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尼亞移民經濟、民族反抗和憲制改革(1945-1963)

杭 聰

(中國社會科學院 世界歷史研究所，北京 100006)

自立國以來，肯尼亞經濟平穩、政治延續，這同它1945-1963年間的憲制改革進程聯系緊密。憲制改革根源于當時肯尼亞的經濟和政治結構，即移民經濟的經濟壓榨和殖民統治的政治歧視。經過茅茅起義為代表的民族反抗，肯尼亞先是擺脫了政治歧視，后又逐漸擺脫了移民經濟的影響。肯尼亞憲制改革進程最突出的特點便是先激起武裝斗爭，后又和平解決。理解這一特點需要比較分析移民經濟，也需要綜合考慮政治、經濟和軍事需要在英國決策中的位置。

一、肯尼亞在英帝國體系中的位置和主要社會問題

肯尼亞在英帝國體系中作為備選移民點、側翼軍事要塞而存在，居于英屬撒哈拉以南帝國的東非核心。其中，備選移民點的定位成為引發肯尼亞社會矛盾的導火索。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時，作為肯尼亞經濟支柱的歐洲裔移民和英國壟斷公司發展的商品農業經濟背后，隱藏著深層的種族矛盾。歐洲裔移民和英國壟斷公司提供英帝國經濟體系所需的西沙爾麻纖維、除蟲菊、落花生、咖啡、玉米、糖和干椰子肉等農產品[注]CAB131/4，DO(47)37，11 Apr 1947，“The Role of the Colonies in War”： Memorandum for Cabinet Defence Committee by the Overseas Defence Committee(ODC(47)10)，in Ronald Hyam，edit.，British Documents on the End of Empire： The Labour Government and the End of Empire，1945-1951，London： HMSO，1992，第3冊，第325號文件。，而非洲人提供了維持上述產品生產的廉價土地和勞動力。這便是“白人高地”和茅屋稅、人頭稅的由來。所謂“白人高地”是指英國政府于1938年頒布法令確認的歸歐洲裔移民專用的1.67萬平方英里土地，它占肯尼亞土地總面積的7%，占其良好土地約20%[1]。當時某些歐洲裔移民和英國壟斷公司擁有的土地多達十萬、百萬英畝甚至數百平方英里。這片土地上原本居住的非洲人一部分被迫進入保留地，一部分人留在“白人高地”，成為白人農場主的長工(Squatters)，還有一少部分人流入城市。保留地內的非洲人要負擔沉重的茅屋稅和人頭稅，稅額由20世紀初的每年3 300英鎊增加到1930年的59萬多英鎊[2]，而且為繳納稅賦，這些人同時也是白人農場和城鎮的流動廉價勞動力。另外，殖民當局將非洲人保留地經濟限制為維生經濟，不允許非洲人種植經濟作物，這更使保留地內的貧困問題不斷加重。戰爭期間，90%擬被招募到軍隊的吉庫尤人被拒絕接收，原因是他們營養不良[3]545。這一事例很是說明當時非洲人食不果腹的貧困狀態。

土地問題先是作為一個經濟問題，后演變為一個重要的政治問題，這個政治問題嚴重影響著社會穩定。為盡可能長久地維持統治，殖民當局制造、利用和加強了黑白人間的種族矛盾。英國政府宣揚實行多種族平衡的政策，其實質是扶植并控制歐洲裔移民。這種政策背后的經濟基礎是歐洲裔移民的商品農業；戰略基礎是利用歐洲裔移民制衡非洲人，防止南非影響力蔓延到肯尼亞，同時防止肯尼亞的白人移民擺脫英國政府的控制；情感基礎是英國國內普遍懷有的對歐洲裔移民的“連襟兄弟(Kith and Kin)”之情。所以，英國政府一方面宣揚保護非洲人利益以遏制歐洲裔移民的自治主張，另一方面宣揚非洲人在學習西方文明方面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注]CO967/62，17 Oct 1946，[Kenya]：Letter from Mr Creech Jones to Sir P Mitchell(Kenya) Commenting on His Views，in Ronald Hyam，edit.，British Documents on the End of Empire： The Labour Government and the End of Empire，1945-1951，第3冊，第200號文件。。

政治問題還影響著英國在肯尼亞的軍事戰略利益。肯尼亞為英帝國防衛體系提供的是中東防衛的側翼和跨越非洲的航海、航空通道。作為軍事基地，需要一個穩定的社會環境和長期保留在英國控制之中的前景。然而，自茅茅起義開始的肯尼亞局勢動蕩危及了這種軍事需要。

起先英國政府和肯尼亞殖民地政府并非對社會矛盾視而不見，也不斷調整政策以圖緩和矛盾，實現自身的政治目標，但茅茅起義證明了它們政策的失敗。

二、茅茅起義促使肯尼亞發展道路的改變

二戰后，同對非洲其他地區的政策相比，英國政府對包含肯尼亞在內的東非地區的政策既有普遍性的一面，也有特殊性的一面。普遍性的一面表現在它認為殖民地政府應該首先推動社會和經濟的進步，政治進步稍后會尾隨這些發展而至，故而，大體政策同其他地區一樣，實行殖民地開發計劃加地方自治政府改革；特殊性的一面體現在將該地區為數不多的白人視作殖民地開發計劃加地方自治政府改革的主要實施者。在1944年就任的總督菲利普·米切爾(Mitchell)爵士看來，尋找“黑人國家”之外的選項是一大政治任務，肯尼亞的未來是歐式“文明”社會，非洲人需要同其他種族合作[4]89-101。

從1945-1952年，英國政府通過新的移民政策鼓勵歐洲人移民肯尼亞，著力促進移民商品農業的發展。新到的移民從政府那里獲得土地，并獲得160萬英鎊的補助金用于發展商品農業。由此，歐洲裔移民數量持續增長，最高年份達到6萬人，其中3 500戶歐洲裔移民從事農業生產。戰后的經濟繁榮和政府的支持刺激了歐洲裔移民農業生產的快速增長，小麥生產從1945年的8 000噸上升到1950年的100 000噸。伴隨農業出口增長的是商業和工業部門的擴展，在1945年肯尼亞只存在888家本地籍注冊公司和180家外籍注冊公司，而1952年分別擴展到2 102家和330家[4]106。

但非洲人并沒有從中分享到多少經濟發展的好處，就在白人農場工作的長工而言其生活日趨惡化。1937年“長工法令(Resident Native Labour Ordinance)”規定在報酬不變的前提下，長工每年為農場主干活的天數從90-180天延長到240-270天，還規定歐洲裔移民控制的地方當局有權限制長工的耕地面積和牲畜數量，而且農場主有權力驅逐任何多余的長工。為給新移民騰出土地和支持農場主榨取更多利潤，大量長工被趕出“白人高地”。上述舉措嚴重侵犯了20萬吉庫尤長工的利益。

但保留地并不足以容納被趕出來的長工，甚至保留地內的非洲人自身都難以維系。英國政府認為提高非洲人保留地的土地效率是解決保留地貧困化的出路，此措施包括引入更好的耕種方法、改良土壤、調整傳統的部落土地所有制、加強對未充分利用的土地的開發利用等。其中改良土壤涉及強迫減少牲畜存欄量、減少耗竭地力的耕種活動，這些激起了保留地內非洲人的反對。

另外，當局將解決非洲人土地問題的希望寄托在經濟多樣化之上，寄望于非洲人過多的鄉村人口被其他產業部門吸收。然而，其他產業部門云集的城市同樣不是非洲人的天堂。肯尼亞城市人口，尤其在蒙巴薩和奈洛比，許多都生活在官方貧困線之下。1948年很少有奈洛比的非洲人一天吃多過一頓的飯[3]549。同時，大量的人口還在涌向城市。1941-1948年間，奈洛比的人口年均增長了17%。這些新的城市移民很多都是被趕出歐洲人農場的長工和失去土地的吉庫尤人[5]。為限制人口的過快流入，殖民當局引入限制性立法，結果更強化了當局同非洲人的對立。

在政治方面，歐洲裔移民的政治影響力在不斷擴大，非洲人參政道路阻塞。肯尼亞同其他地區一樣模仿英國的郡議會，由選舉產生一個地方議會，管理地方事務，主要由歐洲裔移民控制[6]。酋長都被置于地方議會的管轄之下。1952年，歐洲裔移民在立法會議中的代表總數由約30人增至38人，非洲人代表從1名增加到6名。這些非洲人代表也并非由非洲人選舉產生，而是先由地方土著會議提出名單，再由殖民政府指定。非洲人政治精英們試圖通過組建肯尼亞非洲人聯盟(Kenya African Union)形成一個表達大眾不滿的中心渠道，但卻以失敗告終。如果非洲人參政道路暢通，肯尼亞可能不會出現1952年的茅茅起義，而是走上一條英國政府期許的憲制改革之路。

如上所述，茅茅起義是歐洲裔移民資本積累增速、政治權力擴張，非洲人經濟惡化、溫和政治組織無效的結果。茅茅起義的參與者主要由三部分人構成：被從“白人高地”無理驅逐的長住勞工、吉庫尤保留地中難以生活的人口、城市的失業和貧困人口。

茅茅起義爆發后，殖民當局立即實行嚴厲的鎮壓措施。1952年10月20日上任的總督巴林(Sir Evelyn Baring)宣布肯尼亞處于“緊急狀態”，隨即當局逮捕肯雅塔等183名肯尼亞非洲人聯盟的各級領導人。肯尼亞非洲人聯盟于1953年6月被取締，直到1960年當局都不允許非洲人組織任何政治性團體。有學者評價巴林總督道：他奠定了英帝國歷史上最殘酷和最具限制性的警察國家之一的基礎[7]。

茅茅起義代價巨大。到1956年底，據殖民政府官方材料，吉庫尤起義戰士共犧牲11 503人，傷1 035人；政府方面付出的代價是死2 044人(其中歐洲人95人、亞洲人29人、非洲人1 920人)，傷2 560人(其中歐洲人127人、亞洲人48人、非洲人2 385人)，耗資約5 560萬英鎊[8]。肯尼亞政府絞死1 090名非洲人，這個數目超過了法國人在阿爾及利亞的數目[9]。但茅茅起義給殖民當局的教訓深刻，殖民當局決定在肯尼亞實行新的政治、經濟政策，以瓦解茅茅起義的基礎。簡單來說，便是改變片面倚重歐洲裔移民的政策，允許非洲人成為商品農業生產者，并提升其政治地位。

改革先從土地改革開始，即“斯維納頓計劃”。這個計劃試圖在不觸動歐洲裔移民利益的前提下，重分非洲人保留地中的土地，變集體土地所有制為私人土地所有制，變作為廉價勞動力蓄水池的保留地為商品化農業的生產地。同時，允許和鼓勵非洲農民種植咖啡等經濟作物。改革的目標是培育一個擁有自己土地的階層，或是說培育一個新的合作者階層。

從短期來看，土地改革并沒有成為立竿見影的萬能藥。原本被寄予厚望的擁有自己土地、從事商品生產的非洲農場主還有待于成長，在土地壓力下失業的非洲人也很難立即在農業或者城市中找到工作。資料顯示，在1955-1960年間，私人非農業部門的雇傭處于停滯狀態，同時公共服務部門雇傭人數實際上下降了10%[4]131。

從長期來看，歐洲裔移民的經濟地位下降和吉庫尤族取得超越其他部族的經濟實力，是土地改革產生的兩大影響。受益于“斯維納頓計劃”的非洲小生產者生產的商品農業產量從1954年占商品農業總產量的9%，到1960年增至23%，再到1964年的30%[10]，而且到1950年代中期，制造業商品的價值超過了移民農業生產的價值[11]408。歐洲裔移民的經濟地位受到削弱，吉庫尤族乘勢崛起，這便不難理解吉庫尤族在非殖民化過程中乃至獨立后在國家中所占的優勢地位。

隨著歐洲裔移民經濟地位的下降，殖民政府傳統的權力重心被破壞，非洲民族主義強力打開了通往殖民政府政治體制的大門。

在進行土地改革的同時，英國還推行有限的憲制改革。在殖民當局看來，肯尼亞歐洲裔移民的規模使肯尼亞并不能如南非和羅得西亞那樣成立純粹的白人政府，也不能如坦噶尼喀那樣組成普通的殖民地政府，而只能吸收亞洲裔和溫和的非洲人到白人占主體的政府中[注]CO822/599，no.74，29 Oct 1953，[Kenya]： Letter from Governor Sir E Baring to Mr Lyttelton on Constitutional Development，David Goldsworthy，edit.， British Documents on the End of Empire： The Conservative Government and the End of Empire，1951-1957，London： HMSO，2000，第2冊，第292號文件。。

改革的指導思想是用基于種族的政治體制維持種族調和，保護歐洲裔移民的優勢地位，抑制非洲人權利的增長。以此思想為依托，英國政府出臺了1954年憲法(李特爾頓憲法)，這是肯尼亞第一部多種族主義的憲法。并首次設立多種族的部長會議，使所有種族都有成員參與。非洲人首次被給予1個部長職位，1957年增加到2個；歐洲裔移民在1954年占3個部長職位，1957年增長到4個。立法會議中選舉的非洲人代表人數從4名逐漸增加到1957年底的14名，歐洲裔移民則一直為14名，但他們還有20多名官方代表。此外，亞裔和阿拉伯裔代表也占據一定席位。

憲制改革允許非洲人進入立法會議和部長會議并未平息非洲人的不滿。非洲民族主義者堅持要實行一人一票普選制、非洲人多數統治，以及要開放“白人高地”。他們的斗爭引起了歐洲裔移民態度的分化，1956年有一少部分人得出結論認為自己社區的幸存之途在于非種族政治[4]128。

不管是土地改革也好、憲制改革也好，目的都是回應緊張局勢，并不代表非殖民化的方向。當1955年茅茅起義被基本鎮壓之后，殖民官員認為肯尼亞準備好自治政府將是下一代人的事情。晚至1959年1月殖民大臣倫諾伊德-博伊德(Lennox-Boyd)和東非總督舉行會議時就贊同肯尼亞不可能取得獨立，同坦噶尼喀和烏干達類似，得等到1975年之后。1959年5月肯尼亞總督在巡視歐洲裔移民區域時，也確切告知歐洲人農場主，肯尼亞將不會在接下來15年內獨立，在此期間肯尼亞將作為一個要塞殖民地[11]409。

三、肯尼亞新合作階層初現

在數月之內謹慎的表態發生了突轉。1959年10月英國大選后，麥克米倫為首的保守黨上臺執政。而在1959年6月麥克米倫就提出需要“可察覺的前進步伐”，這種步伐既能轉移非洲人的不滿，又不至于將歐洲裔移民推到努力同南非聯合的嘗試中[注]PREM11/2583，[D Stirling’s Memorandum on Change in Black Africa]：Letter from Mr Macleod to Mr Macmillan，25 May 1959，in Ronald Hyam and Wm Roger Louis，eds.，British Documents on the End of Empire：The Conservative Government and the End of Empire，1957-1964，London： HMSO，2000，第1冊，第29號文件。。同月，殖民政府便放棄多種族主義政策的傾向，向非洲人開放“白人高地”。隨后，肯尼亞結束了緊急狀態，在政治上向非洲人開放，允許非洲人組織政黨。1960年1月，第一次肯尼亞制憲會議在英國倫敦蘭開斯特宮召開，這標志著英國決心不再依靠歐洲裔移民勢力繼續統治肯尼亞，而是準備開啟肯尼亞的非殖民化進程。自此，英國政府開始加速對包括肯尼亞在內的整個英屬撒哈拉以南非洲殖民地的非殖民化。

之后，肯尼亞的問題便轉變為獨立的時機問題。殖民大臣麥克勞德的觀點是盡可能的慢，但也不能過慢，因為那將導致又一次的塞浦路斯式的局面(充滿武裝沖突的、混亂的)[注]PREM11/4083，M15/61，[Cabinet Differences on East African Policy]：Minute by Mr Macmillan to Lord Kilmuir. Enclosure： Letter from Mr Macleod(6 Jan)，8 Jan 1961， in Ronald Hyam and Wm Roger Louis，eds.，British Documents on the End of Empire：The Conservative Government and the End of Empire，1957-1964，第1冊，第125號文件。。在1961年11月，他的繼任者莫德林(Maudling)認為非洲人的數量和民族主義的傳播已經破壞掉歐洲裔移民的政治權力，在接下來的一些年中繼續統治肯尼亞是不可能的，因為這將要求使用暴力，會導致“另一場茅茅運動的爆發”和極大的社會失序，甚至可能使肯尼亞達到剛果的狀態[注]CAB134/1560，CPC12(61)，[The future of Kenya]：Minutes of a Meeting of the Cabinet Colonial Policy Committee，15 November 1961； CAB 134/1561，CPC(62)3，“Kenya Constitutional Conference”： Memorandum by Mr Maudling on Objectives， for Cabinet Colonial Policy Committee， 30 January 1962， in Ronald Hyam and Wm Roger Louis，eds.，British Documents on the End of Empire：The Conservative Government and the End of Empire，1957-1964，第1冊，第169號文件，第172號文件。。盡管向非洲人多數政府過渡會引發白人移民的擔心，從而失去外資投資，但是推遲獨立時期只會導致反叛和流血，惡化同英國和西方既有的友誼[注]CAB134/1558，CPC(59)2，10 April 1959，in Ronald Hyam and Wm Roger Louis， eds.，British Documents on the End of Empire： The Conservative Government and the End of Empire，1957-1964，第1冊，第163號文件。。

從第一次肯尼亞制憲會議起直到三年后獨立，影響肯尼亞非殖民化進程的主要有兩個問題，一是同歐洲裔移民未來地位相結合的土地改革，二是從制度上確保未來領導人實行對英友好政策。

土地改革的目標是在確保歐洲人農場利益的前提下，逐步向非洲人開放“白人高地”。“白人高地”上的歐洲人農場占地面積存在嚴重的兩極分化。英國壟斷公司所有的種植園面積占到“白人高地”的一半，在1958年生產了肯尼亞出口農產品的80%[12]；而1 500英畝(約607.028公頃)以下的白人農場占到農場總數的60%[4]185。土地改革變動的正是小規模白人農場，其實質是通過對土地權益的調整，更好地迎合歐洲人大農場的需求。雖然這部分白人農場的經濟價值不大，卻是保護所有大農場財產權的前沿堡壘，也是英國統治肯尼亞的政治基礎。所以在殖民統治最后的年頭里，較小規模的白人移民農場成為討價還價的對象。由于不愿意增加自己的負擔，英國內閣對如何給予白人農場主以土地補償和肯尼亞民族主義者爭論了兩年時間。

非洲領導人接受這樣的條件也是希望在經濟發展和社會穩定之間取得一個平衡，因為肯尼亞的經濟發展離不開外資，農業發展離不開規模農業，同時肯尼亞的政治穩定又要求重分土地以緩解非洲人貧困和失業的狀態。

上述土地改革計劃造成了兩個后果，一是創造出一個非洲農業中產階級，二是維護住了歐洲人的大商品農場。這兩者成為了連接新舊政權的樞紐，成為肯尼亞非殖民化進程最終平穩前進的最重要因素，更是開創了獨立后長期的農業政策方針。可以說，英國政府、歐洲裔移民和非洲政治領導人在土地問題上獲得了一個平衡點。

同土地改革緊密相連，政治領域的憲制改革與其成犄角之勢、并肩前行。從制度上確保未來肯尼亞政權由對英國友好的溫和派非洲領導人掌握，這是政治領域的關鍵問題。

英國政府首要關注的是選擇合適的黨派和政治領導人。1960年開放非洲人黨禁后，肯尼亞非洲民族聯盟(Kenya African National Union)和肯尼亞非洲民主聯盟(Kenya Africa Democratic Union)先后成立，前者簡稱“卡努(KANU)”，后者簡稱“卡杜(KADU)”。兩黨之間的政策分歧是：“卡努”主張建立強有力的中央政府和一院制議會，強調英國政府對歐洲裔移民土地的責任；“卡杜”則主張地區分權，建立聯邦形式的中央政府和兩院制議會，即額外設立一個代表地區而不是政黨的上院，強調贖買歐洲裔移民土地的重要性。“卡杜”的地方分權主張同英國政府的想法一致，且在土地問題上更加溫和，因此成為英國政府有心扶持的政黨。英國也將保有軍事權利的考慮納入到對殖民地政黨的選擇標準中。英國政府認為在肯尼亞兩黨中，“卡努”較可能同意繼續保留軍事基地，但是在軍事援助等的利誘下，“卡杜”也可能同意[注]FO371/146498，no.20，East African Defence and the Question of an East African Federation，Mr Macleod to Mr Watkinson，16 Dec 1960-12 Jan 1961，in Ronald Hyam and Wm Roger Louis， eds.，British Documents on the End of Empire： The Conservative Government and the End of Empire，1957-1964，第1冊，第123號文件。。1963年5月的選舉中，“卡努”獲勝。同年6月，肯雅塔成為“自治政府”總理，他執行親英政策并對歐洲裔移民態度和緩，表示對過去的事要“忘記和寬恕”，這使英國政府確信找到了一位溫和派領導人。

英國政府其次關注的是確保制定出符合英國利益的獨立憲法，并長期留存。1963年9月第三次肯尼亞制憲會議召開，最終通過了獨立憲法。憲法規定肯尼亞成立單一制的中央政府和兩院制議會。贖買“白人高地”土地和許多既有制度被規定為“特別穩固條款”。修改“特別穩固條款”需要在二讀和三讀時獲得眾議院全體成員四分之三的支持和參議院全體成員十分之九的支持方可通過。這樣的規定在制度上保證了既有體制的延續，約束執政的“卡努”變得更為溫和。

至此英國政府確信自身長遠的政治、戰略和經濟利益有了保證。肯尼亞遂于1963年12月12日獨立。

四、肯尼亞獨立后統治聯盟的形成

1964年“卡杜”自行解散，成員多加入到執政黨“卡努”中，地區主義的傾向被廢除。兩年之后，立法機關成為一院制，肯尼亞政治體制向一元制變革。而且肯尼亞獨立后一些年中，許多原有的歐洲人官員繼續待在政府中，軍隊、警察、司法、公職人員和議會都幾乎保持原樣，歐洲人以顧問或其他名義繼續工作。非洲人政黨整合，并且在政府中容納歐洲人，由此形成了一個利益照顧全面的執政聯盟，并且對外繼續保持親英政策。

非洲人和歐洲人逐步形成互利的經濟伙伴關系。通過贖買政策，肯尼亞政府在獨立初期從英國爭取到每年1 500萬英鎊的贈款和貸款[13]，而且有效地推動和吸引了外國資本從農業流向制造業部門[11]422-423。到1970年代中期外國人擁有的農業已經可以忽略不計。政府通過鼓勵非洲人地區土地所有權私有化、贖買歐洲人土地，形成了一批能從事商品生產的農場，保存和發展了商品化程度較高的農業部門。

茅茅起義之后，肯尼亞和平地將自身從一個歐洲裔移民主導的殖民地轉化為非洲人多數統治的民族國家。平穩過渡背后是非洲人中產階級和外國大資本取代歐洲裔移民的經濟和政治地位，形成了新的統治聯盟。

五、結語

殖民當局采取和廢除種族歧視政策是肯尼亞爆發茅茅起義而后又和平解決的原因所在。為扶持歐洲裔移民，殖民當局侵占非洲人的土地，壓榨非洲人勞動力，剝奪非洲人的政治權利，日積月累激發起受沖擊最大的吉庫尤族的反抗。在茅茅起義后，殖民當局逐步向非洲人放開“白人高地”的土地及開放政治空間，試圖培養出一個新的經濟和政治合作階層。在獨立后，這個階層繼續發展壯大，形成新的本土統治聯盟，成為肯尼亞長期穩定的基礎之一。

理解茅茅起義的影響需要同西部非洲的加納、南部非洲的津巴布韋進行比較分析。三地獨立方式不同，加納和平走向獨立、肯尼亞經武裝沖突后和平獨立、津巴布韋在武裝沖突中走向獨立，其根本原因在于三地獨立前的經濟結構不同造成階層分布不同，進而影響到三地的種族/民族政策，由此形成三條不同的發展道路。加納如西非其他地區一樣，經濟受建立在非洲小農耕作之上的大貿易公司壟斷，獨立所要變革的僅僅是貿易壟斷權，而其非洲人中產階級發育較為發達；肯尼亞不同于東非其他地區，茅茅起義之前商品農業建立在白人移民和大公司之上，起義之后非洲人農業中產階級逐步崛起，故經武裝沖突后和平獨立；津巴布韋則在獨立前商品農業都壟斷在白人移民手中，缺乏非洲人農業中產階級，故而走出武裝斗爭促進獨立的道路。

在肯尼亞非殖民化進程中，土地造成的矛盾貫穿始終，影響了非殖民化的基本步伐。為照顧“連襟兄弟之情”和軍事戰略利益，英國政府不斷變化非殖民化步伐的節奏。最后，綜合考慮肯尼亞政治、經濟和軍事需要，也為盡可能地維持長期整體利益，英國政府加快了對肯尼亞非殖民化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