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毓海
(北京大學,北京 100871)
中國近代以來有兩次重大轉變:一是以五四為節點,舊民主主義向新民主主義轉變;二是經社會主義改造與建設,向中國特色社會主義轉變。當前對一些基本問題的不同認識,主要就集中在這兩次轉變上。舊民主主義和新民主主義、社會主義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之關系,是紀念“五四”需要正本清源的基本問題,也是知識分子普遍需要解決的基本問題。
舊中國何以亡,新中國何以興?舊民主主義何以不適合中國,新民主主義何以是康莊大道?這涉及如何理解“五四”這一關鍵轉折。“民主”作為“五四”以來一面旗幟,對其理解卻有重大分歧。要認識到民主是歷史的、發展的,資產階級民主(我們稱為舊民主主義)在中國乃至全世界都走不通。這一問題過去認識不清,是因為沒有講清楚馬克思尤其列寧的國家與革命理論。
希臘古典民主是西方最早的民主,但在當時并非主流思想。古典民主是在城邦戰爭中形成的:公元前6世紀,社會上層持有武器和重裝備,因此有了民主。前4世紀希波戰爭后梭倫改革,因需要中下層在戰船上劃槳,賦予他們選舉權。下層有選舉權后很快出現拉票舞弊問題——這是必然的,后來索性改民主為抽簽。希臘諸國都很小,略似中國的春秋戰國,當時最大問題就是,沒有摸索清楚究竟誰來治理城邦。柏拉圖、亞里士多德都反對民主,提出由“哲人王”來治理。中國自商鞅就提出由法治官僚擔任治理者,秦代起建立制度,這在世界上是很領先的。歐洲中世紀很混亂,只能以“天上”秩序來管理。直到文藝復興,才真正形成國家的人間制度——絕對君主制。16世紀,荷蘭、英國資產階級革命,出現議會民主,這是由于歐洲歷史的特殊契機:其國王都是外來者,議會民主是貴族對國王的制約,類似中國唐太宗受魏徵制約,并非先進制度。19世紀,西歐國家出現黨派民主,民眾投票進行黨派選舉,即今天某些人所期待的多黨議會。由于對政黨的創立沒有限制,政黨數量愈多而規模愈小,一則黨派在議會不斷爭吵、議而不決,二則每個黨派都力量不足,最終被資本俘獲,沒有誰代表人民利益。
馬克思早在《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中就指出,資產階級的民主形式已破產,其最大問題是國家被資本綁架而變得不堪一擊。出路在哪里?他在德國社會民主黨執政時期提出無產階級專政,但這是基于對巴黎公社很短時間執政經驗的總結和反思。列寧在馬克思的基礎上完善了國家與革命理論,他在《國家與革命》中明確指出:資產階級多黨議會競爭中政黨完全被資本俘獲,這一政權形式叫“帝國主義”。廣大被壓迫民族和被壓迫人民面臨的問題,不是簡單模仿所謂西方先進政治制度,也不是走向無政府主義,而是建立代表勞動人民的政黨,把吵吵嚷嚷的議會變成“工作著的議會”。這意味著議會不僅要有立法權,還要有行政權,列寧稱之為“蘇維埃”。
“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給中國帶來建立獨立、統一、富強、勞動人民當家作主的新中國的機遇。此前中國作了很多探索,如清朝嘗試立憲,孫中山主張憲政。孫先生認為,美國獨立后十三州主張各異,憲法就是凝聚共識的合同;民國初年中國面臨軍閥割據,推行憲政就是用合同停止分裂。但他臨終前已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五四”前后中國有兩三百個各種主張的政黨,連毛澤東都曾受無政府主義影響。李大釗、毛澤東和新民學會出國的那些人成為先行者,在歐洲趕上經濟危機的周恩來等人也認識到資本主義道路走不通。由此舊民主主義向新民主主義轉變,共產黨帶領人民建立新中國就是靠列寧那套組織理論。這一轉變過程是決定性的,也是艱難的,超前的。
有兩篇反映這一轉變的重要文獻:李大釗在中山公園發表演講——《布爾什維主義的勝利》。當時毛澤東就擠在臺下聽演講,大開眼界,回到湖南后創辦《湘江評論》,發表《德意志人沉痛的簽約》。此文可與《布爾什維主義的勝利》媲美,但很少有人注意到。理解此文,要考慮“五四”的國際背景。一戰后,中國和世界向何處去?此文提到正反兩方面:一是如李大釗所說,俄國走出了勞動者政黨,率領蘇維埃代表人民。這一制度就是布爾什維主義,實即黨的領導、依法治國、人民當家作主的雛形。二是戰敗國德國和奧匈帝國發生了社會主義革命,德國社會民主黨決定走勞動黨一黨專政、把議會變成工作政府的路線,但后來走回老路——魏瑪政治、帝國主義。對中國的影響就是把青島的利益給了日本,進而促成“五四運動”。后來“五四”65周年時,習仲勛代表中央作講話,講到“五四”前國際背景有很大變化,不能簡單生硬地用“十月革命一聲炮響”概括,應看到在俄國、德國和匈牙利革命形勢引導下,中國青年學生和工人運動結合,實現舊民主主義革命向新民主主義革命的關鍵轉變。
回顧早期黨史,如果沿著李大釗、陳獨秀的方向,可能會產生西方那種學院式的馬克思主義學術,但不會產生改變中國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和實踐;真正改變中國和世界的馬克思主義者是新民學會眾人,他們敏銳地走在時代前頭,堅持了正確的革命路線。在制度設計上,新民主主義是勞動階級政黨、有為政府和人民當家作主的結合,其最早實踐是毛澤東在其最不得意時——1932年江西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時開啟的。一是為民立法、送法下鄉。首先是《勞動法》,例如規定婦女生小孩須有帶薪產假,哺乳期要給補助,工作地點附近須有幼兒園。對比古代婦女的地位,就能明白為何長征時那么多女同志跟黨走,就能看出這一立法的重要性。其次是1947年《土地法大綱》,正是這一政策把中國社會動員、改造了。二是黨的建設,走群眾路線,靠調查研究深入群眾,改變對群眾的態度——發現人民、尊重人民。梁啟超、嚴復那時就已提出,鼓民力、開民智、新民德。面對“數千年未有之變局”,救亡圖存者都認識到,在山窮水盡的情況下只能依靠億萬人民。但區別在于,舊民主主義是要啟蒙人民,人民在魯迅眼里是阿Q,在孫中山眼中是阿斗;到了新民主義革命,重大變化是人民成為主體。1927年大革命失敗后,共產黨領導無產階級革命文學,就強調勞動人民是主體。到了抗戰中,人民的力量更充分地體現出來。三是武裝斗爭,共產黨強調“三大紀律,八項注意”、軍政合一、軍民關系,造就了強大的人民軍隊。最終,新中國成立,新民主主義革命基本勝利。
經過新中國27年社會主義改造與建設,經濟結構和生產力條件發生根本變化,社會主義道路確立。改革開放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明確了社會主義和現代化兩個目標,完善并搞活了原來的工業體系和國民經濟體系。習近平同志指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是社會主義,不是其他什么主義。改革開放前和改革開放后兩個歷史時期相互聯系又有重大區別,不能互相否定。
土地集體所有制不可動搖,農村基本結構、農業技術推廣、農村水利建設等,使農業生產力發生根本變化,農民獲得保障。在此前提下,不管是否聯產承包,注定糧食豐產,出現過剩勞動力。1963年開始研發雜交水稻,1973年成功,當年就在全國大面積推廣,至改革開放時,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出現農村勞動力過剩。袁隆平1981年出國做《中國雜交水稻》報告,舉世震驚。中國1985年后把該技術全面轉讓給美國兩家公司,充分顯示改革開放的底氣和實力。把解決農民吃飯問題完全歸功于聯產承包,這種敘事是無視事實、割斷歷史。
新中國歷經千辛萬苦,建立起較完善的工業體系、國民經濟體系。但計劃經濟的問題是缺乏效率,因此要提高效率。當時流行西方這套看似邏輯挺好的理論:市場化,用價格引導供需平衡;私有企業有追求供需平衡的欲望,要搞私有化;接下來,抑制通貨膨脹。蘇聯的葉利欽讓蓋達爾當代總理,將此理論付諸實踐,其想法就是“休克療法”——服毒死后還能復生,堪稱兒戲。中國從輿論界到思想界,包括黨的高層,也曾有許多人認為,這樣做才能提高效率。幸而鄧小平和陳云有執政經驗和遠見卓識。
鄧小平認為,按照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原理,完善國民經濟體系需要不斷追加投入,如果沒有市場參與,任何國家都承擔不起這種補貼。當時西方國家靠風險投資來增加經濟收入,中國不敢搞,鄧小平的計劃是對外開放,引進外資。讓外資對非核心工業門類進行投資,叫做建立正面投資清單。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進一步建立負面投資清單,法無禁止皆可為。
開放輕工業,擴大國民收入來源,國家不用再補貼輕工業;農村改革讓農民搞多種經營,也很成功,國家甩掉農業包袱。不用再補貼農業和輕工業,就可集中經濟力量補貼戰略性產業。當時有人設想,是否將戰略性產業私有化。陳云指出,究竟是私有化腐敗厲害,還是公有化腐敗厲害?公有化的戰略性產業出現腐敗,中央可以有效遏制,但對私有化的戰略性產業,國家難以約束,而且私有化企業可以私設賬戶,無限制地向國家要錢。中國沒有走戰略性產業私有化道路,而是在國民經濟體系改革中抓大放小。
黨的十四屆三中全會提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戰略。江澤民、朱镕基等認為,新中國建立的工業化基礎極其寶貴,現有國民經濟體系不是不對,問題是靠行政命令來從事生產,沒有效率。如果結束行政調控,建立企業和投資者、銷售者的直接聯系,就會激發企業自身的活力。對國有企業不是要搞倒,而是要搞活。
結束了行政命令,抓大放小,使生產企業直接和投資、銷售建立聯系,經濟就搞活了。不能以為,靠市場經濟一下子就產生企業家。幾千年歷史上民間有企業家精神,卻始終是小農經濟。最根本的是新中國建立了較完善的工業體系、國民經濟體系,改革開放搞活了這個體系。沒有幾代“英雄”的奮斗,不可能取得今天的成就。蘇聯垮掉,日本、亞洲四小龍不復往昔,只有中國走到今天,正是因為走了一條適合自己的道路。
中國一重在齊齊哈爾的富拉爾基,1955年投產,1960年建廠,生產冷軋機。冷軋機是生產冷軋鋼板的,冷軋鋼板是飛機、汽車等產品的基礎材料。這是典型的生產資料生產企業。全世界只有中、日、德三個國家能生產冷軋機,日本的廠快要破產,并被中國兼并。大國重器要靠自己,沒有生產資料生產,就沒有后來的相關產業,但這些廠需要國家養著,大量投資,不斷研發新的機型和產品。再如核電技術。中、法聯合在英國搞核電站,核心技術對英國保密。中國核電也是幾代人接續奮斗才有的成就。1959年在四川夾江搞核潛艇,毛澤東說一萬年也得搞出來。1959年建成陸基反應堆,1970年第一艘核潛艇在青島下水。陸基反應堆是今天出口伊朗、巴基斯坦、英國的核電技術的基礎。再如中國的名片——高鐵,高鐵動力研發主要在株洲,株洲是中國動力城。蛟龍號、航天飛機的動力,都是自主知識產權技術。另一例子是石油,從大慶石油會戰開始就搞煉油,現在世界上排名前三的中國“三桶油”就是這樣搞出來的。設想如果沒有這“三桶油”,中國會怎樣?阿拉伯地下都是石油,但因不會煉油,只能被洛克菲勒、殼牌、英國石油公司等跨國集團壟斷。
“五四”另一面旗幟——科學救國,也是在新中國發揚光大。法國著名小說家彼埃爾·博努瓦《大西島》一書提出一種理想:大西島是全要素的,其新型政治體由科學家來主導,用科學方法來治理,科學就是刨除資本和勞動力貢獻的科學貢獻。這種理想影響了傅立葉等空想社會主義者,也影響了“五四”以來的中國。在新中國,科學一是與愛國相聯系,二是與生產勞動相結合,對發展起到重大作用。
現代國家最普適的意識形態不是民主,而是對科學的信仰。每個國家的現代化建設都要經歷工業化過程,工業化與生產資料全要素投入有關,生產資料的制造能力、研發能力只能由國家投資,人才培養和基礎理論、基礎科學的研究是任何私營企業做不了的。一個國家是否成功,很重要的就是看有無能力投資科技研發。科學一定是國家的,和愛國主義緊密聯系,多數科學家都是愛國的。新中國對科學始終很重視,科學家也很愛國。今天國家撥巨款支持自然科學,培養出人才的出路也是國家,他們唱起“五星紅旗”是發自肺腑的。
科學與生產勞動相結合,也是現代中國的理科知識分子和古代士大夫的不同。竺可楨批評,“人民一受教育,就以士大夫階級自居,不肯再動手”,所以不能產生自然科學。沒有科技的發展,科學思想不轉化成生產力,即知識與生產勞動不結合。而理科知識分子要下地干活,跑工廠、跑企業,接觸工人農民,是接地氣而現代的,往往覺悟很高、思想宏大。沒有他們可歌可泣的奮斗,中國不可能發展起來。
百年中國的兩次轉變,還涉及傳統與現代化的關系問題。通常認為,“五四”全盤反傳統,這一激進道路影響至今。事實上中國傳統不斷發展變化,具有正反兩面,“五四”以來這一百年,是對傳統的深刻揚棄。關于什么是傳統、五四與傳統之關系、如何對待傳統等問題,都必須具體分析。
“五四”所要推翻的傳統,一是帝制。袁世凱見舊民主主義道路走不通,干脆重新稱帝,“倒袁”過程中產生了對帝王政治學說的批判。二是士大夫的壞傳統。蔡元培說“志在做官發財”就不要來大學,毛澤東說共產黨人反對理論脫離實際、生活脫離群眾,都是針對此。三是家族制。要破除“家天下”、宗法制,以及任人唯親、找關系等,并且這一任務至今仍未終結。批判舊文化、提倡新文化,批判舊道德、提倡新道德,正是在這一歷史背景下發生的。
中國傳統追求發展與穩定的辯證關系。秦、漢、唐都曾開放地尋求發展和富強,如漢武帝時打通河西走廊、絲綢之路,開放的唐朝能人輩出。但唐朝制度約束不足,爆發安史之亂,宋以后制度變得嚴密,卻對人才造成一定束縛。歷代改革包括制度、學風等方面,如王安石變法不僅是經濟改革,選拔治國之材才是重心,故批評詩賦取士。清代思想學術也有過很大變化,魏源等從經學轉向經世致用,他和譚嗣同等對傳統的好與壞有清楚認識,只不過站到了求變的那一面。“五四”以來繼承了發展以至革命這一傳統,但也要處理好發展和穩定的關系。
傳統政治的基本制度與完備體系被繼承下來。其中,封建和郡縣是重要傳統。中國在秦以前是封建制,秦代起是郡縣制——依法治國的官僚制度,包括上層三公九卿或三省六部、基層郡縣、監察與巡視等,又融封建于郡縣,這是大勢,故“百代都行秦政法”。顧炎武《郡縣論》指出,“封建之失,其專在下;郡縣之失,其專在上”,即一抓就死、一放就亂,要“寓封建之意于郡縣之中”,縣一級要有相當權力。共產黨相當程度上繼承了這一政治體系。今天問題之一是底下過于分權,縣的地位不高,以至村長就敢賣地。民族區域自治制度則符合顧炎武的設想,香港、臺灣等難題亦屬“特殊”處理。
多民族統一也是傳統,各民族都是中華民族一部分,制度認同是重要基礎。少數民族對中華文明有很強的制度認同,并且作了發揚和完善。例如北魏模仿漢朝制度并加以完善,實行府兵制、均田制,后來才有唐朝的統一,日本從唐朝學習的律令制度、土地制度的原始版本即始于北魏;元朝征服整個歐亞大陸,除了靠武力,重要原因是建立了高效的管理制度,開拓了海外貿易;清朝將東北、蒙古納入版圖,金瓶掣簽制度為西藏穩定作出重要貢獻,帝王重視古籍清點整理,書法也很出色。魏源《元史新編》將國家分為定居的“居國”、游牧的“行國”、航海的“海國”三類,并站在“行國”、元和清兩個少數民族政權的立場來思考中國史和世界史,其思路值得參考。而興中會、同盟會的綱領都有“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后來孫中山意識到這意味著分裂,因此要繼承大清的版圖和周邊關系。不少國史其實只是漢族這“半部”,沒有突出少數民族的貢獻,必須融合二者來敘述。新中國繼承并強化了多民族統一與團結。多民族國家的穩定團結,不在于有多少個民族,而在于制度。
中國傳統還有治國理政,重視百姓“習慣法”(倫理觀、家風家教、鄉規民約等),兼重法治與德治。立法只是治國的有力工具,尤其不能簡單機械地移植西方法律。《商君書》《鹽鐵論》、王安石《上仁宗皇帝言事書》、康有為《上清帝第一書》《上清帝第六書》等都是內參,解決當時問題,對后世(包括當下)也有參考價值,是傳統之精華。今天黨校學員與其學習經史子集,不如研究歷代奏折匯編。晚清在“數千年未有之變局”中急于立法,沈家本編出《六法全書》,卻是照搬西方律法條文,去掉了習慣法,這是不足為訓的。
圣賢思想亦屬傳統。魏源、譚嗣同等都立志做圣賢。毛澤東從傳統走出,繼承了圣賢之志,是其與李大釗、陳獨秀之不同,新民學會眾人也是如此。有“人為天地心”“為天地立心”的傳統,尤其心學傳統,才會有“愚公移山”“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
學界受西方的民族國家理論影響,從天下體系解體后民族國家建構的角度來看待整個中國現代制度的形成過程,試圖替代舊民主主義—新民主主義—社會主義—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理論。民族國家理論是從根子上破壞我們的制度,在此框架里看中國只會陷入誤區。
第一,民族國家不合中國制度。近代中國面臨的第一個問題是原有的帝國模式瓦解,如毛澤東《祭黃帝陵文》寫道:“琉、臺不守,三韓為墟,遼海燕冀,漢奸何多!”隨之而來的問題是建立什么樣的國家。結論就是建立獨立、統一、富強、人民當家作主的新中國,毛澤東在七大報告中講得很清楚,這是列寧主義對中國共產黨和中華民族的重要啟發。今天中國不再是“天下體系”,“天下”的意涵不易理解,會引發某些國家的誤解;也不是“帝國”,美國是“帝國”,中國幾千年來就是融封建與郡縣為一體的國家;亦不同于民族國家,它一方面是一個現代國家,另一方面是一個超民族國家。
第二,民族主義不合中國文化。與民族國家有關,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是源自西方現代思想的兩個概念。通常來說,愛國主義是褒義詞,民族主義是貶義詞。對愛國主義論述最好的是黑格爾,普魯士戰敗法國后,他在《法哲學原理》第三部分說:你無法選擇國家,只能屬于這個“天命”,愛國無需理由。中國傳統當然也有愛國主義,如南宋就有很多表現愛國主義的文學作品,但民族主義不是中國傳統,也不該引入。
當前講“文化自信”,繼承發揚傳統,首先要知道傳統是什么,講清楚傳統的脈絡。一段時期以來,由于忙于經濟建設,干部的傳統文化修養下降。曾有領導人片面肯定民主科學而否定傳統,基于結論來找依據,結果必然理短,根源在于認識問題。近年百家講壇壟斷的“傳統”,一講就是《論語》,其實《論語》只是傳統之小部分,宋代以降才成為四書之首。把經典解讀為“心靈雞湯”固然不壞,執政黨都去看則不可。正本清源是對黨的文化能力的考驗。
對“五四”以來的百年歷程,必須講清楚民主的立場,以及兩次歷史性轉變的意義。習近平同志在《求是》2019第7期發表重要文章《關于堅持和發展中國特色主義的幾個問題》,就是要講清楚這個最核心、最大的課題。沒有這兩次轉變,中國就沒有出路。轉變的結果就是:在新民主主義時期,是黨的領導、武裝斗爭和統一戰線;在當下,是黨的領導、依法治國和人民當家作主。以往對此闡釋得不夠周嚴。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明確了完善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內涵,在根本大法中重新規定了我們的制度。該改的堅決改,不該改的堅決不改,這個制度不會再改。
這一制度中自然法、國家立法、習慣法三者互動、三位一體,構成全面依法治國的體系,是全世界目前最先進的。第一部分按西方說法即自然法。黑格爾《法哲學原理》開頭就講自然法。馬克思講法哲學的自然法是指理想信念、路線方針政策,把黨的規定歸納到自然法。這一自然法主要是管黨員。例如,按照西方律法,你有沉默的權利,不能自證其罪,但中共黨員不一樣,黨紀黨規進入自然法,“不配合組織調查”就是錯誤的。第二部分是依法治國,包括人大立法、各級政府的行政法規。第三部分就是習慣法。例如張扣扣案中“德”與“法”的沖突,只有在這一體系中,才能作出較合理的判決。
中國發展至今不是沒有問題,而是一些人看不清真正問題何在。共產黨起家就是靠給老百姓辦小事,關心到老百姓心坎里,而改革進程中養老、住房、教育、醫療等領域某些親資本的政策,確實帶來社會問題,看起來并不嚴重,但對千家萬戶都有影響,長此下去會有很多人不滿,甚至減弱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信心。例如教育問題已招致全國人民的批評。國家要“辦好人民滿意的教育”,這里少了“公立”二字。公立學校是國家全額資助,靠人民的稅金養著,它首先要把孩子教到下午五點,否則家長要拿錢去報培訓班,何況放學時家長都還在工作。留守兒童教育問題也很重要,但沒有引起足夠分重視,他們長大時,可能會有不滿和反抗情緒。再如醫療問題,解決辦法就是辦好人民滿意的公立醫院。醫學生學習多年,工作辛苦,國家應支持提高醫生待遇,同時執行嚴格的規章紀律。還有問題是有治理體系而治理能力不足,一些干部只會酸文假醋,不懂治國理政。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還在路上,人民關心的這些問題需要調整、完善,明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性質和方向。
新的挑戰也來自思想界的一些雜音。經濟體制改革被認為是成功的,對政治體制改革則有不同看法,一些黨員尤其知識分子沒有搞清楚,對我們的制度產生懷疑和動搖。一些錯誤觀點認為,沒有什么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改革開放是從社會主義向資本主義轉變。這些觀點就是沒有通過從社會主義革命過渡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這一關,分不清其間本質性的聯系與區別。根據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經濟結構和生產力條件的根本變化,決定了不可能回到解放前,也不可能回到舊民主主義道路。
一些人把“民主”當符號來崇拜,以西方國家為樣板,但歐美都是“舊民主”。美國民主黨、共和黨都是資本黨,國家政治實即黨的領導,執政黨變則政策變;它也是依法治國,“法”實際由政府頒布的大量政策法規組成;至于人民當家作主,不過是資本當家作主而已。中國如果沒有共產黨,馬上會像美國那樣由資本當家作主。歐洲當前的大麻煩是“沒有政府”。例如荷蘭眾多黨派在議會打架,公共事務無人負責管理。極端地講,如果爆發戰爭,可能國家很快被占領。意大利政府破產,警察和政府工作人員拿不到工資,日常行政工作都成問題。我在當地聽華僑講,司機違章不交罰單,警察會求他交錢并提出打折,最后不了了之;不交電費,政府也不敢斷電。我離開該國時,臨登機前退稅仍辦不下來,排隊的中國人怨聲不斷,說社會主義一定戰勝資本主義。法國人說,送牛奶的人快要喝不上牛奶,還要繼續接納難民,再這樣只能再建立巴黎公社。法國的建筑一直保護很好,但現在“黃背心”和難民都在破壞,政府吵成一團卻無力制止。這種狀況很容易醞釀民粹主義,進而引發戰爭。一些人民開始懷念二戰后的凱恩斯政策——一個較強大的國家,有為的政府,說話算數的執政黨。
舊民主主義這一頁是不可能翻回去的,“五四”先驅早已解決了這一問題。但抗戰以來黨的性質有所變化,一批出身地主、資本家的人投到延安,有些人不接中國的地氣,思想還停留于舊民主主義,毛澤東強調跟工農相結合,主要就是對這部分人講。再者就是80年代末思潮的影響。當時蘇聯、東歐面臨問題,接受西方那套理論,采取“休克療法”,結果必然是慘痛的。中國幸而沒有走上那條道路,但思想上的影響尚未消除。
知識分子不能“犯糊涂”。30年代共產黨倡導無產階級革命文學,而“京派”一味強調美是重要的,在校園里生活無憂又不考核的文人固然可以這么講,但不可能全國都如此。當前知識界也有各種不接地氣的情況,一些知識分子生活在“幻覺”中。
改革開放以來注重發展經濟,對思想教育有所忽略,尤其是意識形態的合法性教育有所放松,導致青年學生形成的價值觀有所偏差。一是教材編審出現問題,一些教材幾十年不變,不適應時代環境,另一些卻是在減少弘揚中華文化和集體主義的內容;二是教師出現問題,或是沒有教授正確的價值觀,或是自己不能以身作則,或是脫離現實、脫離群眾以至沒有能力舉例說理。中國所有高校都有思想政治教育課,學生上大學當然也是愿意學真知識、真本事的,應該由理想信念堅定且理論水平高的專家來做好思想政治教育。但很多教師沒有堅定的馬克思主義信念,或者理論水平參差不齊,無法勝任,學生也就不愿意聽,反而受錯誤思想影響,思政課幾乎失效。必須改革教材,加強教師的供給側改革,講清楚民主的立場、百年中國的兩次轉變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優越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