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股份合作公司股權流轉改革路徑探析

李 瓊 閆 佳

創新是深圳的靈魂，也是深圳發展的源動力。1992年深圳決定實施特區農村城鎮化，1994年7月1日，正式施行《深圳經濟特區股份合作公司條例》（以下簡稱《條例》），深圳原特區范圍內的集體企業大多數按《條例》規定統一轉型為股份合作公司。2004年，原行政村“撤村改居”，深圳在全國率先成為沒有農村和農民的城市，全市原集體經濟組織改制為887家股份合作公司。①數據根據筆者在深圳寶安區財政局工作時從工作資料整理得出。股份合作制在保障原村民（股東）權益、推動基層治理體系完善發展等方面發揮了極其重要的作用。但隨著深圳經濟社會發展和產業結構不斷升級，股份合作公司自身所固有的問題日益凸顯，股權固化封閉、無法流轉是其中一個關鍵性的矛盾。尤其是在粵港澳大灣區背景下，要求破除影響創新要素自由流動的瓶頸和制約，促進各類要素便捷流動和優化配置。對于股份合作公司而言，破除股權封閉性，實施股權流轉改革本身即是促進要素自由便捷流動，在當前《粵港澳大灣區發展規劃綱要》出臺背景下顯得更有現實意義。

一、股權流轉依據

股份合作公司股權流轉指的是在一定條件下股份持有人的變更及轉換，包括一般情況下股權的有償轉讓、贈與和繼承等，特殊情況下的退股、回購、抵押、質押、抵償債務以及被強制執行等。

股權流轉是股份合作公司股權管理中的一個關鍵性問題，既是痛點也是難點。股份合作公司因其天生的集體經濟特性，使得股份合作公司對于公司股東身份有一定的要求，股東資格的獲取往往與戶籍關系掛鉤，這導致了股份合作公司股權流轉出現了兩難的局面：一方面，如果允許股權自由流轉，可能會改變股份合作公司性質；另一方面，如果將股權固化，禁止流轉，當發生股東流動、死亡等客觀情況的時候，會出現股權無主的現象，公司正常運營及資產重組等事項必然也會受到影響。深圳股份合作公司關于股權流轉的核心問題就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股權固化導致矛盾越來越多，越來越大。尤其是近年來，隨著深圳市股份合作公司經濟實力不斷增強，股權利益愈來愈大，越來越多村民有著強烈的配股訴求；另一方面，由于股權封閉，使得社區資源難以在更大的范圍優化配置，不利于股份合作公司實行資本營運，不利于社區經濟的持續健康發展。因此，股權流轉改革成為股份合作公司改革的重要一環。

（一）理論依據

股份合作公司股權流轉改革難題源自于理論上股份合作制所有制難題，股份合作制作為集體所有制的重要表現形式，股東擁有的合作股在最初設計上是帶有平均主義和大鍋飯性質的福利分配。但這也造成了股權在繼承、轉讓等流轉上的矛盾。我們認為，相比較于所有制形式，我們更應該關注股份合作制的產權，即從所有制改革過渡到產權改革。在現代經濟學里，產權與所有權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所有權是法權，指的是財產歸屬；而產權則是指除了歸屬權之外的其他權利，包括占有權、使用權、收益權、排他權與轉讓權。現代經濟學認為相對于所有權，產權更重要。產權制度是對所有制的深化，無論所有權是誰，都要明晰占有、使用、轉讓、收益等產權，既要保障所有權，又應該保護所有權派生的使用權、收益權、轉讓權等。因此，理論研究應當淡化所有權，強化產權，否則無法突破公有制、私有制框架的束縛，諸如國企、國資、土地制度、農村宅基地、科研人員擁有科研成果以及集體企業的所有權等改革就也無法取得實質性的突破。事實上，限制股權流轉已經背離了股份合作公司設立的初衷，將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統一規范為股份合作公司，把村民轉化為股東利用了股權（產權）和所有權分離的原理，將集體資產以股份的形式量化分配給股東。這本身就是產權改革的一個巨大的進步，但由于巨大的現實利益使得絕大部分股份合作公司自成立以后就僵化股權、固化股東，隨著時間的推移，必將阻礙股份合作公司的發展。因此，在明晰股份合作公司股份歸集體所有基礎之上，對于個人股東股權所派生出來的使用權、收益權、轉讓權都應該予以保障。

（二）法律依據

《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并沒有對股份合作制企業的股東權的轉讓問題作出規定。《農民股份合作企業暫行規定》第十九條規定：“股份是投資入股者在企業財產中所占的份額。為保證企業穩定發展，企業必須加強股份管理。入股者一般不得退股。個別因特殊情況要求退股的，在注冊資本不減少的前提下，經股東大會（股東代表大會）或董事會批準可以退股。股權可依法繼承、轉讓、饋贈，但須向企業股東大會（股東代表大會）或董事會申報，并辦理有關手續。”《廣東省股份合作企業條例》第二十二條規定：“股東不得退股。在職職工個人所持有的股份可以按照企業章程規定轉讓和繼承，非本企業職工受讓或者繼承的普通股應當轉為優先股。職工退休的，其股份可以轉為優先股或者由企業購回。由于其他原因離開企業的，其股份的處理辦法由企業章程規定。”《深圳經濟特區股份合作公司條例》（2019年修訂版）第三十二條：“合作股、募集股可以在章程規定的范圍內依法繼承和轉讓。”第三十三條：“有下列情形之一的，公司可以按照章程規定回購股份，并按照本條例第三十條第二款規定處理：（一）股東去世的；（二）股東出境定居的；（三）章程規定的其他情形。”由于深圳市作為經濟特區具有特區立法權，因此股份合作公司在經濟特區范圍內適用《條例》。但《條例》對于合作股、募集股是否能質押并未作規定。

（三）政府監管部門政策支持

2016年12月26日，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關于穩步推進農村集體產權制度改革的意見》（中發[2016]37號）。“提倡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成員家庭今后的新增人口，通過分享家庭內擁有的集體資產權益的辦法，按章程獲得集體資產份額和集體成員身份”，“現階段農民持有的集體資產股份有償退出不得突破本集體經濟組織的范圍，可以在本集體內部轉讓或者由本集體贖回”等相關意見，可以作為參考，通過分享家庭內擁有的集體資產權益的辦法，探索社區股份合作公司股權的轉讓、贖回和繼承問題。

2018年1月31日，廣東省委印發《中共廣東省委廣東省人民政府關于穩步推進農村集體產權制度改革的實施意見》（粵發[2018]6號）提出完善農民集體資產股份權能。其中，“加強試點示范，探索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成員對所持有集體資產股份占有、收益、有償退出及抵押、擔保、繼承權的更多有效實現形式”。“積極探索農民集體資產股份有償自動退出機制，現階段農民持有的集體產股份有償退出必須限定在本集體經濟組織范圍內，可以本集體內部轉讓或者由本集體贖回，可實行多種形式的利益補償。有關部門要研究制定集體資產股份抵押、擔保貸款具體辦法，指導農村集體經濟組織制定農民持有集體資產股份繼承和流轉具體辦法”。

2013年9月4日深圳市委印發《中共深圳市委深圳市人民政府關于推進股份合作公司試點改革的指導意見》（深發[2013]7號）提出探索股權內部合法流轉。“建立完善股權內部流轉機制，允許并鼓勵通過繼承、贈與、轉讓等途徑，實現股權在股份合作公司股民和原村民內部合法流轉。允許并鼓勵股份合作公司經營管理層通過回購等方式增加持股比例。個人持股的具體限額和購買價格，由股東代表大會決定。”

2014年7月22日，深圳市印發《深圳市股份合作公司試點改革領導小組辦公室關于深圳市股份合作公司股權試點改革的指導意見》（深股辦發[2014]1號），對股權內部合法流轉提出了較為具體的指導意見。包括明確回購的對象為“（1）去世的股東；（2）出國或者出境定居的股東；（3）除服兵役以外的其他不在本公司所在社區居住、工作和生活的股東；其中，去世的股東被回購的股份收益由其合法繼承人依法繼承”。并提出：“股權可以在股東之間流轉，也可以在股東和符合公司章程規定的新增人口之間流轉。符合公司章程規定條件的新增人口可以向股份合作公司申請有償獲得股權。”

（四）股份合作公司改革意愿

從我們調研的情況來看，深圳市股份公司對于股權流轉改革普遍存在以下幾點看法：一是認同改革勢在必行。都認為股權固化導致的矛盾越來越無法調和，必須進行股權流轉改革。二是對改革抵觸心理很強。不少的股份合作公司對股權流轉改革可以說十分抵觸，不愿改變目前股權現狀。三是不到最后一刻堅決不改。認為股權流轉改革牽一發而動全身，稍有不慎則會激化矛盾，擔心造成不可收拾的局面。因此，都認為不到不得不改的時候堅決不改。

二、股權流轉改革案例與啟示

（一）股份權能改革試點的佛山市南海區

股權改革通過戶內股權均等化，以戶代表作為股權登記主體，明晰集體產權和股份分配關系。主要表現為：一是在股權流轉上變封閉為流動，但依然僅限于內部流動，確保社區股份合作組織性質不變。改革前，股東持有的股權明確規定不得繼承、轉讓、買賣、贈送和抵押等，即沒有處置權，帶有濃厚的封閉性。股權改革后，允許股權在內部流通，可以繼承，在一定條件下可以內部轉讓、買賣、贈送和抵押；二是“自然消失制”改為“贖回制”。改革前，當成員(股東)由于各種客觀原因，如死亡、外嫁或遷出戶口等，持有的股權自然消失，也失去了原先享有的集體收益，股東產權沒有得到應有的保護。改革后，當成員 (股東) 身份消失時，持有的物業股股權，可以由集體組織作價贖回，或者由繼承人繼承，“贖回制”很好地保護了股東對其共同所有的集體資產所擁有的產權。

啟示：股權內部流轉勢在必行，南海在20世紀90年代末就開始了股權流轉改革探索，形成“確權到戶、戶內共享、社內流動、長久不變”的管理模式，這種模式從理論上看，弱化了所有權之爭，事實上承認了股東對股權的實際控制權；從實踐上看，“戶內共享、社內流動”也化解了股權固化的諸多矛盾，為利益各方所認同。

（二）華西村

被稱為中國最富有的村莊之一，這個奇跡是通過華西村委直接控制華西集團及投資的其他產業來實現的。華西集團發端于江陰縣華西工業供銷公司，1987年設立的村辦集體企業，成立之初注冊資本僅為1.22億元。到2016年6月，注冊資本達到90億元，99.9%股份由華西村委持有，控股公司達到208家，總資產達到542億元，員工2.5萬人。2016年，華西村集團向近2000名中心村村民支付的分紅金額達到1.18億元，中心村村民家家存款過千萬。除分紅之外，華西中心村村民享受多項免費福利，比如免費分房、教育培訓等其他福利，分紅20%以現金的形式發放，80%留在中心村村民委員會，用于再投資。2017年起，華西村對二八分紅模式進行了改革，全部以現金形式發放。在新的分紅模式下，集體控股部分股權，將會視發展情況，拿出一部分，預留給合伙人制度、股權激勵等，用于引進外部人才，但仍會保持集體控股。①華西村的相關數據主要是根據筆者調研而得出。

啟示：近幾年，經營面臨不少困難，華西村集團，主業鋼鐵、海運虧損嚴重。從上市公司公開資料看，華西集團近幾年依靠投資收益（包括持有和處置長期股權投資、可供出售金融資產、交易性金融資產取得收益）勉強維持盈利。“天下第一村”的光環褪去不少。但華西村通過將集體資產注入，設立華西村集團，華西集團實質性參股或控股208家企業。村民委員會及社區全資控股華西村集團，成功地將集體資產資源資本化，實現了“產權換股權”，避免了股份合作制的種種弊端，通過公司治理結構完善的適用《公司法》的華西集團來將集體資產發展壯大。這種模式既保留了股份合作制下集體股和合作股的純粹性，又可以通過集團控制企業來進行增資擴股，解決外來合伙人、經理層等人才的股權激勵需求。

（三）懷德村

深圳市懷德股份合作公司是懷德社區集體經濟的持有者，成立于2004年7月1日，注冊資本1783.5萬元，共1783.5萬股，集體股占39.36%，合作股占60．64%，股東712名。截至2017年，公司總資產51.4億元，總負債12.6億元，凈資產38.8億元，持有物業199.7萬平方米。全年實現總收入5.72億元，當年人均分紅31萬元（增幅8%），其中，房屋租賃等分紅14萬元，對外投資項目（入股深圳農商行）分紅7萬元，土地開發項目（懷德公元）分紅10萬元。按賬面資產計算，712名股東人均擁有集體資產438萬元，加上集體持有土地價值，人均估算值達到2億元以上。②懷德村的相關數據主要是根據筆者調研而得出。

總的來看，成功經驗主要有兩點：一是懷德在充分保障股民利益的前提下，成立全資子公司，聘請職業經理人和專業團隊參與運營，給予相應的期權和非股份分紅，這種做法很好地規避了股份合作公司股權體制的影響。公司擁有職業經理人等各類人才172名，原居民比例不超過5%，有效解決了外部人才進入問題和股權矛盾。二是長期堅持買入土地，以土地為平臺實現大發展。多年來，懷德股份合作公司堅持不賣地，反而先后購入20萬平方米土地，制定高水平開發規劃，建設產業園和商業房產，成功地實現了集體資產幾何級數增長。

啟示：盡管懷德和華西村在經營方式和經營范圍上大不相同，但兩者卻有一個共同點，避開股份合作公司股權體制影響，通過成立治理結構健全完善的公司制企業進行經營運作。目前，懷德股份合作公司合作股也處于完全凍結狀態，但股權矛盾并不明顯，入股訴求有但相對溫和。

三、股權流轉改革建議

建議降低集體股比例，考慮發行募集股；考慮以股份公司產權清晰的資產出資與社會資本合資成立子公司，在子公司設立募集股。盡管股份合作公司并不是現代企業制度意義上的股份有限公司和有限責任公司，而是以社區為基礎，以土地為紐帶的帶有社區自治性質的獨立經濟主體。但作為獨立的法人主體，除相關法律法規規章制度以及政府政策性文件明確規定之外，有關股權改革的選擇權和決定權均應交給股份合作公司和股東自主決定，在符合法律法規的要求下，根據股份合作公司章程和股東（代表）大會決議來實施。在充分調研的基礎上，以下幾點改革建議供參考：

（一）集體股減持

減持比例的確定。《條例》中規定可以調整集體股所占比例，但調整后的比例應當符合市政府有關規定。目前，深圳市政府對于集體股調整后比例沒有明確規定，在《中共深圳市委深圳市人民政府關于推進股份合作公司試點改革的指導意見》（深發[2013]7號）中只規定了“具體減持比例由各區股份合作公司協商確定”。但在《深圳市股份合作公司試點改革領導小組辦公室關于深圳市股份合作公司股權試點改革的指導意見》（深股辦發[2014]1號）中提出“減持后集體股所占比例原則上不低于15%”。考慮到《條例》中賦予集體股的表決權和提案權，規定集體股代表可以參加公司股東大會，以其股份行使表決權，將股東（代表）大會提案要求由百分之二十以上的股東聯名改為持有百分之二十以上的股分。綜上，為避免集體股一股獨大問題，集體股調整后比例在15%-20%之間比較合適。

減持部分分配方式。減持的集體股應當減持有償配售的原則，以募集股的方式對內、對外進行發售，引入社會資金和股民內部資金。集體股的價格應在聘請中介機構對進行清產核資和審計評估之后，根據公司的凈資產值確定。每股價格不得低于凈資產值的一定比例，具體購買價格由股東（代表）大會決定，所得資金應留存公司用于公司發展。

（二）內部流轉

《中共廣東省委廣東省人民政府關于穩步推進農村集體產權制度改革的實施意見》（粵發[2018]6號）提出完善農民集體資產股份權能。其中，“加強試點示范，探索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成員對所持有集體資產股份占有、收益、有償退出及抵押、擔保、繼承權的更多有效實現形式”。盡管提出：“去世股東的股權由該股東的直系親屬繼承，繼承人的身份限于未認購股份的本村戶籍居民。此外，公司將在自人人持股比例上予以限定，每個自然人股東持股不超過1股。”《條例》2019年修訂版增加規定了合作股、募集股可以在章程規定的范圍內依法繼承和轉讓。《中共深圳市委深圳市人民政府關于推進股份合作公司試點改革的指導意見》也明確提出：“建立完善股權內部流轉機制，允許并鼓勵通過繼承、贈與、轉讓等途徑，實現股權在股份合作公司股民和原村民內部合法流轉。”因此，關于股權是否能夠繼承這個問題，在法律上已不存在障礙，在理論上以及政策上可以得到有效支撐。建議從繼承訴求較大的股份合作公司開始，修改公司章程，允許合法繼承人有條件繼承。

轉讓、贈與被轉讓、贈與人的身份限于未認購股份的本村戶籍居民，每個自然人股東持股不超過1股。

從調研情況來看，目前深圳股份合作公司實行股權與社區戶籍脫鉤、股份合作公司完全走向市場化的條件還不成熟。深圳城市化的任務還沒有最后完成，股份合作公司紅線范圍內的土地還是集體性質用地。社區每年都會不斷有新的戶籍居民產生，他們的就業、社保等問題需要通過股份合作公司來消化解決。如果把股權與社區戶籍脫鉤，可能會造成社會不穩定因素。因此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依然建議將股權與戶籍掛鉤。

（三）募集股的兩種思路

募集股能引入社會資金和股民內部資金，引入外部股東和人才，提高公司的經營能力，有利于引入各種要素，促進社區經濟產業結構多元化。

以股份合作公司為主體進行募集。可以將減少的集體股進行有條件募集，也可以進行擴大募集。以全資子公司（有限責任公司或者有限公司）為主體進行募集。借鑒懷德股份合作公司以及華西村經營運作設置，通過成立治理結構健全完善的全資子公司股權募集來滿足新增入股需求。這樣做既可以避免股份合作公司復雜股權體制的影響，又可以保護股份合作公司股權的純粹性，同時也有利于實現資本擴展和推動社區產業結構升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