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濤
(中國政法大學,北京 100088)
自改革開放初期政治學學科恢復以來,廣大政治學人經過四十年的努力奮斗,取得了令人欣喜的成就。與此同時,中國政治學的發展與中國政治,以及全球政治的變遷都密切相關。在不同的時間階段,學者們關心、討論的議題呈現出差異化的樣態。比如,在20世紀80年代,“轉變政府職能、政治體制改革、一國兩制、干部制度改革等反映社會發展焦點和時代需求熱點的研究可謂汗牛充棟”;①鐘揚、韓舒立:《當代中國政治學學科發展評估——基于〈政治學研究〉的文本分析》,《政治學研究》2017年第2期。到了90年代,熱門話題變成了“治理”“村民自治”等;進入21世紀,探索“國家治理現代化”則逐漸成為不同領域學者的基本共識。關于這些議題變遷背后的學理邏輯與政治邏輯,國內外一些學者已經做出了深入、細致的梳理。②參見俞可平:《中國政治學的主要趨勢(1978-2018)》,《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5期;王炳權:《改革開放后的中國政治學:演進軌跡與內在邏輯》,《行政論壇》2019年第2期。
邁入新時代以來,中國政治學研究的議題又發生了許多值得注意的變化,本文重點關注政治學理論方面的議題。需要澄清的是,這里所說的政治學理論,并不局限于政治學的基本概念、政治哲學、政治思想史,也包括對經驗層面的政治問題從理論方面進行的研究,如政治文化理論、民主理論、政治發展理論等等。選取議題的樣本,集中于近三年發表在重要的專業期刊上的文章,包括但不限于《政治學研究》《國外理論動態》《探索與爭鳴》《政治思想史》等,還涉及一些重要的專著和譯著等。不過,本文并非那種全面收集文獻并借用統計軟件,進行詞頻分析的研究,①類似的研究參見鐘揚、韓舒立:《當代中國政治學學科發展評估——基于〈政治學研究〉的文本分析》,《政治學研究》2017年第2期;桑玉成、周光俊:《從政治學博士論文看我國政治學研究之取向》,《政治學研究》2016年第4期。而是試圖通過對重點議題的勾勒,把握中國政治學研究在新時代發生的一些重要變化。
綜觀新時代中國政治學研究議題,在研究數量與內容上存在兩個鮮明特質。
一方面,理論研究議題數量下降。如果將政治學理論方面的研究,放在政治學學科整體的大背景來看的話,首先會看到它呈現一個比例下降的過程。無論是從發表論文的數量,還是國家社科基金的立項數量,甚至是大型會議的選題來看,②阮思余、劉志鵬:《青年政治學論壇與中國政治學的發展》,《政治學研究》2016年第3期。這個趨勢都比較明顯。本文認為,這種趨勢實際上是一個正常合理的現象。四十年以前,我國的政治學學科剛剛恢復重建,大量地翻譯和引進國外理論,是必須要經過的一個階段。其實,西方國家自身也是在20世紀中期以后,才經歷了一個從以政治理論研究為主到以實證研究為主的轉變。在20世紀50年代,美國大學的“政治學專業仍然把多數課程和大部分人員用于研究政治學說史上”。③叢日云:《西方政治思想史研究50年》,楊海蛟主編:《新中國政治學的回顧與展望》,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00年,第137頁,未來中國,隨著越來越多具有海外學習背景、受到定量研究方法影響的學者加入研究隊伍當中,這種下降趨勢可能還將持續。
另一方面,從內容上看議題的延續性與創新性并存。總量下降只是一種外部視角的觀察,如果將目光深入到理論研究的內部,就會發現一種延續性與創新性并存的局面。這里所說的延續性,指的是對經典議題的繼承與推進。新時代的政治學研究并非無根之木,相反,它繼承了改革開放、甚至是中國近代以來政治學研究的兩個經典議題:政治現代化問題與民主法治問題。④楊光斌:《作為建制性學科的中國政治學——兼論如何讓治理理論起到治理的作用》,《政治學研究》2018年第1期。前者主要涉及政治建設與政治發展的宏觀方向;后者不是狹義上的民主或法治,而是與現代政治相匹配的各種理論內核與制度外殼。這兩個議題,不僅有其自身的獨特重要性,而且構成了其他議題的基本參照系。
所謂的創新性包括兩種:一種指的是對原有議題從新的角度、用新的方法進行研究。本文第二、三部分將具體論述關于政治現代化與民主的新理解。另外一種則是發現全新的議題。以往,中國政治學界的一大特征是各種短期熱潮輪番登場。從后現代熱,到伯林熱、哈耶克熱,再到哈貝馬斯熱,其中最熱門的是羅爾斯與其《正義論》,一度甚至出現各種政治學會議、論文言必稱羅爾斯與“最大最小化原則”的局面。經過幾十年的積累,國內對西方政治理論的研究已經不再滿足于對宏大理論的介紹和對重磅思想家的分析。與此同時,西方世界似乎也進入了一個大師的真空期,沒有一個重磅的思想家或者理論能形成席卷性的浪潮。受此影響,中國學者的關注點也日益多元化與碎片化。
比如,一些過去不太受到重視或者被忽略的“小人物”“小流派”開始受到關注,像對英國政治思想史中的“小人物”——索爾茲伯里的約翰,也有了專門的研究。①參見李筠:《索爾茲伯里的約翰論德性、國家與暴君》,《政治思想史》2017年第1期。另外,2018年初,《國王的兩個身體》一書中譯本面市,引起了學術界與媒體界的熱議,許多重量級的學者撰寫書評,甚至還掀起了一場不小的論戰。②相關背景可參見譚安奎:《從國王到人民:“兩個身體”隱喻的轉換抑或拒斥》,《探索與爭鳴》2018年第12期。令人玩味的是,康托洛維茨的這本著作初版于1957年,因為采取政治神學的切入點,在西方學界長期以來也不太受人關注。這樣的作品能引起熱議,一方面顯示了國內對西方政治思想研究的持續深入,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這本書包含了一種對于世俗的現代化敘事模式的質疑。關于后者將在下一節中詳細展開。
此外,一些新技術以及社會現象的出現,引發了前所未有的問題,比較熱門的如人工智能、互聯網政治、大數據,還有基因技術、生命科學,等等。不少政治學者開始嘗試從自身專業的角度對這些問題進行研究。近期討論比較多的,主要是關于大數據技術在國家的公共治理中所能發揮的作用。③參見孟天廣:《政治科學視角下的大數據方法與因果推論》,《政治學研究》2018年第3期;孟天廣、張小勁:《大數據驅動與政府治理能力提升——理論框架與模式創新》,《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1期。以上是總體趨勢的變化,下面將具體分析幾個具有代表性的議題。
如前所述,政治現代化是一個貫穿中國政治學近兩百年的議題。不過,以往學者們在論述政治現代化問題時,側重于強調現代化的基本內涵與實現道路。進而在此基礎上,吸收和引入西方最新的現代化理論。然而,這種理解實際上忽視了現代化背后的政治哲學意涵。換句話說,無論是一度風行于西方的結構功能主義或者民主轉型學,它們背后的基本預設都是一樣的,即現代政治在價值上優越于古代政治。因此,長期以來主導現代化研究的就是一種“輝格敘事模式”。簡而言之,這種模式認為西方現代的自由民主制是歷史演進的必然方向。在發展過程中可能會有一些曲折,但這個目標是不會發生變化的。用巴特菲爾德的話說,“他們站在新教徒和輝格派一邊撰寫歷史,贊美業已成功的革命,強調在過去出現的某些進步原則,編寫出能夠確認現實甚至美化現實的故事”④[英]赫伯特·巴特菲爾德:《歷史的輝格解釋》,張岳明、劉北成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年,第1頁。。相比之下,福山的“歷史終結論”只是對這種模式的一種極端化表達。
在這種敘事模式的支配下,對具體的某個政治理論問題或者對某個具體政治思想家的研究,都是以這種進步模式為背景,并以此衡量他對現代自由民主制的貢獻,抑或是進行反向的批判。然而近些年來,一些新的敘事模式越來越受到學者的追捧。比如在政治思想史研究中,施特勞斯學派和劍橋學派都產生了極大的影響力,在國內收獲了眾多“信徒”。這兩個學派之間雖然也經常相互攻訐,但它們的共同點都是對輝格敘事模式的不滿。具體來說,施特勞斯學派認為古代優越于現代,西方現代的自由民主體制實際上是一種降低了標準的政治。⑤參見[美]列奧·施特勞斯:《進步還是回歸》,郭振華譯,潘戈編:《古典政治理性主義的重生——施特勞斯思想入門》,北京:華夏出版社,2006年,第310-311頁。換句話說,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而非霍布斯和洛克,才是現代人應該追隨的榜樣。與之相比,劍橋學派在研究方法上主張歷史語境主義,但他們的思想底色是共和主義,不論是主張所謂新羅馬式的自由還是無支配的自由,總體上都是對自由主義理解的消極自由表示不滿,進而希望通過發掘歷史上的共和主義傳統,重新喚起人們的政治參與熱情。按照他們的理解,現代西方實際上背離了傳統上寶貴的共和主義精神。①參見[英]昆廷·斯金納:《共和主義的政治自由理想》,劉訓練譯,應奇、劉訓練編:《公民共和主義》,北京:東方出版社,2003年,第74-75頁。
需要注意的是,這些新興的敘事模式,其意義并不僅局限于為政治思想史研究帶來新的方法。更重要的是,它們直接挑戰了現代化理論的輝格敘事模式,雖然并未能徹底取代后者,但所形成的沖擊,卻可以讓學者們注意到流行的現代化理論背后的政治哲學意涵。比如,福山的“歷史終結論”背后實際上是一種由法國思想家科耶夫所改造的黑格爾哲學。在充分了解與把握多種敘事模式的基礎上,就可以透過一般現代化理論的表層,探查到它們的政治哲學底色,進而有可能從根本上不再受困于單一的現代化模式,并調整和校對關于其他具體問題的看法與評價。比如,學者們開始打破西方國家現代化路徑千篇一律的傳統印象,開始挖掘不同國家走向現代化過程中的差異與分歧。②參見黃振乾、唐世平:《現代化的“入場券”——現代歐洲國家崛起的定性比較分析》,《政治學研究》2018年第6期。此外,關于政治衰敗的問題,以往處于政治學研究的邊緣地帶,現在卻成為一個熱點。③參見袁超、張長東:《民主化范式的四大命題及其批判——從政治衰敗研究的視角切入》,《上海交通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4期。
如果要列舉新時代以來,政治學研究議題最為突出的變化,那么無疑就是關于民主的各種新理解。其實在兩千多年的西方政治思想史當中,民主大多數時候都是一個負面詞匯。不但古希臘時期的柏拉圖與亞里士多德都批判民主,直到18世紀的美國國父如麥迪遜仍然在辯護說美國政體是共和而非民主。只是到了20世紀,民主才逐漸成為一個正面的詞匯,甚至是最為正面的詞匯。④參見[美]喬萬尼·薩托利:《民主新論》上卷,馮克利、閻克文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21-22頁。
如前所述,在以往的輝格敘事模式的支配下,學者們討論民主問題主要側重于如何建立民主制,以及在建立民主制之后如何加以鞏固的問題。隨著新的多種敘事的出現,民主觀念和民主制度的正當性受到了挑戰,對于民主自身的反思也就開始大量出現。更為重要的是,近些年來西方一些成熟民主國家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問題與挑戰,而學者們卻未能在理論上給出令人信服的解釋。
五六年以前,中國學界關于民主問題最熱門的是協商民主理論。據一些學者的梳理,協商民主理論由哈貝馬斯于2001年帶入中國,隨后十幾年間引起熱議,最終在黨的十八大報告中被轉化為官方話語。⑤王炳權:《改革開放后的中國政治學:演進軌跡與內在邏輯》,《行政論壇》2019年第2期。協商民主理論在西方語境中,主要是對選舉民主的一種補充和完善。但是,“中國的一些政治學者自覺地使其逐步脫離了西方語境而成為推進中國民主發展的民主實踐形態。協商民主不再是代議民主的補充,而是貫穿民主各環節、各層次、各領域的實踐要求。協商民主的話語大大拓寬了民主的實踐內涵,為中國民主的發展拓寬了理論空間”①張桂林:《邏輯要義、歷史努力與認知前提:建構中國特色政治學話語體系》,《政治學研究》2017年第5期。。此外與之類似的,還有關于程序民主與實質民主的辨析等。
另據統計,2015年,關于協商民主的單年文獻量達到驚人的842篇,但在2017年就迅速跌落至380篇。②談火生、楊婕:《改革開放40年中國政治學重要概念的變遷及啟示》,《天津社會科學》2019年第2期。近兩三年來,民主理論中最熱門的議題變成了民粹主義。民粹主義一詞甚至成為劍橋詞典2017年度詞匯。這一現象背后的直接原因,就是2016年末到2017年初的兩起“黑天鵝”事件:英國脫歐和美國特朗普的當選。此外還有最新的法國巴黎的“黃背心”抗議運動,也被很多人視為民粹主義興起的標志。2016年美國大選之前,絕大多數美國政治學者通過各種各樣數據模型分析測算,都預測希拉里大勝特朗普。這些出乎意料的政治現象及其引發的新問題不僅震動了西方學界,顯然會相應地影響中國學者關于民主的反思與討論。
其實,民粹主義在政治學研究中并不是一個新穎的話題。一般來說,民粹主義主要指三個對象:一個是俄國19世紀到20世紀的民粹派;一個是20世紀拉丁美洲的民粹政治;此外,美國19世紀的杰克遜總統以及后來的人民黨運動,也被認為是民粹的一種類型。③參見金雁:《俄國民粹派的崛起》,《學習時報》2005年5月9日;林紅:《論現代化進程中的拉美民粹主義》,《學術論壇》2007年第1期。以往學者們不會認為民粹主義今天會出現在歐洲和北美那些相對成熟的民主國家,但是為了解釋上述那些預料之外的新現象,民粹主義又成了許多學者最便利的工具。
受此影響,國內學界也出現了大量關于民粹主義的文章。對于民粹主義的內涵、類型、成因與后果等,都進行了較為深入的討論。然而必須承認的是,無論在西方學界還是國內學界,對于民粹主義的內涵本身并遠沒有形成一致的意見。現有的研究,大多是從現象層面對民粹主義的特征或者說“癥候群”進行描述,例如,批評現有體制,魅力型領袖與草根大眾的結合,反精英等。值得反思的是,民粹主義有時被用來描述兩種完全對立的政治主張。比如美國支持移民的左翼,以及反對移民的右翼,都會被貼上民粹主義的標簽。因此,民粹主義更多地淪為攻擊政治對手的一個標簽,就像英國學者達仁多夫所說,“對于一個人來說是民粹主義,對于另一個人來說是民主,反之亦然”④轉引自林紅:《西方民粹主義的話語政治及其面臨的批判》,《政治學研究》2018年第4期。。民粹主義確實如一些學者所說,是一個“中心塌陷”的概念。民粹主義缺乏自身的獨特內涵,常常與其他意識形態結合在一起。它在某種程度上類似于“激進主義”,即更多強調政治行動方式的獨特性,而非觀念主張的獨特性。正如激進主義也有左翼和右翼甚至更多的類型。但是,麻煩的地方在于,激進主義除了與保守主義形成一組對立之外,并不存在一個與它自身重疊或者競爭的概念。相反,民粹主義則始終難以擺脫與民主自身的糾葛。
國內外有一些學者,試圖區分民粹主義的價值層面與經驗層面,⑤參見郭中軍:《價值觀與經驗現象: 民粹主義概念的尷尬及其重構》,《復旦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1期。還有一些學者試圖通過區分一元的民主與多元的民主,理清民粹與民主的糾葛。⑥參見劉瑜:《民粹與民主:論美國政治中的民粹主義》,《探索與爭鳴》2016年第10期。這些努力值得肯定,但是也要注意到其中所存在的困難。首先,在價值觀層面,民粹與民主的區分并不明顯。民主究其本源即是強調人民的統治與人民的意志,這與民粹主義推崇人民的取向完全一致。其次,一元民主與多元民主的區分本身,實際上就已經先站在了精英民主的立場之上來批判民粹主義。總體來說,筆者同意林紅教授的看法,即至少到目前為止,民粹主義還不能成為一個比較有力的政治分析工具。
此外,與民粹主義相關的新議題還有政治極化、極端主義以及反建制主義等。近年來,西方國家中持極端言論和主張、試圖挑戰現有體制的領導人越來越多,并且有一些還贏得了大選。比如特朗普就是一位非典型的共和黨總統,他不僅反對民主黨,也激烈反對共和黨內的建制派。民主、共和兩黨的政治家與學者們發現,相比于各自黨內的極端派,兩黨的建制派或者說溫和派在觀念與立場上要更加接近,也能在許多議題上達成共識。因此,關于民主制的運轉與某種既定共識之間的關系,關于民粹主義現象的興起是否標志著共識政治的破產,也開始成為學者們反思的新問題。①參見夏慶宇:《歐洲左、右翼政黨之間的“共識政治”現象初探》,《國外理論動態》2018年第10期。
除了對民主的各種新理解之外,另外一個議題上的重大變化是“國家的回歸”。雖然早在20世紀80年代,斯考切波教授出版《國家與社會革命》并召集一系列相關會議時,就已經喊出了“找回國家”的口號。但是他們的影響主要局限在歷史社會學領域。在主流的政治學研究中,國家仍然是被推到幕后,政治行為、政治過程和具體的政策才是被關注的焦點。與此同時,學者們更多是在研究非洲、拉美一些所謂“失敗國家”的時候,才會強調國家建設對于民主法治的優先性。比較有代表性的作品有阿西莫格魯的《國家為什么會失敗》,米格代爾的《強社會與弱國家:第三世界的國家與社會關系及國家能力》等。換句話說,國家失敗的問題主要是與發展中國家聯系在一起的。
近些年來,隨著西方發達民主國家出現各種新的狀況,如何抑制政治衰敗,重建國家也變成了他們需要面對的問題。在這其中,福山的兩本作品《政治秩序的起源》與《政治秩序與政治衰敗》引起了很大的影響。一方面,福山批評美國的否決式政體帶來了政治低效等問題,另一方面,福山一反經典的現代化理論以歐洲為標準、以其他地區為偏離的做法,把中國當作國家形成的范本。他甚至宣布中國早在秦朝時就建成了強大的國家,成功地發展出了一個中央集權的、統一的官僚政府,早于歐洲約有一千八百年。如果說以前人們喜歡問的是:“為什么他們沒能成為歐洲?”而福山則掉過頭來問:“為什么他們沒有成為中國?”②[美]弗朗西斯·福山:《政治秩序的起源:從前人類時代到法國大革命》,毛俊杰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19-20頁。
當然,本文對于福山的一些具體判斷并不贊同。但是他所代表的意義與影響卻不能低估。在他這里,中國不再被隔離在主流的政治發展理論視域之外,只能拉伸或者調試西方的理論來適應中國的經驗。相反,他是從中國的政治經驗中提取理論性的要素,豐富甚至重構政治發展理論本身。隨著中國的全面崛起,對于未來的西方學者來說,一個有解釋力的分析框架如果不能將中國納入進去的話,那就是失敗的。
也許會有人說,在中國的政治學研究中,國家從來沒有遠離,所以似乎并不存在“找回國家”的問題。的確,早在20世紀90年代,中國學者圍繞國家能力概念,就做出了一些非常重要的研究。但是也必須看到,西方學界當時流行的研究范式在國內產生的巨大影響。這其中最值得注意的就是治理理論。從90年代到21世紀前十年,關于治理的議題非常熱門。但在當時就已經有學者指出,這種理論在西方主要強調的是去國家的、以社會為中心的治理,它屬于典型的后現代命題,與中國人一般所理解的國家為中心的治理存在不同。現在,隨著國內外關于找回國家的呼吁,90年代那種治理理論的熱潮從根本上開始退卻。取而代之的是,“國家治理現代化”不但進入到官方的話語體系當中,而且也成為政治學不同領域研究者最大共識之一。①參見連朝毅:《國家與社會關系的當代調適及其發展辯證法——基于馬克思政治哲學范式的“治理”研究》,《政治學研究》2016年第2期。除此之外,關于國家建設諸要素之間的次序關系問題,關于國家與社會之間關系的重新定位問題等,也引起了學者們的廣泛關注。②參見楊光斌:《中國政治學基礎理論研究的突破性進展》,《光明日報》2015年7月30日。
進入新時代以來,中國的綜合實力持續上升,也更加積極有為地參與到全球治理與全球規則的制定當中。雖然學界不再與之前一樣熱衷于“中國模式”的說法,以避免造成對外輸入某種秩序的印象,但是關于中國崛起這一事件本身,及其對未來全球秩序可能帶來的改變,仍然是需要政治學者們努力解釋的問題。然而過去幾十年中國政治學的研究存在著一個不可低估的隱憂:政治學的國內視野與國際視野的相對隔離。它反映在現實中就是,政治學研究者與國際政治研究者之間、政治學議題與國際政治議題的相對隔離。這其中既有學科發展的歷史原因,更是因為部分政治學者自身不加反思地接受了國際秩序的現實及其背后的價值預設。
近期,隨著全球化發展所帶來的經濟不平等問題愈發嚴重,逆全球化思潮蜂擁而起,連同西方國家對外政策的重大調整,再加上中、美之間的貿易摩擦,這些前所未有的重大變化使廣大政治學人深切認識到,國際秩序不是研究中可以推到一邊的、遙遠的、可有可無的背景,而是必須時刻保持關注并且要把國內問題嵌入進去的底層結構。對于中國這樣深度卷入全球化進程的大國來說,既沒有純粹的國際問題,也沒有純粹的國內問題。
令人欣慰的是,兩個領域都已經有一些學者做出了非常寶貴的努力。他們圍繞國家提出的“一帶一路”與“人類命運共同體”兩項偉大倡議,極大地推進了政治學與國際政治兩種研究的融合。③但稍顯遺憾的是,大衛·阿米蒂奇的《現代國際思想的根基》一書2017年被翻譯過來后,沒有引起應有的討論。阿米蒂奇書中分析了霍布斯、洛克、柏克以及邊沁等人的國際思想,彌補了以往研究中容易被忽略的維度。這對于我們理解西方自由主義、保守主義以及功利主義背后的全球秩序邏輯,非常有益。比如有學者基于“中國期刊網”的數據統計發現,2000年以后,文章標題中含有“國際秩序”或“世界秩序”論文的年平均篇數為29.3,而在之前,此類文章的年平均篇數為14.3。①參見唐世平:《國際秩序變遷與中國的選項》,《中國社會科學》2019年第3期。
在國際政治的研究者一邊,北京大學國際戰略研究院院長王緝思教授于2018年出版了《世界政治的終極目標》一書,就是試圖打通比較政治與國際關系這兩個領域。他指出:“‘世界政治’作為一門學科,研究的是世界范圍內政治發展的總趨勢、各個國家和地區內部的政治、國家之間的關系,比通常理解的國際關系涉及的領域更深更廣。”②轉引自包剛升:《世界政治:打通比較政治與國際關系的新視角》,http://pol.cssn.cn/zzx/gjzzx_zzx/201902/t20190213_4824658.shtml,2019年4月19日。在政治學者一邊,楊光斌教授呼吁加強對世界政治體系的研究,建立新結構主義政治學,進而在此基礎之上,設置中國人自己的研究議題。③參見楊光斌:《論世界政治體系——兼論建構自主性中國社會科學的起點》,《政治學研究》2017年第1期。還有學者梳理了中國從晚清至今參與全球秩序的不同形式,并且指出,“在經濟增長的鼓舞下,中國再次萌生修訂甚至重構國際規則的強烈意愿,以‘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為旨歸,導向新的國際規則體系,正成為中國近期努力的方向”④任劍濤:《國際規則與全球化的中國方案》,《探索與爭鳴》2019年第2期。。
此外,外交學院青年學者施展的《樞紐:3000年的中國》一書,在2018年成為令人驚異的學術現象。《探索與爭鳴》雜志專門組織了十余位不同學科專家,對《樞紐》一書的貢獻與問題進行深度剖析。簡單來說,《樞紐》一書利用邊疆視角,揭示了傳統中國的多元復合結構。這種結構使中國在歷史上成為一個“超大規模的國家”,既實現了物質與精神財富的高度發達,也蘊含了難以克服的“內卷化”問題。近代以來,中國在內外壓力的綜合作用下進入全球秩序,在開放的經濟競爭中,超大規模性轉變成了一種優勢,從而在全球經濟分工體系中占據了一個聯通歐美與亞非拉國家之間的樞紐位置。⑤參見施展:《樞紐:3000年的中國》,桂林:廣西師大出版社,2018年,第3-7頁。拋開具體的論斷不談,這項研究的主要意義在于啟示我們思考中國與世界的關系時,必須回到中國古代到現代的演進歷史,而在研究中國時,必須始終將其放置于區域與全球秩序的變動背景之下。
在未來學界,雖然不一定會形成作為獨立學科的世界政治學,但是廣大政治學者一定會更加自覺和嫻熟地運用全球視角來研究政治問題。國際政治學者也一定會在對中國政治建設與發展的深刻理解基礎之上,拿出中國特色的全球化與全球治理的方案。⑥參見唐世平:《國際秩序變遷與中國的選項》,《中國社會科學》2019年第3期。
總體而言,新時代政治學的研究既有延續性也有創新性。政治現代化與民主這些經典議題仍然重要,新興技術、民粹主義、“國家的回歸”、大國崛起與全球秩序等也引起了越來越多的關注。產生這些變化的原因,簡單來說有三點:一是中國政治學經過四十多年的重建與發展,已經基本補齊了學科的短板,豐富了研究議題,追趕上了國際前沿的潮流。二是進入“新時代”以來,中國的國家實力與國際地位不斷上升,在社會主義建設中也積累了豐富、寶貴、獨特的經驗。這些經驗對國內外的研究者都形成了強大的心理沖擊和智識上的挑戰。政治學研究必須對這些經驗進行描述、解釋,進而從中提煉出有普遍意義的政治學概念與范式。三是西方發達國家所出現的一些全新問題,以及西方政治學界面對這些問題時的茫然無措,暴露了原有知識體系與研究方法的局限性,也影響了國內學者對待國外理論的態度。比如在以前,強調社會為中心的西方政治學似乎與中國的距離很遠,但是當西方也開始找回國家的時候,這個距離就拉近了不少。當西方學界開始自我更新與調適時,中國學者也可以更加自信地嘗試匯通古今中西的思想資源。
若干年前,中國政治學界曾經就“本土化”還是“科學化”的問題進行了非常熱烈的討論。進入“新時代”以來,越來越多的學人則開始呼吁構建中國特色政治學的話語體系。有學者指出,這種話語體系必須立足中國的本土化經驗,沒有本土化就談不上主體性與原創性,更沒有中國特色。另一方面,話語的本土化又不是僅僅針對中國的個別政治現象和事件進行解釋,而是必須提煉出能夠解釋一類普遍性現象的概念與方法。①參見張桂林:《邏輯要義、歷史努力與認知前提:建構中國特色政治學話語體系》,《政治學研究》2017年第5期。西方政治學過去幾十年對于中國問題的研究,除了“韌性威權主義”之外,也沒有提出特別成功的概念。即使韌性威權主義這個概念,本身也是側重于描述性。現在國內有學者也提出了一些新的想法,但更多停留在比較中、微觀的層面,比如說“壓力型體制”“謀利型上訪”等。在未來,我們相信會有越來越多的中國政治學人,努力嘗試構建起更為宏大的理論體系。正如一位學者所說:“新時代是新理論最好的助產士。”②林毅:《西方化反思與本土化創新:中國政治學發展的當代內涵》,《政治學研究》2018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