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亞越 吳凌芳
內容提要 居民是社區治理的主體, 但居民參與社區治理不足問題長期困擾著我國理論界和實務界。居民參與社區治理不足的根本原因是社區公共性的缺失,而社區公共性缺失的根本原因是居民在公共領域的訴求得不到滿足。理論分析和實際案例均表明,訴求是激發公共性的內生變量,“訴求激發公共性”是居民參與社區治理的內在邏輯。政府在公共領域識別居民訴求、社區協調居民訴求、居民組織化參與,這是構建社區公共性、促進居民參與社區治理的基本路徑。
自上世紀80年代我國提出“社區”概念以來,學術界關于居民參與社區事務的研究也層出不窮,許多學者從不同理論視角出發,運用不同的研究方法,對居民參與社區治理的方式、內容、動機等都進行了較深入的研究。 經中國知網“社區居民參與”主題詞檢索,截止2019年5月,相關論文高達七千余篇。2017年6月12日,中共中央、國務院發布的《關于加強和完善城鄉社區治理的意見》中指出,要“健全和完善城鄉治理體系”、“不斷提升社區治理水平”、“增強社區居民參與能力, 提高社區居民議事協商能力。”可見,無論是理論界還是實務界均意識到了居民參與社區治理的重要作用。
然而,從我國實踐中看,社區建設、社區治理往往是政府“一腔熱血”而居民“一無所知”,政府的“積極性遠遠高于社區居民”①;居民參與社區治理的意愿薄弱、總體參與率偏低、參與層次不高、參與效果差, 社區居民對社區治理參與不足的狀況一直沒有改變②。社區居民參與不足的狀況長期存在,困擾著理論界和實務界。
對于居民參與社區治理不足問題, 我國許多學者試圖作出解釋。 (1)有的學者認為,社區社會資本缺乏導致居民參與不足。 社區治理的發展依賴于社區內豐富的社會資本, 而我國社區社會資本培育還缺乏一定的制度空間和制度供給③,因此“社區社會資本缺失和‘空轉’導致”社區居民參與的不足④。(2)有許多學者認為,居民認同感缺失導致居民參與不足。居民認同感缺失的原因,主要是由于參與文化不成熟⑤, 我國古代強調長幼有序、尊卑有別,注重等級和秩序,在幾千年封建傳統文化的浸淫之下,人們很難在短期內轉變思維定式,“傳統的臣民意識和‘私民’意識”阻礙了居民的主動參與⑥。(3)不少學者認為,利益關聯不足導致居民參與不足。例如,楊榮認為,“利益是參與的最重要的驅動力”⑦,只有當居民感到社區與自身利益相關,且參與能夠有效維護其利益時,居民才會積極參與社區事務。馮敏良認為,缺乏利益關聯導致居民參與意愿薄弱、參與率低。 隨著社會的發展,生產和生活場所的分離使社區與居民間缺乏直接利益關聯,因此居民參與不足⑧。 (4)還有學者認為, 社區居民的公共性不足是導致社區居民參與社區治理不足的根本原因, 主張以需求促進公共性⑨。
基于此,學者們認為,為了增強居民參與的動力,主要對策思路包括:一是要重新建立社區共同體,通過宣傳、教育方式以增加認同感,以認同感聯結居民和社區;二是要以“理性人”視角,用利益將居民和社區重新聯結起來; 三是應以居民需求為導向,發展社區居民的公共性。 但筆者認為,上述主張并非良策,因為:(1)重新建立社區共同體的主張, 未考慮到居民參與和共同體意識是相互依存的——居民參與導致共同體意識的萌發,反之共同體意識促進居民進一步參與。因此,如果僅希望通過宣傳、 教育方式增加認同感和歸屬感來促進居民參與, 這種單向促進方式的實踐成效不佳。 (2)至于利益關聯的理性人視角,雖然社區居民為了自身利益會參與社區治理, 但一旦其利益訴求得到滿足, 社區居民又會重新回歸到參與冷漠的狀態。 而且,利益關聯的理性人視角,忽視了現代社會是一個“脫域”的社會,人們可以超越空間限制追求自身利益(特別是在互聯網條件下,無論是物質生活還是精神生活,人們“脫域”的程度必然會越來越高),人們不再局限于社區這一特定場域,因此,社區居民很多時候不必去參與社區治理。 (3)以居民需求為導向來促進公共性的觀點,雖然抓住了“公共性”這一核心,但混同了需求和需要兩個重要概念。 根據經濟學界定,“需求是有支付能力的需要”,沒有支付能力就沒有需求。 在實踐上, 社區許多公共設施和公共服務不是由居民支付, 或者是居民沒有支付能力的, 因而并非“需求”。概而言之,上述幾種觀點不能從根本上解決我國社區居民參與不足問題。
在H 市老舊小區加裝電梯的調查過程中,我們發現, 促進居民參與社區治理的關鍵因素是居民訴求, 居民訴求激發社區公共性并進而促進居民參與社區治理。 本文意圖借助H 市老舊小區加裝電梯的案例調查,論證“訴求激發公共性”這一理論假設,揭示“訴求激發公共性”的內在邏輯,并尋求“訴求激發公共性”的具體路徑。
公共性(publicity)一詞最早來自拉丁文,意指“與人民有關的”。 早期政治學者分析現代國家與社會之間的邊界時引入公共性這一概念,漢娜·阿倫特在 《人的境況》 一書中明確提出公共領域(public sphere)這一概念。 阿倫特認為,“‘公共’這個詞表示兩個內在緊密聯系但并不完全一致的現象”⑩:第一層含義是公開性,就是確保任何在公共場合出現的東西都可以被他者看到和聽到; 第二層含義是共同性, 這個世界是自然以及我們所有的人所共同擁有的。她認為,公共領域的本質特征是政治的自由,主要表現形式是行動和言語。隨著概念內涵的演化, 現代意義上的公共領域與阿倫特提出的公共領域已有所不同, 但阿倫特的理論引發了后人對公共領域、公共性的深入研究。哈貝馬斯借鑒和發展了阿倫特的思想,他認為,公共領域是,“我們的社會生活的一個領域, 在這個領域中,像公共意見這樣的事物能夠形成。公共領域原則上向所有公民開放。 ……當他們在非強制的情況下處理普遍利益問題時, 公民作為一個群體來行動;因此,這種行動具有這樣的保障,即他們可以自由地集合和組合, 可以自由地表達和公開他們的意見。”?在哈貝馬斯眼中,當參與公共領域的人們有意愿并且有能力對其所在的共同體自由地表達意見時,公共性便體現出來了。 同時,哈貝馬斯賦予公共性批判色彩,他重視輿論,并認為“只有當個人意見通過公眾批判變成公共輿論時,公共性才能實現。 ”?桑內特從公共空間和人格兩個層面論述公共領域,他對公共性的理解是這樣的:“‘公共的’ 行為首先是一種和自我及其直接的經歷、處境、需求保持一定距離的行動;其次,這種行動涉及到對多元性的體驗。 這種定位不受時間和空間的限制。 ”?羅爾斯同樣對公共性理論有重要貢獻,他傾向于自然法論,反對功利主義“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就是善” 的原則, 提倡自由和平等,他認為公平和正義中天然存在公共性,這種公共性具有理性色彩。
國內學者李友梅等認為,公共性“是以個人為基礎并以超越極端個人主義即利己主義(selfishness)為旨趣。 ”?并認為,公共性涉及目的和價值取向、參與者、參與程序和精神四個方面,公共性是特定空間范圍內人們的共同利益和價值, 是人們經過平等的對話溝通從私人領域走向公共領域,并依據公開、公正的程序理性地、批判性地參與公共活動、維護公共利益的過程。 田毅鵬認為,公共性概念包括最具核心意義的四個要素: 共有性、公開性、社會有用性以及基于正義和公正的社會理念。?高鵬程認為,公共性具有普遍性、不確定性和意識交互性三個特征。?高紅從兩個基本維度看待公共性:一是價值維度,個體超越自我利益維護公共利益,即具備公共精神;二是實體維度,即個體對公共議題進行平等的對話協商, 并對公共問題達成共識。?
綜合上述國內外學者的觀點,筆者認為,公共領域既不是純粹的私人利益領域, 也不是普遍的國家權利領域, 而是介于私人利益領域與國家權利領域兩者之間;公共性既非純粹的私人性,也非普遍的國家性, 而是介于私人性和國家性兩者之間。公共性與公共領域兩者之間的關系是:公共性的運行實質上是眾多主體展開公共辯談、 協商和妥協的過程, 而公共性的運行必然有一個容納和承載的空間,這個空間就是公共領域。
公共性具有極其重要的價值, 在當代社會發揮著重要的功能。公共性是聯結社會群體的紐帶,也是人們擺脫狹隘個體意識進入公共領域參與公共生活的根本。“‘公共性’是促成當代“社會團結”的重要機制, 對于抵御市場經濟背景下個體工具主義的快速擴張有著實質性意義; 是使個體得以超越狹隘的自我而關注公共生活的立基所在;還是形塑現代國家與民眾間良性相倚、 互為監督新格局的重要條件。”?以此類推,社區公共性則是聯結社區居民的紐帶, 表現為社區內部的高凝聚力和居民有效參與、 社區成員較強的社區歸屬感和共同體意識。社區公共性一般包括以下幾方面:公共空間、內生型社團、公共輿論、公共利益、共識規范、集體行動。?社區公共性是完善社區多元治理格局的重要基礎,如果缺乏社區公共性,政府難以有效動員群眾、整合基層力量,社區居委會和社會組織難以發揮協調和支持作用, 居民也會缺乏參與社區事務的意愿和動力, 最終導致社區空間失去活力,社區治理網絡渙散。
既然公共性對于社會治理和社會發展具有重要價值, 那么接下來的問題就是: 如何激發公共性? 學界對實現社區公共性的路徑研究主要集中于兩個方面,一是國家干預視角,認為社區公共性的構建需要靠政府資源和服務供給。例如,吳業苗在研究新農村建設時發現, 政府供給農村社區服務能夠減緩公共性流失、促進公共性成長;江桂英主張以政府行政培育公共性, 但行政的模式需要轉型:“培育鄉村社區的公共性, 就是要在我國鄉村地區建設實質性民主, 其基本解題思路應當是將計劃經濟體制下的行政模式改革為市場經濟下的行政模式。 ”二是社區多元主體(包括政府、社區居委會、社會組織、企業、居民等)協同互動,共建社區公共性。例如孔繁斌認為,建構多中心治理的合作機制能夠促進公共性的再生產。但筆者認為, 無論是國家干預視角還是社區多元主體協同互動,這兩個路徑都存在一些缺陷:前者仍是國家中心論,強調從上而下的家長式管理模式,忽視了社區中其他主體,居民意志被代表,這實際上仍然無法改變居民參與不足的現狀; 后者雖然強調構建公共性需要社區多元主體平等對話溝通、互動協作, 但是并沒有著重考慮如何讓居民這一社區治理的主體從私人領域中走出來進入公共領域的問題。
馬克思曾說:“把人和社會連接起來的唯一紐帶是天然必然性,是需要和私人利益。”馬斯洛認為,人的內在需要是其行為的根本動力,人的不同行為是為了滿足其不同層次的需要, 包括生理需要、安全需要、交往需要、尊重需要和自我實現的需要,其中,生理需要和安全需要是維持人類生存的最基本需要,與人的生存息息相關。 這就是說,人的需要是“天然的”、“根本的”,是推動人們行動的最強大動力。 有的需要(純粹的個人需要)可以通過私人活動、個人支付等方式來滿足,屬于私人領域,不具備公共意義;而有的需要(公共需要)則必須通過不同主體政治參與、 共同支付等方式來滿足,即屬于公共領域。公共需要的滿足必須通過公共表達,這種表達就是訴求,或者說,公共需要必須通過訴求這一形式表達出來。 在社區層面上,這種訴求往往表現得很具體,即具體表現為社區居民對社區內道路、水電管線、綠化、環保、電梯等公共設施和公共服務的訴求。據此,我們可以假設“訴求激發公共性”,即訴求能夠使個人從根本上進入公共領域。
這種訴求源自于社區居民的內在需要, 區別于政府自上而下的政策設計: 政府自上而下的政策設計讓社區居民進入公共領域,這是基于“你需要”的思維方式;源于社區居民內在需要的訴求而激發公共性因而使居民進入公共領域, 這才是真正的“我想要”。簡言之,訴求是激發公共性的內生變量。
筆者對H 市電梯加裝工作的調研,證明了在社區治理中訴求激發公共性這一理論假設的成立。
20 世紀80、90年代,H 市與我國其他許多城市一樣興建了大量住宅小區, 當時對總樓層7 層以下的多層住宅一般是沒有安裝電梯的。 隨著居民對生活質量的追求,特別是隨著老齡化的加劇,這些住宅小區急需加裝電梯。 2017年11月,H 市政府發布 《既有住宅加裝電梯工作的實施意見》,指出:H 市既有住宅加裝電梯要求經本單元、本幢或本小區房屋專有部分占建筑物總面積三分之二以上的業主且占總人數三分之二以上的業主同意并簽訂加裝電梯協議, 三至七樓業主分別承擔加裝電梯費用的10%、15%、20%、25%、30%,一樓和二樓業主可以不出資, 具體出資比例也可以居民自行協商。此外,對最終成功安裝電梯的四層及以上的單元樓,H 市政府給予一次性20 萬元/臺的補助資金。
筆者選擇H 市三個已成功加裝電梯的典型社區(WT 社區、SMC 社區和DSL 社區)進行調查,調查主要采用訪談方式; 訪談對象主要為三個社區的電梯加裝工作主要參與人,包括居委會主任、書記或加裝電梯的牽頭人以及居民代表; 調查重點是了解加裝電梯的整個過程中居民的訴求情況和參與狀況。
1. 個人訴求:居民參與的原動力
本文案例中的三個社區位于H 市的老城區,三個社區具有以下共同特征:(1) 在地理位置方面,三個社區均處于寸土寸金的繁華鬧市,房價昂貴,社區空間狹小。 (2)在人口特質方面,三個社區的居民收入水平、社會地位和文化程度普遍較高,住戶平均年齡較大,老年人口數量大、比例高。(3)在公共設施方面,三個社區普遍缺少物業管理,房屋陳舊、道路擁擠,電線、水管、天然氣和雨污水管道等基礎設施老化,安全隱患多。 (4)在房屋產權方面,三個社區的房屋產權結構多樣,既有產權屬于機關單位的員工住房和空置房, 又有通過個人交易獲得產權的房屋。早在若干年前,上述三個社區就有居民呼吁在小區樓道加裝電梯, 希望以小區樓道為單位,自行溝通、協商、處理加裝電梯的事宜。 隨著時間的推移,老齡化程度不斷加深,各小區老年人口比例不斷增加, 出行越來越成為住在老舊小區高層的中老年住戶的大難題, 老舊小區加裝電梯的呼聲和訴求也越來越高。
加裝電梯的訴求根源于居民的內在需要,特別是生理需要和安全需要。 根據馬斯洛需要層次理論,生理需要和安全需要是兩類基本需要,而加裝電梯恰恰滿足了居民最主要的這兩方面需要,特別符合所住樓層較高、且年紀較大住戶的訴求。對于這類住戶來說,“腿腳不便”、“身體不適”讓出行這一最基本的行為都變得異常艱難;同時,老舊小區樓道狹窄、 老年住戶單獨出行還存在安全隱患。 因此,加裝電梯可以滿足所住樓層較高、且年紀較大居民最基本的生理和安全需要。 筆者在調研中還發現,有的年齡較輕的、住高樓層的居民也有加裝電梯的訴求,有的人是為了出行方便,有的人是為了提升小區檔次以便高價出售住房,等等。
在訪談中我們發現, 絕大多數的加裝電梯牽頭人都是對加裝電梯有最迫切訴求的人。 家住WT 社區WL 花園3 幢1 單元7 樓的退休職員楊女士上樓時經常感到頭暈、乏力;同時,她在與鄰居交談的過程中發現,同單元3 樓80 多歲的老夫妻也覺得平時上下樓十分不便。 考慮到樓道內還有年紀較大的住戶,為方便大家出行,楊女士主動承擔起加裝電梯牽頭人的職責, 她首先取得平時關系較密切的幾戶鄰居的同意, 之后征求樓道內其他業主的意見,出于對樓層較高住戶的理解,前期的意見統一比較順利。類似地,身為加裝電梯牽頭人的吳先生家住WL 花園7 幢4 單元6 樓,從某銀行處長職位退休后, 他便與妻子二人過著簡單、清閑的生活,由于家住高層、年齡增長,他發現妻子買菜上樓越來越吃力,出于“疼媳婦兒”的目的,吳先生主動擔任牽頭人;在征求樓道各戶業主意見時,他發現多名住戶因身體原因不易上下樓,都有加裝電梯的訴求, 于是樓道內居民開始共同參與、商定加裝電梯事務。
可見, 無論是加裝電梯的牽頭人還是其他普通業主, 根源于個人內在需要的訴求是居民參與加裝電梯事務的原動力。
2. 居民參與:公共性的實現
為了訴求的滿足,社區居民之間相互協商,使居民走出私人領域而進入公共領域。 根據哈貝馬斯的觀點,所謂公共領域,就是一種介于市民社會中日常生活的私人利益領域與國家權利領域之間的一個領域, 在這一領域中, 個體公民聚集在一起,共同討論他們所關注的公共事務,形成某種接近于公眾輿論的一致意見,從而維護公共福祉。加裝電梯,不同居民出于不同動機,有人是為了出行方便安全,有人是為了高價出售住房……,但無論出于什么動機,因為加裝電梯事務的公共性特征,最終結果都使居民參與到社區公共事務中——居民們在追求滿足個人訴求的過程中, 從各自的家中“走出來”、相互協商,開始進入到公共領域。 這是因為,加裝電梯是一件十分復雜的事情,需要居民參與和反復協商:(1)加裝電梯的前期意見統一過程需要征詢意見,需要溝通;如果有人反對則需要反復協商,相互妥協。(2)加裝電梯的出資比例、電梯品牌的選擇、 設計方案等細節也要居民協商同意。 (3)加裝電梯施工過程中需要居民參與、協商。施工單位需要開挖電梯井,如果發現地下有雨污水管、電線、煤氣管道等,必須先遷移管線,在這一過程中,電力、電信和煤氣管道等國有基礎設施遷移需要等待政府審批, 而雨污水管等單元樓居民自用的基礎設施遷移費用分攤也要居民參與協商。 (4)電梯加裝完成后,電梯的使用、清理、維修費用分攤比例, 以及電梯內部廣告投放的收益如何分配等,也需要居民參與協商。 在這個過程中,有部分居民缺乏契約精神,前后意見不一致,造成電梯加裝工作進程的擱置, 那么如何約束和懲罰這種行為……剛進入公共領域, 居民們就遇到了重重困難。 由于缺乏協商自治的經驗以及不同居民意見沖突, 幾乎所有小區在電梯加裝過程中都一度遭到擱置。
然而,在這一過程中,居民的溝通能力和協商能力都得到了一定的提升,公共精神逐步建立。社區居民參與協商,協商一致產生集體行動,公共性得以實現。 加裝電梯工作的整個過程將居民們聯系在了一起,居民們一起行動,“某幢某單元”已經成為聯系樓道居民們的一個標志。 在WT 社區的訪談中,我們發現,居民們向社區租借會議室溝通調解,與電梯公司簽訂合約等,都是以單元樓道的名義共同行動的,“某幢某單元” 這一名稱在無形中讓居民們“擰成一股繩”、成為一個集體。 WT 社區某單元樓的居民們在成功加裝電梯后相互約定,每年要舉行聚會以紀念加裝電梯的成功。原有的社區組織因為加裝電梯而發揮了新功能,例如,SMC 社區的自管小組“某某睦鄰社”長期處理居民的日常公共事務,如樓頂的雜物堆放問題、小區停車制度改革、小區花壇治理等等,在SMC 社區第一臺電梯安裝完成后,“某某睦鄰社” 特地成立了相應的專業小組, 以推進加裝電梯完成后續工作的順利進行。在一次又一次的參與協商、集體交往過程中,居民們的溝通、協商能力和處理事務的能力都得到了顯著提升, 這又為更好地解決公共問題、參與社區治理提供了基礎。 可見,社區居民為了個人自身訴求的滿足而采取加裝電梯的集體行動,讓居民真正從私人領域進入公共領域,實現了公共性。
當然, 居民參與協商也可能會產生另一種結果,那就是協商不成功、不一致,最終電梯不加裝。調研發現,在H 市,真正成功加裝電梯只是極小部分社區, 大量老舊社區加裝電梯工作由于種種原因(例如,同意加裝電梯的未達到政策所規定的“雙三分之二”,或者加裝電梯的費用分攤未能達成協議,或者對政府補助的20 萬元費用分配未達成協議,等等),致使協商未成、電梯加裝尚未成功。 但是,必須強調指出的是,這也是居民參與的結果,也是一種集體行動,也是公共性實現的表現形式。
總之,上述案例表明,社區居民最初各自的動機和利益訴求都不同,但依托加裝電梯工作,居民走出了各自的私人領域,進入公共領域,并圍繞加裝電梯工作的各種細節,進行溝通、互動、交往、妥協、合作。 在這一過程中,無論最終是否成功加裝電梯, 實際上都表明社區居民成功參與了社區治理,社區居民都成功進入了公共領域。
本文前面的理論分析和加裝電梯的案例均已表明, 社區居民的訴求是促使社區居民從私人領域走向公共領域、激發公共性的關鍵。 因此,激發公共性的基本路徑就是以社區居民訴求為核心。隨之而來的問題就是如何識別訴求、協調訴求、滿足訴求。在這一過程中,政府、社區居委會、社區居民應當承擔各自的責任、履行各自的職責。
1. 政府:訴求的識別
訴求導向的居民參與社區治理的前提是訴求的識別。居民從私人領域進入公共領域,需要政府識別居民的訴求。 隨著我國單位體制的瓦解和房屋產權交易的增加, 社區居民群體日益呈現流動性和異質性的特征, 這也導致社區居民訴求的多樣化和復雜化, 政府作為社區多元治理格局中的掌握最多信息資源的主體, 應當承擔起訴求識別的職責, 即政府應當從社區居民個體多樣化訴求中識別出社區居民在公共領域中的共性訴求。 必須指出,這里的訴求是具有特定含義的:(1)必須是居民對公共需要的訴求, 而不是對純粹個人需要的訴求,即必須是在公共領域的訴求,而不是在私人領域的訴求。簡言之,必須是公共性訴求。(2)必須是居民真實的內在訴求, 而不是政府強加的外在訴求。政府對訴求的識別方式,應該是自下而上的居民真實意見的反饋和匯總。在這一點上,政府應轉變以往家長式的思維模式, 改變自上而下“替居民著想”的行為方式,做居民意見的聆聽者和接受者。 筆者在對H 市加裝電梯工作的調查中發現,H 市下屬的不少區政府都對老舊小區加裝電梯有“規劃”,按年度規劃甚至下達年度考核指標:在哪幾個社區加裝多少部電梯,這實質上是政府從外部把訴求強加給社區居民, 顯然是一種過度干預。 實際上,人類進入了全球化、后工業化進程之中,當代社會是“復雜性和不確定性迅速增長的時代”,即使是看似十分簡單的加裝電梯事務,在不同政策背景下,不同社區、不同樓道、不同居民有著完全不同的訴求和立場,因此,如果政府替民作主、“規劃”加裝電梯,這既不符合政府職能理論, 也不符合當前社會實際, 是政府力所不應該及、力所不能及的。
在訴求識別的具體路徑上,政府,一方面可以開放和完善居民訴求表達的渠道 (特別是可以利用手機等移動互聯網技術渠道),鼓勵居民主動通過各類渠道與政府溝通;另一方面,政府可以通過社區向居民發放問卷, 組織社區工作者會議或開展小組訪談,了解居民的訴求。 此外,政府作為絕大多數信息的最大數據生產者與擁有者,可以運用現有的大數據技術對居民社區生活中的各種數據進行搜集、挖掘、整合和分析,并據此作為公共產品和公共服務供給的參考。 但無論采用何種路徑, 讓社區居民自由地表達對社區公共事務的意見,政府不壓制、不強加、不篡改是基本前提。
政府通過訴求識別, 提供符合居民訴求的公共物品和公共服務,社區公共性開始萌芽。盡管居民生活在同一個社區空間, 但是城市樓房的建筑格局一定程度上隔斷了居民們的生活空間, 居民們之間職業、受教育程度、年齡等的差異也拉大了居民們的心理距離, 因此絕大多數社區居民缺乏共同的交流和溝通的話題, 并未真正進入到公共空間,此時社區公共空間萎縮,社區公共性缺失。而政府通過精準的訴求識別, 發現居民的公共利益,提供滿足居民訴求的公共產品和公共服務,實際上為居民們走出私人領域進入公共領域創造了客觀條件。一旦社區居民有了共同的話題,公共輿論逐漸生成,此時,社區公共空間開始孕育,公共性由此產生。
2. 社區:訴求的協調
居民因為公共領域的訴求而進入到社區公共空間, 但居民參與社區公共事務治理需要社區工作者的協調。 這一方面是由于居民長期囿于私人領域中,缺乏社區參與的經驗,居民社區參與的能力不足、水平低下;另一方面是由于我國幾千年長期積淀的文化傳統對“公權力”的崇尚和追求,使得人們在處理事務時習慣性地依賴于一個中立的機構進行協調和裁斷。由于工作性質的特殊性,社區工作者長期進行上傳下達的行政性工作, 了解各類民生政策的具體內容和操作細節; 社區工作者也常與性格各異的居民打交道, 處理居民生活瑣事,因此,他們的溝通能力、人際交往能力和應變能力都非常突出, 社區工作者的引導與協調會使居民訴求表達過程更加順暢和諧。 筆者在H 市加裝電梯工作的調研過程中發現, 凡是成功加裝電梯的居住小區, 社區工作者的協調都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 社區工作者進行訴求協調的具體路徑有:利用社區會議室、社區活動室等空間,為居民提供溝通、 協商的公共平臺; 充分發揮信息優勢,解答居民對政策的疑問和困惑,幫助制定居民參與社區治理的規范, 使得居民訴求滿足過程更加透明;主持會議,協調解決居民訴求表達過程中出現的各種矛盾和沖突。
社區協調居民訴求, 使得公共性不斷成長。(1)社區協調能促進居民參與能力提升。我國居民缺乏參與公共事務的豐富經驗、參與的能力不足,“群龍無首”的溝通協商過程往往是低質量、低效率的,這容易導致社區公共性發育不良。社區協調居民表達自身訴求, 不僅能促進居民參與社區治理能順利、有序地進行,還能使得居民的溝通能力和協調能力得到提升, 而且居民參與社區公共事務治理的規范也不斷完善。 (2)社區協調能防止“差序格局”對公共性的阻礙。 馬克斯·韋伯在比較新教與中國儒家文化時指出,中國的“個人關系”影響巨大,“共同行動被卷入到純粹的個人關系、特別是各種親戚關系中,被它們所限定。”費孝通把這種以“己”之血緣為中心的現象概括為“差序格局”,而且,這種“差序格局”成為中國傳統社會的基本衍生邏輯。 “差序格局”模糊了公共利益與私人利益的差別, 助推犧牲大家成就小家甚至個人的現象發生。 社區協調,社區工作者站在公共利益立場上傾聽、滿足居民訴求,一定程度上可以防止和克服“差序格局”對公共性的負面影響。可見,社區工作者對居民訴求的引導和協調, 實際上起到了支撐架的作用, 幫助社區公共性更好地發育成長。
3. 居民:參與治理和訴求的滿足
社區治理需要居民參與, 居民參與標志著社區公共性的實現。居民是社區的主體,是推進社區建設、促進社區發展,增強社區治理效能最關鍵的主體,如果居民缺位于社區治理,僅僅依靠政府和社區居委會的努力無法建設更有活力、 更開放包容、更滿足居民訴求的現代社區。西方國家并沒有像我國社區居委會一類的機構, 社區更多的是居民自治:美國有悠久的居民自治傳統,自治形式多樣;日本有住區協議會等組織讓社區居民參與;歐洲國家也有大量的社會團體和社區組織提供諸如娛樂、體育、文化等社區服務和公益活動,社區居民的廣泛參與標志著社區公共性的實現。 社區公共性在社區公共空間中孕育產生, 而社區公共空間又是居民交往、溝通、協商、合作參與社區公共事務的場所。 由于目前我國居民之間交往比較淡薄、缺乏溝通、協商與合作能力低下,進而導致社區公共空間逐漸衰落、 萎縮, 社區公共性發育不良,進一步使得居民參與不足,形成惡性循環。
居民參與社區治理, 特別需要組織化的參與方式。組織化的參與是指居民依托社區自組織,參與社區各類公共事務的決策、 管理和運作的過程和行為。非組織化的參與既容易造成參與的混亂,又容易導致參與的短效性。而組織化的參與,一方面使得居民作為同一個組織內的個體相互“捆綁”在一起,增進彼此之間的了解,增強信任感,構建居民的互動關系網絡,“培育出居民的志愿參與精神、 基于居住利益基礎上的權利意識以及公共領域的交流和討論習慣”;另一方面,使居民以同一個聲音表達訴求,保證了參與的有效性和長期性。居民通過成立各類社區自組織,進行自我管理、自我服務和在組織化的參與中集思廣益, 制定相應的組織規則和行為規范, 從而達成對社區公共利益的共識, 提升參與的效能和積極性。 H 市SMC社區的許多樓道成立電梯自管小組, 擬定關于電梯使用、管理、維修等方面的公約,使得長效、持久的居民參與得以可能。
居民參與社區治理使得居民訴求得以滿足,居民組織化的參與反過來又使得公共性得以更加充分建立。在現實生活中,我國居民參與更多的是以分散化、個體化的方式,由于缺乏約束機制和集體意識, 很容易致使居民在滿足各自的個體訴求后重新回歸私人領域, 再度造成公共空間的萎縮和公共性的缺失的惡性循環。 Paul J .DiMaggio 等學者早就指出,正是在組織場域中,不同組織在互動實踐中形成了強制、模仿和規范等三種機制,使制度化過程得以成型;類推之,正是在組織化參與中,不同居民也會形成強制、模仿和規范等三種機制,使原子化的個人逐漸“成型”為公共性——共同訴求得以表達、公共輿論得以形成、集體行動得以產生、公共訴求得以滿足。 因此可以肯定,組織化參與使居民們從原子化的個體身份轉變為受約束、有責任、有群體意識的組織成員身份,群體成員身份本身具有一定程度的公共色彩, 居民在共同參與社區治理的過程中公共精神得到培育,公共意識得到提升, 并為居民參與處理更復雜社區事務,進入更廣闊公共空間提供了基礎。
注釋:
①李海金:《城市社區治理中的公共參與——以武漢市W 社區論壇為例》,《中州學刊》2009年第4 期。
②王小章、馮婷: 《城市居民的社區參與意愿——對H市的一項問卷調查分析》,《浙江社會科學》2004年第4 期。
③姜振華:《論構建城市社區社會資本的制度供給》,《理論前沿》2008年第17 期。
④付誠、 王一:《公民參與社區治理的現實困境及對策》,《社會科學戰線》 2014年第11 期。
⑤嚴志蘭、鄧偉志:《中國城市社區治理面臨的挑戰與路徑創新探析》,《上海行政學院學報》2014年第15 期。
⑥張寶鋒:《城市社區參與動力缺失原因探源》,《河南社會科學》2005年第4 期。
⑦楊榮:《淺論社區建設中的居民參與》,《北京工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2 期。
⑧馮敏良:《“社區參與” 的內生邏輯與現實路徑——基于參與—回報理論的分析》,《社會科學輯刊》2014年第1 期。
⑨楊莉:《以需求把居民帶回來——促進居民參與社區治理的路徑探析》,《社會科學戰線》2018年第9 期。
⑩Hannah Arendt, The Human Conditi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58, P.50.
??尤爾根·哈貝馬斯:《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曹衛東等譯,學林出版社,1999年版,第32~33、32 頁。
?理查德·桑內特:《公共人的衰落》,李繼宏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1 頁。
??李友梅、肖瑛、黃曉春:《當代中國社會建設的公共性困境及其超越》,《中國社會科學》2012年第4 期。
?田毅鵬:《東亞“新公共性”的構建及其限制——以中日兩國為中心》,《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05年第6 期。
?高鵬程:《公共性:概念、模式與特征》,《中國行政管理》2009年第3 期。
?高紅:《城市基層合作治理視域下的社區公共性重構》,《南京社會科學》2014年第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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