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晉飛
2015年9月28日,習近平總書記在聯合國總部出席第70屆聯合國大會一般性辯論時提出:“‘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和平、發展、公平、正義、民主、自由,是全人類的共同價值,也是聯合國的崇高目標。目標遠未完成,我們仍須努力。當今世界,各國相互依存、休戚與共。我們要繼承和弘揚聯合國憲章的宗旨和原則,構建以合作共贏為核心的新型國際關系,打造人類命運共同體。”①習近平:《攜手構建合作共贏新伙伴 同心打造人類命運共同體——在第七十屆聯合國大會一般性辯論時的講話》,《人民日報》2015年9月29日。在此,習近平總書記首次提出了一個重要的理論概念——共同價值。共同價值觀的提出,是“中國建立自己的話語系統、建構自己的表達方式的重要一步”。②鐘國興:《高揚“全人類共同價值”的旗幟》,《北京日報》 2016年1月25日。這是習近平總書記站在“人類命運共同體”立場上,基于維護人類共同利益而提出的具有兼顧、包容和共建特質的人類共有的價值觀。共同價值觀的提出對于解構西方價值觀霸權、構建發展中國家的價值觀話語體系,提升中國在當今世界的話語權無疑具有重要的現實價值與深遠的歷史意義。③林伯海、楊偉賓:《習近平共同價值觀與西方“普世價值”論辯析》,《思想理論教育導刊》2016 年第 8 期。同時,新形勢下,認真學習領會并貫徹落實習近平總書記共同價值觀對于我們正確把握國際國內發展形勢、正確認識全人類命運共同體之價值要領、弘揚和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等具有重要的理論指導意義。
在文化研究領域,具有影響力的諸如馬克思、恩格斯“意識形態”文化論、法蘭克福學派的大眾文化批判理論、葛蘭西“文化霸權”論以及布迪爾文化再生產理論等等,這些研究所運用的方法,即“批判性話語分析”,系結構主義、后結構主義、弗洛伊德主義、闡釋學、西方馬克思主義等現代思潮的方法論綜合的產物,它強調對文化現象進行“癥候式”分析,通過細讀揭示其中隱含的意識形態或權力關系的內涵。①馮黎明、劉科軍:《文化視域的擴展與文化觀念的轉型——對當前文化理論創新問題的考察》,《中國文化研究》2010 年第1期。從研究范式來看,這些研究強調對工業社會現代性“病癥”的批判和“解構”,這種“解構”主義范式為我們理解當代工業社會進程中的文化思潮現象及其規律提供重要的理論視角。
與此相對,20世紀70年代以來,建構主義理論作為一種試圖超越后現代“解構”主義的哲學理念悄然興起。基于對后工業時代出現的環境污染、文化霸權等現象的反思,建構主義思潮的興起,實際是后現代主義社會理論、知識社會學和哲學思潮匯流的結果。建構主義發軔于對科學知識社會學(SSK)的探討和反思,由于眾多學者來自不同國家,其主要觀點、主要方法來源不同,建構主義逐漸延伸、分流,形成了社會建構主義、建構主義的國家利益理論等具有代表性的理論流派。社會建構主義代表人物之一羅伯特·奧迪(Audi)認為“社會建構主義,……某些領域的知識是我們的社會實踐和社會制度的產物 ”。②Robert.Audi. The Cambridge dictionary of philosoph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9 :855.國內學者安維復認為社會建構主義理論主要由三個基本命題所構成:從本質主義轉向建構主義,強調知識的建構性;從個體主義轉向群體主義,強調知識建構的社會性;從決定論轉向互動論,強調知識“共建”的辯證性。③安維復:《社會建構主義:后現代知識論的“終結”》,《哲學研究》2005年第9期。根據 1999 年劍橋哲學辭典的界定:“社會建構主義, 它雖有不同形式, 但一個共性的觀點是, 某些領域的知識是我們的社會實踐和社會制度的產物, 或者相關的社會群體互動和協商的結果。溫和的社會建構主義觀點堅持社會要素形成了世界的解釋。激進的社會建構主義則認為,世界或它的某些重要部分, 在某種程度上是理論、實踐和制度的建構。”④Robert.Audi. The Cambridge dictionary of philosoph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9 :855.
與此同時,20世紀90年代,以溫特為代表的建構主義國家關系理論流派,提出了“國家間的自助性與權力政治的產生與存在不是國際體系的無政府性導致的,而是國際體系成員的互動進程和實踐活動導致的”。⑤Kenneth Waltz. Theory of International Polotics . New York: Random House,1979:257-280.由此顛覆了主流學派關于國際體系以無政府性為前提的觀點,確立了“國際政治的基本結構不僅是物質性建構,更是社會性建構”的新觀點。⑥秦亞青:《國際政治的社會建構——溫特及其建構主義國際政治理論》,《歐洲》2001年第3期。赫德利·布爾(Hedley Bull)認為“國際體系并不缺乏秩序,國際體系中的社會性因素——共同的利益和價值觀念、共同的行為規則以及保證規則有效的各項制度,使得世界政治秩序長期得以維持”。⑦(英)赫德利·布爾:《無政府社會:世界政治秩序研究(中譯本)》,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03年,第53-59頁。之后,國內眾多學者從建構主義理論出發,對國家身份、國家利益、國際合作、國家形象等國際關系話題進行了深入探討分析,相關研究對于我們理解共同價值觀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
本文認為,習近平總書記提出的共同價值觀的論述作為人類命運共同體基礎上的共建共享理念,本質上屬于文化研究范疇。建構主義“以文化考察為起點,以共有觀念等核心范疇為基石”,強調“社會關系”規定國家角色,“社會規范”創造行為模式,“社會認同”建構國家利益,“社會文化”影響國家戰略,把社會的“關系”“結構”“規范”“認同”“文化”置于國際關系理論的核心地位,充分相信規范、法律、習俗、技術發展、學習和機構等可以從根本上改變國家的身份和利益,進而改變國家的行為。⑧夏安凌、黃真:《文化、合作與價值——建構主義國際合作理論評析》,《當代亞太》2007年第5期。因此,從建構主義理論視角來探討共同價值觀的生成機制與內在邏輯,無疑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
“命運共同體”是近幾年來中國政府反復強調的關于人類社會的新理念。黨的十八大報告強調,人類只有一個地球,各國共處一個世界,要倡導“人類命運共同體”意識。2011年《中國的和平發展》白皮書提出,要以“命運共同體”的新視角,尋求人類共同利益和共同價值的新內涵。可以說,邁向人類命運共同體,這是中國領導人基于對人類發展歷史和現實的深入思考給出的“中國答案”。如果說人類命運共同體是全人類建設目標的話,那么以“和平、發展、公平、正義、民主、自由”為內容的共同價值則是與人類命運共同體相適應的、全人類應當遵循的價值理念。只有各國人民遵循共同的價值理念,才能夠順利達到命運共同體的建設目標。
針對全人類及各國面臨的生態環境保護、人類貧困與反饑餓、反對毒品和戰爭等共同性議題,中國領導人正式提出“共同價值”與“人類命運共同體”,這是與中國的國家身份建構密不可分的。根據建構主義學派及國內學者的觀點,國家身份可以分為內在身份、類屬身份、角色身份和集體身份四種類型,①夏建平:《中國國家身份的建構及其和平內涵——關于中國和平發展的建構主義分析》,《社會主義研究》2005年第1期。因此,中國的國家身份可被看作這四種身份的有機統一體。共同價值觀與人類命運共同體,是中國類屬身份和集體身份的建構性表達。“所謂社會的建構性,就是指從發生機制的角度研究社會建構者與社會建構物之間的相互創造關系,就形成了建構者、建構物之間的建構論循環。建構主義的建構性就體現在建構者與建構物之間的解釋循環之中。”②安維復:《社會建構主義評介》,《教學與研究》2003 年第 4 期。
眾所周知,新中國成立初期至20世紀70年代末,中國在國際體系中長期被置于西方主導的“意識形態”話語體系下,在很大程度上受到西方大國的制約與排斥,很難得到國際社會的普遍認同。20世紀80年代以來,鄧小平同志提出“和平與發展”為兩大時代主題,將中國定位為發展中國家。這樣的身份定位淡化了中國國家身份的政治色彩,有利于加強同其他國家的經濟政治往來。20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改革開放的進程,中國提出建立健全“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系”,進一步確認中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國家”的國家身份,促進了中國與全球經濟體系的鏈接、協同與交流。進入21世紀以來,隨著綜合國力的增強,中國加強地區合作、國際合作,積極推進APEC、中國—東盟、亞投行等區域共同體建設,向世界展示了一個大國應該承擔的國際責任與義務。十八大以來,中國多次提出“人類命運共同體”,倡導“和平、發展、公平、正義、民主、自由”為內容的共同價值觀,提倡尊重各國彼此在發展模式、 發展方式上的選擇,根據各國有差異的能力和水平而承擔有區別的責任。在此,中國的國家身份正逐漸從類屬身份逐漸向集體身份轉變,展示和強化了中國在國際體系中的“責任大國”的國家身份。
從建構主義的話語分析,基于作為一個國際大國的國家身份和對全人類歷史和現實的思考與反思,中國創造性地提出了共同價值觀及“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判斷,以此成為共同價值觀及“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建構者和倡導者,體現了建構者對建構物的建構性;同時,共同價值觀及“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提出,為國際秩序的整合與規范提供了一整套可遵循、認可度高、具有普遍意義的價值理念,不僅能夠引領國際體系各主體對全人類命運的關注與思考,而且能夠強化國際主體對中國國家身份的認同與認知,“國際社會共有的文化觀念建構國家的身份,并通過這種身份政治或“認同政治”影響其利益和行動。③李智:《國際政治的文化建構——對建構主義方法論的一種解讀》,《東南學術》2006年第4期。這個過程體現了建構物對建構者的反向建構性,充分體現了建構者與建構物之間的解釋循環。
所謂建構的社會性:其一,建構的主體是社會性的而非個人性的,或者說建構者是主體間性的;其二,建構物的建構過程不僅僅是一個心理過程,而且是一個社會過程,其中包括合作、溝通、協商、爭論、妥協、折中、共識等;其三,被社會地建構起來的建構物不僅僅是一個具有邏輯貫通性的真理體系,而且是“集體智慧的結晶”。①安維復:《社會建構主義評介》,《教學與研究》2003 年第 4 期。
共同價值觀的提出,不僅是中國作為“責任大國”在國際規范層面的建構性表達,而且是多個主權國家、國際組織等國際主體追求國家話語權,在多方參與、利益交錯、權衡利害的博弈過程中達成共同目標的社會性表達。
首先,共同價值觀不僅是中國國家話語的表達,而且是國際體系中多個主權國家和國際組織等國家主體“國際共識”的集體性表達,因此,共同價值觀的表達所包含的建構主體本質上是群體性、社會性的;同時,共同價值觀是在中國與其他國家主體互為參照、互相映襯和互相影響的過程中生成的,因此共同價值觀體現的是一個“主體間性”的過程。
其次,共同價值觀的建構過程是國際主體之間相互理解、相互尊重、平等對話中形成的一種“意識共謀”,是基于共同利益基礎之上的國際話語表達,在這個表達過程中充滿著合作、溝通、協商、爭論、妥協、折中、共識等國際互動。換句話說,共同價值作為一種共享的觀念建構,“是在國家間持續不斷的互動性實踐活動中不斷生成、嬗變和轉換的”。②李智:《國際政治的文化建構——對建構主義方法論的一種解讀》,《東南學術》2006年第4期。同時,這種共享的國際文化觀念反過來又規范和制約著多樣化的國際互動行為。
再次,共同價值觀是一個具有邏輯貫通性的真理體系,是“集體智慧的結晶”。因為共同價值所包含的“和平、發展、公平、正義、民主、自由”十二字內容,是對絕大多數國家和人民共同愿望的集中表達,是在承認和正視國家、民族、文明等差異的基礎上,對人類整體性和共性的價值宣揚。同時,共同價值觀作為共享的價值理念,是國際主體在參與國際事務中的價值“共性”,其生成與依賴的基礎就在于各國際主體自身所擁有的差異性,這種“共性”和“差異性”正如矛盾的兩個方面,它們相互依存、相互影響,并且在一定條件下可以相互轉化。因此,共同價值觀是一個充滿“異質要素”甚至“邏輯悖論”的集合體。
共同價值觀作為建構的社會性表達,能夠有效提升中國在國際體系中的國家話語權。同時,共同價值的建構過程是國際主體基于共同利益基礎之上的國際話語表達,在這個表達過程中充滿著合作、溝通、協商、爭論、妥協、折中、共識等國際互動。作為一個具有邏輯貫通性的真理體系,共同價值觀又集中體現國際主體共性和差異性的有機統一,是在尊重個體差異性基礎上對人類整體性和共性的價值宣揚。
所謂建構的互動性,是指人“社會地建構”了建構物,如科學、技術、制度等,使得建構物體現了人的主體性和社會性;建構物也在“社會地建構”人本身,使得人具有建構物的本性。③劉保:《作為一種范式的社會建構主義》,《中國青年政治學院學報》2006年第4 期。這里所強調的“人”并非指具體的個人,而是意指主體意義上的“人”,也可以包括國家、機構和組織等。
共同價值觀作為國際社會共建共享的價值文化,本身蘊含著建構的“互動性”要求,可以說“共同價值”是各國際主體正確認識和處理國際關系的互動性表達。
在國際關系中,存在著三種主要的國家間觀念:相互敵對、相互競爭和相互友好。不同的國家間觀念決定著不同的國家利益格局:在相互敵對的觀念中,雙方會各自形成“一切人反對一切人戰爭的狀態”,雙方陷入安全困境,其利益主要通過零和博弈體現出來,即一方利益所得等于另一方利益所失;在相互競爭的觀念中,雙方會形成“生存也允許別人生存”的邏輯,這樣會在尊重對方生存前提下確定自己的利益;在相互友好的觀念中,雙方會形成“一人為大家,大家為一人”的邏輯,一國所確定的利益既有事關自我生存的利益,更有事關整個集體的利益。④張文喜、李萬鷹:《溫特建構主義國家利益理論述評》,《國外理論動態》2007年第8期。因此,不同的國家間觀念決定了國家間采取不同的國家互動形式:競爭、沖突和合作。
縱觀國際關系發展史,二戰后特別是70年代以來,隨著第三世界獨立解放運動的興起,較多的擁有不同文化觀念、國家身份的主權國家加入了國際體系,實質上打破了冷戰后既定的國際利益格局,導致國際互動形式發生了重要轉向:國家間的互動形式不再是一種單一的競爭、沖突或合作,往往更多地體現出競爭、沖突和合作相互交融的多重復合的互動形式。這種多重復合的國際互動形式實質上使得國際體系無法在短時間形成穩定的利益平衡格局,客觀加劇了國際體系的不穩定性,更容易導致溫特意義上的國際體系“無政府狀態”,而“無政府狀態”對于解決普遍性的國際問題并未能發揮積極作用。特別是進入新世紀以來,國際社會對世界性問題和人類共同命運的關注度越來越高,“無政府狀態”相反更加深了各國際主體對國際合作的認識和理解,國際體系客觀需要一種科學、系統的普遍性價值觀念,而共同價值觀正契合了國際體系的發展需求,共同價值能夠在“求同存異”的原則下統領和引領不同的國際互動觀念和互動形式,對于國際體系的健康有序發展無疑具有重要的意義。
從建構主義的角度來看,共同價值觀由中國領導人創造性地提出,充分體現了中國政府“責任大國”的主體性特征。同時,共同價值本質上是在尊重和正視國際關系格局的基礎上形成的共建共享的國際文化價值觀念,體現了國際主體之間的社會性特征。反過來,共同價值觀作為建構物,也在“社會地建構”國家本身,可分為兩層含義來理解:其一,共同價值觀不僅是國際體系的共享觀念,也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價值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是新形勢下中國構建新型國際關系的根本指引和方針,同時能夠引領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走向世界;其二,共同價值觀對其他主權國家來講,能夠提供一種科學系統的價值體系,使得這些國家能夠辨識國際發展趨勢,認可和理解當前人類命運共同體,共同關注并致力于解決全球性問題。
共同價值觀作為一種建構物,體現了建構的互動性表達。不僅充分體現中國作為國際責任大國的主體性特征,而且突出國際主體之間的社會性和互動性特征。共同價值的互動性特征不僅能夠提升中國在國際體系中的國際主體地位,而且能夠為其他國家提供一套科學系統的價值體系,促進國際合作,引領大多數國家致力于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共同關注并致力于解決全球性問題,形成友好和諧的國際關系。
共同價值觀由中國領導人創造性地提出,對于建構人類命運共同體、提升國家話語權和構建新型國際關系、解決人類面臨的共同問題、 推進國際治理和世界長久和平具有重大的現實價值和歷史意義。本文運用社會建構主義理論,分析認為共同價值觀是與人類命運共同體相適應的、全人類應當遵循的價值理念,是中國國家身份的建構性表達;不僅是中國作為“責任大國”在國際規范層面的建構性表達,而且是多個主權國家、國際組織等國際主體追求國家話語權,在多方參與、利益交錯、權衡利害的博弈過程中達成共同目標的社會性表達;是國際體系中各國家主體正確認識和處理國際關系的互動性表達。
當前,學界對于共同價值觀的研究尚處于初步階段,學者對于共同價值觀的關注與理解還未形成統一明確的認識,因此如何從經典理論出發,構建共同價值觀研究理論體系還需要進一步探討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