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話劇《人間煙火》是一部接地氣的現實題材戲劇。編劇以身邊人平凡事為載體,通過情感的脈絡去探索具有普遍意義的生命之痛,進而觀照人和人的精神世界,探索人類的生存意識。導演調度界定了該劇的喜劇風格,使觀眾在笑聲中獲得了生命體認。當然,作為戲劇藝術,文本、二度和演員的合力呈現才是一個劇的真正水平,做貼近觀眾心聲、符合藝術規律的好戲,是其生存發展的必經之路,表演在該劇的分量不可低估。演員通過情感密碼,與人物同頻共振,使人物的審美沖擊力獲得了廣博的天地。這正是戲劇的力量。

從題材上看,話劇《人間煙火》走的是流行風。當下,各大、中、小院團,在題材創作上均首選“現實題材”,無論是歌劇、舞劇還是話劇、戲曲,甚至是音樂劇,不如此似乎不足以顯示一個院團與時代的共感。但是令人遺憾的是,現實題材雖然已蔚然成風,劇目數量也蔚為可觀,可是贏得觀眾良好口碑的劇目并不多,再讓觀眾心甘情愿地推薦給身邊的朋友、自掏腰包走進劇場的劇目則更是少之又少。面對這樣一個現實,廣大的文藝創作者一定要有一個清醒的頭腦。縱觀古今中外,真正好的藝術作品,像元雜劇《竇娥冤》、昆曲《牡丹亭》、小說《紅樓夢》《戰爭與和平》、音樂劇《悲慘世界》、舞劇《舞姬》等,一定是觀照“人”的作品,并通過人的情感、人的悲歡去反映生活的苦辣酸甜。
毫無疑問,《人間煙火》是一部現實題材話劇作品。但是編劇林蔚然不想走一般“現實題材”的苦情戲或教導戲,她要跳出思維定勢,從老百姓生活的深處挖掘民生問題背后人與人之間各種情感關系中最溫暖人心的部分。因此,編劇以何種視角看生活、看生活里的人以及人身上反映出來的性格特征與價值理念,是劇作的關鍵。誠如林蔚然在接受《文藝報》的采訪中所說:“我們該從大師身上學習的不是復雜的舞臺形式、特立獨行的臺詞風格、甚至標新立異的人物塑造,我們真正該學習的是視野、是格局、是體察能力和綜合修養。”換句話說,一部劇的高度與深度,首先取決于編劇思維的高度與深度。林蔚然在創作中所做的選擇,是向時代、生活和人心的深處開掘。于是那人的一切言語和行動,都不是簡單的說與做,而是內心世界的外化,是其情感深處的電波。以蘇小魚、劉美芬、吳秋月、董歡歡為代表的《人間煙火》里的四個家庭及其成員,家家、人人都有一本難念的經。但是這“經”不繞口、不概念、不聲嘶力竭,在編劇發表在《劇本》雜志的版本里,我們看到了《人間煙火》的詩性存在與深度思考。劇本一開始,渲染了城中村復雜而危險、糾纏卻溫情的生存環境,因著這種糾纏,人與人之間變成了“近距離的陌生人”。筆者還特別留意到劇本里的雷聲、雨聲,像巴爾扎克的小說一樣,以相當文學化的語言,營造了人物的生存環境和心理環境。主人公蘇小魚的干部形象沒有喊口號,而是以性格立人。當郭家一問他“難不”,他的回答是:“享受艱難的過程最開心。”

話劇《人間煙火》劇照 攝影:王昊宸
認識林蔚然的人都知道,她每天的工作量是旁人的數倍。盡管如此,她還是一個擁有著高品質創作狀態和豐碩創作經驗的當紅編劇。她創作《人間煙火》,得益于生活的日積月累和工作的耳鬢廝磨。從兒時的記憶到城市的鍛鑄,從調研采風到生活周遭,那些顯在的與潛藏的人物與故事,不斷對話、互換、站立,撫慰著創作者的內心世界,一旦有一個契機,深藏在編劇心靈深處的各色人物便會迫不及待地要面世,《人間煙火》正是一個“出口”,一個“表達”。通過人物,我們看到編劇在創作現實題材作品時的寫作姿態和敘述溫度,這也是她的藝術原則,即始終扎根于富于生命力的日常生活,讓日常的瑣碎與生動消融那僵硬理性帶來的規訓與教導,轉而聚焦人們在社會生活中的經驗、情感及其對自我和自我生存環境的獨特思考。這樣的思考不再只是一個城中村的簡單刻畫,而是上升到具有普遍意義的“城與人”“人與家”的故事,這也就是為什么人們將《人間煙火》視為“城的縮影,人的共情”的重要原因。所以,藝術家的魅力,正在于“會把無色看成有色,無形看成有形,抽象看成具體”,并能夠“用一種魔術手法,讓我們來感味那永在的真理”。
就舞臺藝術而言,一般意義上的二度創作,是包括導演、演員、舞美、服裝、化妝、道具、燈光等所有建立在一度文本之上的藝術再創作。但往深處分析,演員的創作又是有別于編導和舞美的另一重維度的藝術加工,是在編劇、導演、舞美和其他一切基礎藝術條件下進行的藝術再造,筆者將之界定為“三度創作”。因此,筆者這里所界定的二度創作,主要是指以導演為中心的“二度”,不包括演員的藝術塑造和風格呈現。
若將話劇藝術放在中國戲劇的整體藝術之河去分析,會發現戲劇的各種核心問題仍處于尚未解決的狀態。比如有關“劇詩說”與“樂本論”的本體論論爭還在進行,對戲劇概念的界定也尚未定論,有關“現代戲劇”的概念還在討論中……現如今,中國戲劇的發展正呈現出“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的狀態。有的生存步履維艱,有的探索創新不設底線,還有的圖解政策,不一而足。簡單說哪個對或者哪個錯不是戲劇評論人的理性判斷,多數時候需要具體劇目具體分析,有時候具體劇目里又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包括分析劇本結構、導演手法、演員表演或藝術的整體呈現。但是在分析這些具體問題時,有兩個因素不容忽視:一個是劇目產生的大的時代背景,另一個是基本的戲劇史觀。在這兩重維度的坐標值中,我們看到戲劇的發展脈絡呈現出“中心制”的不斷變革。從“劇作家中心制”到“演員中心制”,再到“導演中心制”的逐漸轉變,“中心制產物”成為戲劇創作發展過程中一個不容忽視的重要現象。因此,分析當下任何舞臺藝術,必然繞不開導演的風格特征、創作理念和藝術期待。

雖然前已論述了“中心制”的轉換,但是無論掌控的“中心”向哪里轉移,立在舞臺上的藝術作品一定不能離開人物,不能離開以演員表演為焦點的舞臺呈現。話劇《人間煙火》的成功,得益于國家話劇院這樣一個實力雄厚、演員梯隊健全的大團隊的支持。涂松巖飾演的蘇小魚,是一個90后的黨的基層干部。90后的年齡和黨員干部身份的雙重人物標識,界定了蘇小魚的行為舉止。他想干事、能干事,但是又矛盾重重、困難重重。因為他的身份,所有的家庭問題都離不開他的參與。自己家如何解開老爺子的心結、劉美芬家如何讓她最關心的丈夫癱瘓、兒子就業等問題得以解決,吳秋月的子女爭家產問題、郭歡歡的孩子問題、老馬的兒子問題……這些問題看似與拆遷的關系不大,事實上是解決拆遷問題的關鍵。所以當蘇小魚還沒有進入到家家戶戶的心坎上時,吳秋月、劉美芬、吳家坤和老馬回贈給他的是一句“老話”:“吃百姓之飯,穿百姓之衣,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而當所有的問題都得以妥善解決時,大家不忘誠懇地送上那后半句:“得一官不榮,失一官不辱,勿說一官無用,地方全靠一官。”這樣的情感線是演員進入角色的重要密碼,所以涂松巖就自己塑造的角色有這樣的認識:“蘇小魚是一個基層干部,在演繹他的時候要摒棄‘高大上’的架子,一定得接地氣。觀眾能在劇中看到這個年輕黨員干部的成長、堅守和夢想。”
如果說一號人物最能賺人眼球,那么配角人物如何吸引觀眾則主要靠演技。因為編導給他的戲份是固定的,任意發揮幾乎是不可能。但是老戲骨還是可以通過簡單的幾句話,通過肢體和面部表情進入到角色的內心深處,感同身受他的苦樂、他的情感的分寸感,與觀眾建立必須的連接渠道,進而去感染觀眾、影響觀眾。近日,2019第11屆澳門國際電影節獲獎提名公布,最佳女配角中,袁泉榜上有名。這主要是因為她在《中國機長》中完美演繹了女乘務長畢男,特別是她的眼神,她在緊急時刻中透露出來的堅毅與冷靜,直接捕獲了觀眾的心。《人間煙火》中劉曉翠飾演了丈夫早逝、自己一個人帶領兩個兒子艱難度日的面館老板娘吳秋月,她的人生是千萬個母親的人生縮影。不奢求事業有成、個人光彩,只希望家庭和睦,能夠和兒孫相聚相守。然而各自有各自小算盤的兩個兒子并不能深刻體味母親的內心世界,于是在爭家產中撇下母親一個人。母親選擇帶著咸菜缸去敬老院,以致扭著了腰……劉曉翠在這一場中的表現是令人淚奔的,她的隱忍與啜泣、期待與無奈,是生活的顫音,也是人性的起點。編導所選擇的是以“樂”傳情,試問一句:“是不是我們都不長大,你們就不會變老/是不是我們再撒撒嬌,你們還能把我舉高高?”母親對孩子的愛,永遠是最無私的。而孩子對母親的回饋,則總是那么少。這一個藝術細節,傳遞的是一種情感,也是一種悖論。它告訴我們的是:人間的萬象真理,雖然愈求愈模糊,但模糊中一定會見著光亮。
誠然,一部戲的開始,還只是開始,真正好的作品一定是要經過反復加工、不斷打磨的。演員的表演也是如此。劉學智先生曾說:“成功的曲藝家,應當是上臺能演出,下臺能創作,張口有理論,身后有學生。”這雖是針對曲藝家而言,但對于所有舞臺藝術的演員來說,不失為一個好的目標,一個可以去不斷接近的方向。
總之,文藝是風向標,觀風可以知世是也。話劇《人間煙火》的意義,不是單純一部戲的呈現維度,而是通過戲,我們看到了自己,看到了周遭,看到了生活的質感和社會的冷暖。所以,劇中的每一個家庭,都是生活的細流,交織著每個人物的生命之弦,彈奏出極細微的音符,但是這些或強或弱的音符最終匯成的是層次豐富、氣勢宏大的交響樂,生命的光輝便在這訇然的聲響中燦然展現。它的意義主要是對當下社會、當下這個時代以及這個時代中的人的關注,因為正是這些平凡而普通的人構筑了一個最值得書寫的“人間”,既孕育人自身,也見證人自身。
注釋:
[1]林蔚然.原創是苦苦求索 撥云見日的過程[N].文藝報,2019-7-31.
[2]林蔚然.人間煙火[J].劇本,2019(10).
[3]馬博良.日本片的我觀[J].新影壇,1944(3).
[4]王潤.國話首演市井喜劇《人間煙火》[N].北京晚報,2019-7-20.
[5]中國文聯理論研究室 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 中國文聯文藝評論中心編.文藝評論文選2014年度[M].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2015: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