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欣
我牽著她的手走在路上。
粉紅的云霞瞬時乍涌上天,像一團揉碎了的棉花糖。
在我還是個很小的孩子的時候,我就這樣被她牽著,走過鄉間小道,走過車水馬龍。她的手,就像任何一個農家婦女的手,肥肥短短厚厚的,很暖。可是當我再牽起她的手時,她卻像一個被丟在時光里的孩子,找不著回家的路。
她一臉茫然地看向四周,眼神像被掏空了一般,純得如一張白紙。她抓緊我,任由我牽著,小步走,慢慢走,惶惑著,不安著。
我扭過頭來:“外婆,你不用怕。”她隨即轉頭盯著我,用一種對待陌生人一樣的眼神看著我,看得我眼睛微微發酸。我還是沖她笑笑,攬過她的肩,向晚霞走去。
她是一個時光錯亂的老小孩。
幸好,她的癥狀只是間歇性的,在她能有充分的意識時,我削一個蘋果給她。她安靜地坐著,微笑地看著我走來走去,然后在她身邊坐下。她的眼睛這時很亮,瑩瑩閃閃的,在耀眼的陽光中,我竟分不清那是她年輕時的鋒芒余光,還是眼里綽綽約約的淚光。
我們都盡量不去提她的癥狀,我把她瘦弱的雙手捧在掌心:“明天我正好放假,我和媽媽帶你去公園轉轉。”她點頭“嗯”了一聲,語氣是那樣的小心,像是一盤散落在泥土上的細沙,被風一吹就沒了蹤跡。看到我笑了,她也笑了,可她的笑怎么看都是苦的。
陽光透過窗欞,瑩瑩地環繞在她四周,將她籠罩成一尊慈眉善目的佛。可我們都知道,說不定等不到明天她又會變得認不出自己。
母親說外婆年輕時是個多么厲害的女人啊,即便是到了我出生的時候。在我的記憶中,她夏夜摟著我,坐在樹下,數那天上的星星,寶石一樣的星星,恰似她的眼睛;她站在大灶前,伴著裊裊的如云朵一樣的白霧,給我送出一盤盤美食;她牽著我的手,從那巷口深處向家的方向走去,清脆的童聲混著慈祥的歌聲匝然擲地……她深切地愛著我,用她能為我做的一切表明她對我的在乎。甚至于,她發病之時,記得的最后一個人,也是我。
我把她扶到鏡子前,從梳妝臺下拿起木質的梳子,這把梳子有些年頭了,小的時候她為我梳過頭,現在,我用它將她的頭發撫平。
她安靜地坐著,看著鏡中的自己,看看我,時不時抿嘴輕笑一下。
我看著鏡子中的她,幫她把一綹碎發別到腦后,笑著說:“外婆,你看你多美。”
這段時光中,有我,有那個生了我母親的女人,我伴著她,就像她伴著小時候的我一樣,溫馨地一起向未來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