢問必須如實回答的義務,實際上是因為立法者沒有認識到沉默權包含的不受強迫和如實供述是不能并存的。當具有沉默權的時候,如實供述義務也就不存在了,在沉默權中只有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如實供述權,他們可以選擇如實供述,也可以選擇保持沉默,這是他們的權利,而不是義務,這也是沉默權應有之義。在我國刑訴法中一方面規定了禁止刑訊逼供,另外一方面又規定了必須如實供述,這個是相互矛盾的,也是表達了立法者既不希望司法人員刑訊逼供,又希望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可以自覺認罪、自愿供述的美好理想。由此可見,我國雖然規定了不能強迫其供述的權利,卻又規定了必須如實供述的義務,這兩者原本是無法并存的,但是在我國的訴訟法中成為了可能。被告人、犯罪嫌疑人也沒有自己選擇的權利和自由。若要切實保障一項基本權利,卻沒有保障對于該項權利自由選擇的權利,這是不合適的。我國刑事訴訟法既然規定了被告人、犯罪嫌疑人不受司法人員強迫供述的權利,卻沒有讓其不予陳述的自由,因此這在司法實踐中,依舊對被告人、犯罪嫌疑人存在著不利局面。因此,我們需要對兩者之前的矛盾進行分析和調和,至少先要廢除如實供述的義務,這樣才可以切實保障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不受強迫陳述的權利(自由陳述的權利),而改變這樣的司法實踐現狀便是建立合理完善的沉默權制度。
沉默權作為人類在歷史發展中的一項自然權利,是賦予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對抗權力,也是自由民主的體現,更是言論自由的延長。因此,沉默權的行使有利于改變控辯雙方不平等的地位,也表達了對人權的尊重,增強了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對抗司法機關的力量。雖然設立沉默權制度對于我國的司法體制來說具有很大意義,但是目前來看我國設立該制度依舊有較大的困難。
當一個制度沒有相應的生存環境或者相應的制度配套,是難以讓公眾所熟悉的。根據法制日報的一項對于沉默權制度的認知調查顯示,96.7%絕大多數受訪者對沉默權制度知道或者知道一點,3.3.%少數則一無所知。并且在相關調查中不少受訪者對“米蘭達規則”,或者是“沉默權的具體內容和最初發源地”一無所知。甚至受訪者還提出了“犯罪嫌疑人不是要坦白從寬嗎?”這種問題。這個足以表示公眾對沉默權的認知少之又少,他們平常接觸的基本都是司法機關的如實供述義務和坦白從寬義務,而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保障卻一無所知。世界通行的沉默權的具體含義在我國公民中依舊沒有普及,社會公民對沉默權的認識程度依舊只停留在淺層次意識。
沉默權制度的設立在我國面臨的另一個問題則是我國偵查機關在刑事案件偵查中,不但需要偵查人員配合偵查,更需要科技的進步和偵查手段的提高,并且我國的偵查人員包括司法人員在內的整體素質還不夠高,所以在一定程度上也形成了主要依賴口供的破案,根據口供然后再去尋找相應的物證、書證從而形成完整的證據鏈。這樣的證據收集模式就會導致口供的嚴重依賴性,所以往往是先訊問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然后再去獲取證據,這樣就會主次顛倒,并且偵查人員往往都會要求“如實供述義務”,來獲取直接的口供證據。因此在司法實踐中,如果賦予了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沉默權,那么隨之而來的便是口供獲取率急劇下降,導致很多案件無法偵破,這也是我國遲遲不肯建立沉默權制度的原因。
美國的沉默權制度的來源是美國憲法修正案第5條規定,美國憲法修正案第5條確立了沉默權的核心反對自我歸罪原則。該條憲法修正案對反對自我歸罪原則進行了規定:不得強迫任何人作為在刑事訴訟進行當中作為對自己行為不利的證人。美國對于被告人也將其視為廣義的證人,對于該條可以推斷出,對于被告人而言在面對訊問和審判時候,可以對自己不想回答的事情保持沉默和拒絕回答。但是憲法修正案第5條并沒有明確沉默權,在條文中也沒有沉默權一詞進行解釋,對此在米蘭達規則出現前,只能將其理解為默示沉默權。
1966年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對于一起案件進行了再審,從而確立了著名的“米蘭達規則”。對于米蘭達規則是對于憲法修正案第5條的進一步擴張,將默示沉默權擴展為明示沉默權,米蘭達規則的內容由四句話組成:(1)你有權保持承諾。(2)你可以不回答任何問題。(3)否則你的陳述將會作為今后法庭上不利于你的證據。(4)你有權聘請律師,你若無錢聘請,我們可以為你免費提供律師幫助。
對于米蘭達規則的確立則來自米蘭達訴亞利桑那州案。1963年3月3日,米蘭達對一名18歲的女孩進行了性侵,在性侵行為結束后,女孩報警經過警察排查和女孩指認,米蘭達供認不諱,法院判決米蘭達犯搶劫罪和強奸罪,分別判處20年和30年。米蘭達在獄中不斷地向聯邦最高法院上訴,后聯邦最高法院推翻了之前的判決宣判其無罪。美國聯邦最高法院認為,雖然被告人肉體上沒有受到強制和脅迫,但是對于心理上具有強制性,對于在警察局中實施各種訊問手段,給被告人帶來了巨大的心理壓力,導致其作出了有罪供述。對于這種供述,可信度是極低的,屬于非法獲取的證據,不能作為判斷米蘭達有罪的證據。
米蘭達規則包含了兩項權利:(1)沉默權,對于沉默權而言,雖然其源于美國憲法修正案第5條,但是其正式確立則是在米蘭達規則中進行明確,將沉默權擴展為明示沉默權,訊問方具有告知其享有沉默權的義務和責任,并且在訊問過程中享有默示沉默權,對其提問享有保持沉默和拒絕回答的權利,從而可以避免刑訊逼供的發生。(2)可以獲得律師幫助的權利,僅僅是規定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享有沉默權,還不足以可以保證審訊的公正性,需要有專業第三人對其進行監督,律師則是起到對公權力機關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進行審訊時進行監督的作用。
美國也對米蘭達規則進行個限制,對于米蘭達規則的例外為:(1)公共利益的例外。(2)搶救的例外。這兩項例外具有以下特征:(1)訊問是在犯罪現場或者是追及犯罪中不是在警察局。(2)兩個案件都具備了情況緊急的特征。(3)為了公共利益等重大的目的。在這個兩項例外中,不是排除了犯罪嫌疑人不享有沉默權,而是犯罪嫌疑人被抓獲時依舊可以保持沉默。只是在這兩種情況下,警察無需再實施“米蘭達警告”。
英國是沉默權制度的發源地,沉默權源于古老的英國諺語“任何人無義務控告自己”。英國首次提出沉默權的是在宗教法庭。教會的其中一條原則認為:人們只能向上帝承認自己的罪行,而不能向任何人坦白罪行。故在隨后的普通法支持者中,通過強迫宗教法庭遵守這一規則而逐步確立了沉默權制度。
1912年制定的裁判規則對沉默權以法律的形式作出了明文規定。按照裁判規則上的內容,當警察訊問犯罪嫌疑人時,他可以依據此規則拒絕回答。如果制定法上沒有其他的規定,那么他可以拒絕回答,并且警察在開始訊問犯罪嫌人的時候,必須對這項權利進行告知,不能以任何理由予以剝奪。在此基礎上,英國議會于1984年通過了《1984警察及刑事證據法》,再次詳細闡述了犯罪嫌人享有沉默權,并且認為犯罪嫌疑人和普通公民一樣均享有該項權利,不能予以剝奪,而警察在收集證據的時候,或者在對犯罪嫌人進行訊問可能導致其具有不利于自己的言語時,必須予以告知犯罪嫌疑人具有這項權利。
基于上述國家的沉默權考量以及在中國的現實國情下,筆者認為完全可以設立沉默權制度。第一,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充分、有力的證據證明如果賦予被告人、犯罪嫌疑人沉默權,那就會不利于打擊犯罪。美國在實行沉默權規則的頭兩年也沒有因為賦予了其沉默權而使犯罪率有了顯著的增加,同時承認有罪供述也沒有減少。第二,有些學者提出我國的偵查技術,偵查裝備嚴重落后,如果沒有沉默權制度的規定那肯定是沒有辦法進行審判。這些學者是在我國20世紀80年代時與當時西方發達國家相比較而言。但是英國在1688年即確定了沉默權制度,并且在英國穩穩地站住了腳跟。美國則在1791年的聯邦修正案第5條作出了沉默權規定。我國肯定比那時候的英美國家的偵查設備要先進得多。很明顯,是否賦予沉默權并不在于偵查技術和偵查裝備是否先進,而是在于是否承認沉默權是一項基本的自然權利。第三,我國刑訊逼供的案件頻頻發生,雖然刑訴法在立法上規定了禁止刑訊逼供以及威脅、引誘、欺騙等其他方式非法收集證據,但是依舊在我國不同程度中出現。我國依舊無法消除封建時期的重刑主義和重口供主義所帶來的影響。法律沒有明確規定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享有沉默權往往是刑訊逼供案件發生的源頭。沉默權是以自白任意為基礎法則,而自白任意法則則是一項英美等設立沉默權制度所規定的一項基本法則。我國設立沉默權制度最有效、最快捷的一種方式,就是在法律中確立自白任意法則。該法則的建立不僅可以讓公民不再受刑訊逼供之痛,也可以改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在刑事訴訟法中的地位。
設立我國沉默權制度勢在必行,沉默權在訴訟制度上具有一系列的制度功能:沉默權制度體現了公平正義,加強了控方的舉證責任,從而加強了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防御措施,使其在控方對抗中處于平衡狀態。沉默權制度的設立,還可以改善我國當今司法實踐中的唯口供論的弊端,將口供作為主要證據來認定的不合理現象。
在設立我國沉默權制度的時候,必須考慮到沉默權的權能。本文認為沉默權的權能包含保持沉默和如實供述的義務。保持沉默是沉默權的應有之意,如實回答是對犯罪嫌疑人應當回答事實內容的準確性保證。
當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對于被訊問到關于自身指控有關的事項時可以對此保持沉默、拒絕回答或者如實回答。對于訊問犯罪行為無關事項的時候,必須如實回答。例如,家庭信息、身份信息。犯罪嫌疑人不能做虛假回答,犯罪嫌疑人如果認為訊問事項涉及對自己可能帶來不利后果,那嫌疑人可以拒絕回答或者保持沉默。如果嫌疑人進行了回答,則需要對自己陳述的事實進行真實性負責。
若要建立一個完善的沉默權制度,那么一個完善的保障機制必不可少。各國的保障機制雖然不盡相同,但是沉默權的本質是為了保障被告人的對抗權利,在設置沉默權保障機制的時候,必須要充分考慮可操作性和可行性。權利必須受到救濟,當沉默權制度受到破壞時,我們必須給予其救濟,這樣才可以在遭受破壞的時候予以恢復。
1.沉默權告知
在偵查機關和司法人員對于刑事訴訟中需要對公民進行訊問,首先必須告知他享有沉默權的權利,同時必須要告知他保持沉默的后果和進行供述后的效果。只有在告知后,才可以進行訊問。對于沉默權的告知可行性,則可以由有關部門進行印發統一的沉默權告知書,在訊問前進行宣讀,或者是讓犯罪嫌疑人進行閱讀后簽字。之所以要完善這種沉默權告知制度,正是為了更好地保障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沉默權,真正尊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權利。
2.確立訊問時律師在場規則
在2012年刑訴法修訂后犯罪嫌疑人委托律師的權利已經提前至偵查階段,并且辯護人可以享有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自由通信的權利。當犯罪嫌疑人沒有提出行使沉默權也沒有放棄其沉默權,而是提出需要自己的律師來,那么訊問機關也應要允許,并且同意其要求,直到律師到了現場才可以進行訊問。
3.對沉默權的事后救濟
建立一項制度則必須考慮其救濟的權利,為了讓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更好地行使這項權利,我們必須建立救濟途徑。(1)可以建立控告制度,當偵查人員或者司法人員沒有進行沉默權告知規則則進行訊問的時候,或者在沉默權告知后依舊按照“如實供述義務”的標準來進行訊問時,控告制度則可以起到關鍵作用。控告的接受和處理機關需為被控告的機關的上一級機關或者是同一級檢察機關,由上級機關和檢察機關來保障犯罪嫌人、被告人的沉默權是具有可行性的。當人民法院經過審查后發現,偵查機關進行違法偵查,可以告知人民檢察院予以監督,切實保障沉默權。(2)完善我國的非法證據排除規則。可以將違反沉默權告知規定的收集的證據作為非法證據予以排除,在證據使用上間接地保障了沉默權可以有效行使。
4.建立鼓勵供述機制
在建立沉默權后一定程度上可能會影響到口供的獲取率,但是總的來說,筆者認為依舊是利大于弊。雖然短暫會造成影響,但是基于長遠考慮將會對我國的司法制度帶來良性轉變。為了消除沉默權帶來的弊端,我們則需要進一步完善供述的機制。即需要我們建立合理完善的供述鼓勵的量刑制度,廢除“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口號性標語。雖然我國在2012年的刑訴法修訂中廢除了抗拒從嚴的刑事,但是這類口號依舊在全國各地實施,即使坦白與否都不能影響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犯罪事實。因此,我們則需要建立一套合理完善的量刑機制,在其如實供述和保護沉默中告知其具有不同的量刑幅度,并且告知這些量刑幅度的參考標準,以及帶來的影響,讓犯罪嫌疑人和被告人進行權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