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昌華 劉 杰* 鄒 培/文
[案例一]從2010 年上半年到2014 年9 月,被告許某惠、許某仙二人在無危險廢物經營許可證的情況下,擅自從事廢樹脂桶和廢油桶的清洗業務,對由此產生的廢水、廢渣,兩被告并未采取任何有效措施進行凈化便予以排放,對周邊環境造成了嚴重的污染。[1]檢察機關在履職中發現該線索,遂對該案立案審查,向法院提起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經公開開庭審理,法院支持了檢察機關全部訴訟請求。
[案例二]2014 年7 月至2015 年4 月,被告卜某果、卜某全、卜某傳從事酸洗、電鍍加工,該三人將產生的含酸的廢水直接排放至院外集水坑內,致環境嚴重污染。[2]社會組織發現后,向法院提起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經法院判決,兩被告需要承擔生態環境修復費用,并于媒體上向社會公眾道歉。
案例一中,常州市人民檢察院針對被告環境侵權行為向法院提出了消除危險、修復被污染土壤、恢復原狀、賠償修復費用等訴訟請求。檢察機關從污染環境的侵權行為、造成環境損害的后果、侵權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修復費用等四方面進行了舉證。案例二中,中國生物多樣性保護與綠色發展基金會(以下簡稱綠發會)針對被告環境侵權行為向法院提出了停止侵害、消除危險、恢復原狀或承擔生態環境修復費用、公開賠禮道歉、承擔原告因訴訟支出的律師費等相關費用等訴訟請求,綠發會從污染環境的行為、修復生態環境的相關費用方面進行了舉證。
通過對比以上兩個案例,可以發現檢察機關在提起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時比社會組織承擔了較多的舉證責任。從證明內容看,常州市人民檢察院對被告方實施的侵權行為、損害后果以及兩者之間的因果關系、損害后果修復費用等均進行了舉證;而綠發會提起的環境公益訴訟中,沒有對侵權行為與損害后果之間的因果關系進行舉證。從證明程度看,檢察機關的舉證程度、證明力度均高于綠發會,比如對損害結果的證明,常州市人民檢察院向法院提供了專業機構的檢測報告,危險廢物、有毒物質的認定報告以及環境調查技術報告,證實被告方排放的物質性質、類別以及造成土壤、地下水及周邊環境污染的嚴重程度,綠發會則沒有對損害結果舉證,只是通過縣環境保護檢測站的檢測報告表明被告排放的廢水中污染濃度嚴重超標,從而證明被告造成環境損害的后果。
檢察機關和社會組織均為法律明確規定的可以提起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主體,但現行法律法規對于兩者在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中的舉證責任承擔是否存在差異以及檢察機關在提起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中究竟應承擔怎樣的舉證責任等都沒有明確規定,需要進一步探究。
古羅馬法諺有云:“舉證之所在,敗訴之所在?!杯h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件中的損害事實在很多情況下是各種復雜因素經過長年累月導致的,證據收集起來較為困難。因此我國在環境污染防治法律中規定了無過錯責任原則,只要環境損害結果受害方提供了初步的證據證明受到的損害是被告造成的,此時,舉證責任就轉移到被告一方。被告的侵權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的證明,就成為決定環境侵權訴訟成敗與否的關鍵。
2017 年《民事訴訟法》修改后,正式確立了檢察機關提起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制度。不過我國的法律法規并沒有對檢察機關在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中的舉證責任有特別的規定。有觀點認為,檢察機關作為國家法律監督機關,系提起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適格主體,擁有一定的公權力以開展調查取證、獲取必要的信息資料等,在證據收集方面更有優勢,理應承擔更多舉證責任。在司法實踐中,檢察機關確實也比社會組織承擔了更多的舉證責任。當然,檢察機關積極主動提供更多環境侵權證據,更高效率推進案件進展體現了檢察機關的責任與擔當,這是值得肯定的。但就舉證責任而言,應根據法律法規、立法本意、價值選擇、公平正義理念等在訴訟雙方之間合理分配。檢察機關提起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同樣應當遵循上述基本原則,主要理由有三點:
第一,從法律規定上看,法律是國家意志的體現,法律規定是舉證責任分配最直接、最權威的依據。在民事訴訟程序中當事人雙方都需要遵循法律規定的舉證責任分配規則?!董h境保護法》第64 條規定了民事訴訟舉證責任分配的一般規則,即“誰主張,誰舉證”的民事訴訟舉證規則,具體是指在訴訟當中,當事人應對自己提出的訴訟主張提供證據予以證明。就環境民事訴訟舉證責任特別規則而言,主要適用《環境保護法》《侵權責任法》等相關規定?!肚謾嘭熑畏ā返?6 條規定了環境污染侵權因果關系的舉證責任倒置規則,環境污染者必須提出反證,證明其行為與損害之間沒有因果關系,才能不承擔侵權責任。從我國相關法律條文可以看出,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作為環境侵權類訴訟,在法律沒有其他特殊規定的情況下,依然適用民事訴訟的“誰主張,誰舉證”基本規則以及舉證責任倒置的特殊規則,檢察機關并不需要承擔更多的舉證責任。
第二,從立法本意上看,舉證責任分配涉及到立法機關在進行舉證責任分配制度設計時所進行的價值判斷以及采取的價值取向。一般而言,基于訴訟主體身份不對等,在舉證責任分配上作有利于相對弱勢一方的安排,這也是有觀點認為檢察機關應承擔更多舉證責任的理由。但這是對弱勢一方保護的誤解,該保護是基于對一方當事人基本人權的保護,一般是訴諸于《刑法》《行政法》等公法的訴訟,檢察機關提起的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是平等民事主體之間的訴訟,檢察機關并非利用公權力對公民基本人權的追訴,只是作為代表維護國家利益、社會公共利益,其本質與提起公益訴訟的社會組織并無差異。檢察機關在提起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中并沒有對單位或者個人采用強制力的權力。因此,在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中,被告方作為與檢察機關平等的民事主體,并不存在其權利更值得保護而需要對其在舉證責任分配上進行傾斜的情況。
第三,從舉證公平的角度看,要從多個方面加以考量,不應陷入刻板印象。就環境民事公益訴訟而言,很多情況下,決定訴訟成功與否的重要證據加害方可以輕易取得,且容易隱藏,如大氣環境污染案件中,由于排放物多具有毒性,而監測取證設備往往在加害方的控制范圍之內,生產工藝中可能還涉及企業經營的商業秘密和自主知識產權。雖然《民事訴訟法》《人民檢察院組織法》賦予了檢察機關調查核實權,但是該調查核實權不具有強制性手段,同時針對環境損害原因等方面的特殊知識檢察機關仍需要求教于專業人士。[3]相比較而言,提起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社會組織往往具有專業性知識,如本文案例二中的綠發會是由中國科學技術協會主管、民政部登記注冊的全國性公益公募基金會,專業性強,且該類社會組織成員較多,同時多數還具有多年從事環境公益的工作經歷,反而比檢察機關在取證方向及取證水平上面擁有更大的優勢,因此如果要求檢察機關承擔更多的舉證責任,則不符合舉證公平的原則。
舉證責任如何分配是民事司法實踐中的關鍵問題,而舉證責任的本質在于敗訴的風險,檢察機關的具體舉證責任適用《侵權責任法》《民事訴訟法》等相關法律和司法解釋。但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作為維護國家利益、社會公共利益的訴訟,與普通公民提起的維護個人利益的環境侵權訴訟在舉證方面存在一定差異。筆者認為應從以下兩點對檢察機關在提起的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中應當承擔舉證責任的內容與方法進行討論,以期為司法實踐所借鑒。
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作為環境侵權類案件,通過追究環境侵權者民事責任的方式維護公共利益,需要證明的事項即為環境侵權的構成要件,包括損害行為、損害結果以及兩者之間的因果關系。環境侵權是一種無過錯責任,檢察機關無須對環境侵權方的過錯進行舉證,而被告則需要對損害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不存在因果關系承擔舉證責任。
環境侵權民事公益訴訟針對的是污染環境、破壞生態等導致社會公共利益受到損害的行為。對此應區分兩種情形具體分析。第一,污染環境類案件。對社會公共利益受到損害事實的證明,一般以數據、監測報告的方式證明,可調取相關行政機關的環保監測數據、委托鑒定機構進行鑒定等,也可以通過邀請專家論證水體、大氣等環境要素因為污染導致社會公眾環境權益受到損害的方式進行證明。第二,破壞生態類案件。是否破壞生態功能需要進行專業性評價,而且并非所有的污染環境行為都能夠被直觀感受或者發現。對此舉證時應關注破壞生態行為本身,當破壞生態行為本身并不構成環境侵權或未污染環境的情況下,其本身可能是一個合法的行為。這就需要由專業機構評估分析,究竟是何種行為、何種方式導致生態資源的破壞。
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作為一項全新的訴訟制度,尚處于探索階段,與以往的私益環境訴訟有較大的差別。給予檢察機關較重的舉證負擔,不僅不符合環境民事公益訴訟舉證責任的分配法理,同時也增加檢察機關維護公共利益的司法成本,最終制約檢察機關提起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制度功能作用的發揮。
注釋:
[1]參見《最高人民檢察院指導性案例第28 號——許建惠、許玉仙民事公益訴訟案》。
[2]《中國生物多樣性保護與綠色發展基金會與卜憲果、卜憲全等環境污染責任糾紛一審民事判決書》,中國裁判文書網http://wenshu.court.gov.cn/website/wenshu/181107ANFZ0BXSK4/index.html?docId=e36f56d 16ea7428282f81e08f393d5d1,最后訪問日期:2019 年11月27 日。
[3]參見于利梅:《環境侵權案件的裁判方法》,《河南司法警官職業學院學報》2016 年第14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