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日本落語類似于我國的單口相聲,作品中存在地域性較強的俚語方言、歷史性較濃的事件人物、導入率較高的雙關指代等因素,如果翻譯為中文進行交流或者移植搬演,會拔高譯介難度,從而影響譯文的旨趣表達及傳達效果。本文以日本古典滑稽落語《青菜》為例,圍繞原作的表達旨趣與中國受眾的審美接受理解,進行譯介平衡的文化符號“轉借”式策略探討,并強調應以受眾審美為中心,將忠實于原文字面的理念移植、轉換為相類形式及內容的傳播交流實踐,以期從更為切實的角度構筑“信實”與“達意”相統一的文化交流,即翻譯格局。
落語是日本傳統曲藝形式之一,發端于江戶時期(1603—1868),至今仍廣泛存在于東京、大阪等地的“寄席”(曲藝表演場所)之中,十分類似于我國的單口相聲。
如從歷史發展的縱向演變去看,落語有古典(1912年之前創作)與新作(1912年之后創作)之分;而從題材內容的橫向比較去看,落語有滑稽、怪談、人情等類別。若從縱橫結合的角度審視,古典滑稽類落語在當下日本的演出市場中仍占據相當比例。考其緣由,與歷史沉淀的穩定性與民眾追求的娛樂性均有關聯。如若向我國譯介此類作品,并使之也能搬上舞臺,就必須要打通歷史底色方面的差異,將把握其旨趣和營造其共情作為核心策略。否則,其間蘊含的日本江戶、明治時期的世俗風貌,是無法為中國聽眾所理解的。
然而,由于長期以來,中日兩國在這個領域缺乏必要的藝術與學術交流,再加上相互間類屬稱謂的迥異,導致落語向中國的譯介及研究步伐相對滯后,相關成果亦屈指可數且不成體系。同時,與我國的單口相聲如出一轍,落語中同樣存在地域性較強的俚語方言、歷史性較濃的事件人物、導入率較高的雙關指代等表達、表現因素,勢必會在客觀上抬高譯介難度,從而影響譯文的旨趣表達及傳遞效果。故此,本文擬以古典滑稽落語《青菜》(成型于江戶到明治時期的大阪,作者不詳,后由落語家“第三代柳家小さん”傳入東京)之腳本的中譯為例,重點圍繞其原作的表達旨趣與中國受眾審美間的譯介平衡,展開策略運用的探討。

對照原文與譯文,結合下劃線標示的關鍵部分,可知該作的內容表達旨趣及修辭結構方式基本有三:聲東擊西、畫蛇添足、將計就計。聲東擊西,體現在“名曰九郎(沒青菜了)”與“義(得了)”的雙關指代上;畫蛇添足,顯現在主人公妻子將謎面(鞍馬寺出了個牛若丸,名曰九郎判官)與謎底(義經)和盤托出的口誤上;將計就計,表現在主人公被逼無奈、急中生智的巧妙作答(還弁慶呢)上。
進一步講,原文中主人公與妻子的隱語對白,實際是圍繞日本平安時代(794—1192)末期源氏、平氏兩大家族爭斗中的戰神——“源義經”展開的。源義經(1159—1189)為源氏領袖源義朝第九子,幼名“牛若丸”。出生后不久,其父源義朝在平治之亂中為平清盛所敗,后于逃亡途中遇害。其母常盤因貌美而被平清盛強納為妾,義經才得以保全性命。義經七歲時被寄養到京都“鞍馬寺”,16歲學成出走,數年后與同父異母兄長源賴朝聯合舉兵討伐平氏家族,并在源平合戰中所向披靡,遂被朝廷封為“判官”,又因其為源義朝第九子,故得名“九郎判官”。義經功高蓋主,遂為兄長賴朝所忌恨,二人最終反目。1189年,迫于賴朝步步緊逼之算計圍堵,走投無路的義經在衣川館血戰中自盡。自盡前的義經獨自進入佛堂誦經,其如影隨形、肝膽相照的家臣愛將——“武藏坊弁慶”見大勢已去,便與義經訣別,隨后重返戰場,揮刀如舞。敵軍無法近戰,只得萬箭齊發,可滿身羽箭的弁慶仍不見死態,依舊橫刀亂斬、狀貌駭人。突然,弁慶大刀一收,傲然而立,一時間無人敢再上前探查,后被一匹馬撞倒,眾人方知弁慶已亡。
以上內容在日本可謂家喻戶曉,依托此歷史背景的書籍、戲劇、影視、游戲更是層出不窮。當然,該題材之所以能被落語收編,原因絕不止于婦孺皆知帶來的可觀“流量”,更牽涉到一箭雙雕之言語表述,即“名曰九郎(沒青菜了)”與“義(得了)”之雙關指代。從歷史到言語,欣賞者皆是基于表演者敘述,通過想象實現審美,但想象并非零起點憑空面來,而是以已知歷史及言語事象為前提的對照想象。站在表演者立場上,同樣會投其所好地激活欣賞者已知之事象,而非南轅北轍地挖掘欣賞者未知之事象。
而要正確理解并譯介該作,譯介者的立場應似另一個表演者,亦須因地制宜、把點開活,明確為誰而譯。設定了此準繩,再以中國普通欣賞者的視角回顧前述譯文中的劃線部分,想必會因歷史流脈不清、人物關系不曉、言語形態不明而生困惑,其結果無非是一頭霧水的受納、趣味全無的尷尬?;蛴杏^點認為,譯介劃線部分時,可利用注釋加以完善,以便欣賞者知其所以然。問題在于,歷史層面的意涵尚可簡言概括,言語層面的意味實難長話短說。況且,笑本的構思,無不立足于眼觀耳聽后瞬時共鳴的反應生發,而中規中矩的解釋說明,不但會壓制旨趣的即時傳達,還會加重欣賞者的娛樂負擔。畢竟,大眾欣賞者不是小眾研究者。有鑒于此,筆者擬對劃線部分譯文進行相應的文化符號“轉借”式置換,即可出現下表的情形:

置換前 置換后鞍馬寺出了個牛若丸,名曰九郎判官。宴桃園三豪杰之首,后與曹操青梅煮酒論英雄。那就按義經辦。那就按玄德辦?!懊痪爬伞笔钦f“沒青菜了”,“義”是說“得了”。“青梅”是說“沒青菜了”,“德”是說“得了”。鞍馬寺出了個牛若丸,名曰九郎判官,義經。宴桃園三豪杰之首,后與曹操青梅煮酒論英雄,玄德。還弁慶呢。還翼德呢。
在這里,轉借置換目的,恰如開頭所講,在于拉近原作旨趣與異域受眾間的審美距離。而談及轉借置換的依據,必先考量目標受眾對選材的知悉程度,再在此基礎上斟酌“內容是否對應、形式是否相同”。
而在知悉程度方面,因大眾對三國題材耳熟能詳,故不必贅述。但在內容方面,前者強調“源義經”,后者突出劉玄德。因二位皆是日、中古代亂世之英豪、忠肝義膽之統帥,同為貴胄出身卻篳路藍縷,同建顯赫功勛卻大業未成,故存在相似對應之處。至于形式方面,前者與后者均以猜謎切入主題:日文原文“鞍馬寺出了個牛若丸”即可推出“義經”,“名曰九郎判官”亦可推出“義經”;而借用“宴桃園三豪杰之首”則可推出“玄德”,“后與曹操青梅煮酒論英雄”亦可推出“玄德”。簡言之,前者與后者的謎面與謎底,存在“整句半句皆可推”的對稱性。
此外,同步導入雙關修辭,也是兩者的譯文形式統一的保證。如上表中的譯文所示,“名曰九郎”和“青梅”都暗指“沒青菜了”,“義”和“德”都暗指“得了”。
最后,兩者形式的相通,還反映在攢底包袱的編織思路上。就人物關系而論,弁慶對義經的忠心耿耿,等同于翼德對玄德的肝腦涂地;就音韻美感而論,弁慶的慶與義經的經,翼德的德與玄德的德,均有同轍相隨之特點;而就包袱意象來說,天生神力的弁慶與氣吞山河的翼德確有形象氣質上的相似與重合之處。如此這般,沒了義經找弁慶,沒了玄德找翼德,也就順理成章了。
綜上,類似日本古典滑稽落語《青菜》的中文譯介策略,如把“絕對忠實于原文”擺在首位,固然會產生極似原文的作品,但卻會因字表之形可譯、字里之意難達而顯突兀怪誕,也令目標受眾不知所云,且易陷入結果論意義上不可譯的窘境。反之,若以受眾審美為中心,將忠實于原文字面的理念加以變通,移植轉換為探尋相類形式及內容的審美交流實踐,則稀釋表層信實在先,兼顧里層信實與傳遞效果在后,無異于從更高境界促成了“信實”與“達意”雙贏的格局,從而使某些由于文化底色的差異而存在著的不可譯復歸至可譯的范疇。
注釋:
[1]李博.源自《笑府》的日本古典落語[J].華南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2):98-99.
[2]吳文科.中國曲藝通論[M].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2:27.
[3]立川志の輔,PHP研究所.古典落語100席[M].東京:PHP文庫,2017:94-95.
[4]榎本滋民.落語ことば·事柄辭典[M].東京:角川ソフィア文庫,2017:347-3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