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克納短篇小說中的“花”意象

李艷飛 王秋月［塔里木大學，新疆 阿拉爾 843300］

一、引言

威廉·福克納（1897—1962）是美國文學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是20世紀一位舉足輕重的作家。福克納在1949年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享譽世界文壇。1954年獲得了普利策小說獎。

福克納的大部分小說都建立在一個名為“約克納帕塔法”的想象空間中。年輕的福克納在密西西比州長大，美國的歷史和文化對他的文學創作產生了深遠的影響。特別是美國南方的氣息，滲透在他的每一部作品中。福克納成功地營造了許多客觀意象，多次運用象征主義手法來表達他的思想和情感。這種情感不僅是事物本質的展現，也是抽象思緒的呈現。這種象征超越了物質本身的局限，使視角的張力更加深刻，同時更多地表達了作者的精神境界和思想底蘊。象征主義發源于19世紀的歐洲，其特征是采用象征物和被象征物兩者間某個相似之處，使得被象征物的某些內涵能夠得到內斂卻又生動的展現，象征物表達的意義超越它自身的字面含義。

二、“花”意象在福克納短篇小說中的象征意義

（一）《曾有過這樣一位女王》

1.保守的南方傳統

該短篇小說篇幅不長，僅四個章節，但結構嚴謹，字字珠璣。小說使用了大量的意象來刻畫人物、表現主題和推動情節發展。花園是小說中最主要的場景，花園內的茉莉花被福克納賦予了獨特的寓意。“茉莉花”的花語是清純、貞潔和質樸。這些茉莉花從舊南方移植而來，就像珍妮一樣，它們都來自美國南部，象征著保守的傳統。在更早時的南方，基督教清教主義思想主導著南方社會，摧毀和壓制著人們的欲望，尤其是南方婦女，清教思想譴責任何形式的娛樂和享受，并要求女性嚴守婦道觀，貞潔決不能被踐踏。不人道的道德和宗教觀念束縛著女性的思想、激情和欲望。當珍妮50多年前來到她哥哥家時，她在花園里種植下這些移植于舊南方的茉莉花，這些歷史悠久的茉莉花對珍妮來說具有重大意義。這些茉莉花經歷了數十載的風雨，但始終不愿意倒下，茉莉花和珍妮之間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茉莉花實際上象征著珍妮和所有忠于貞潔的南方女性。當娜茜薩準備告訴珍妮這封匿名信的來龍去脈時，珍妮打斷了她：“茉莉花，你聞到它的香味了嗎？”潔白的茉莉代表了貞潔無瑕的南方淑女的品質和形象。“茉莉”的形象也符合珍妮一直維護的薩托里斯家族的傳統道德觀。這是為了提醒娜茜薩不要忘記她是薩托里斯家族的女性，她必須努力維護家庭的聲譽并保持自己的淑女形象。

2.父權統治

“茉莉花”也象征著珍妮的“父權”統治。福克納正是借助這一人物抨擊了父權制和父權家庭。當作者在描述茉莉花的香氣時，“幾乎可以用手觸摸到的，甜膩的花香”。字里行間流露出茉莉花的香味過于濃郁，幾近膩人，令人反感。珍妮姑婆就像茉莉花一樣，來自舊南方，如今仍然“散發出傍晚的香氣，一陣陣緩慢地飄到屋里”。顯然，茉莉花令人反感的氣味不僅象征著珍妮那舊南方令人窒息的守舊做派，而且還象征著她在薩托里斯家族無處不在的父權統治。南方的傳統思想的中心是父權統制。男權至高無上，女人必須服從男人，是男人的附屬品。對于薩托里斯家族來說，男人“不在場”或“缺席”，珍妮無疑成為“象征意義上的父親”，扮演著父親的角色，她是“女王”，她時刻都在高壓監控所有家庭成員，要求她們不得違反任何薩托里斯家族的規定。也就是說，借用“茉莉花”的意象，作者筆下的珍妮代表著日漸沒落的美國舊南方和父權制家庭的“家長”角色。

（二）《獻給愛米麗的一朵玫瑰花》

1.孤傲的愛米麗

小說篇名為《獻給愛米麗的一朵玫瑰花》，但通篇中沒有一處提到玫瑰花，也沒有人送花給愛米麗。筆者試圖挖掘暗藏在謎一樣篇名中“玫瑰花”的意象內涵和作者的創作意圖。

玫瑰是愛米麗的象征，愛米麗出身南方貴族，南北戰爭摧毀了往日的貴族權勢，但沒有摧毀愛米麗貴族式的驕傲。她的父親格里遜先生認為當地的年輕人誰也不配他們的家族顯貴，于是用馬鞭趕走所有的追求者。鎮上的人都把她看作是一幅活人圖畫。“身段苗條，穿著白衣的愛米麗小姐。”愛米麗的少女時代本該像一朵綻放的玫瑰，但她不得不屈服于父親的封建思想和專制統治。愛米麗因其高貴的出身被父親剝奪了愛人和被愛的權利，在格里遜先生壓抑人性的教育下，愛米麗最后變得怪僻乖張、冷漠孤傲。她就像一朵孤獨的玫瑰，高高在上，冷若冰霜。

福克納筆下的愛米麗猶如那鮮亮而又脆弱的玫瑰，劃過了，消失了，留給人們的是思索，是惋惜。愛米麗被看作是南方傳統和南方貴族家庭的代表，她也是杰斐遜鎮上的居民和古老的南方傳統的唯一連接，是舊傳統的化身，是義務的象征，也是人們關注的對象。愛米麗被視為一座“紀念碑”，成為南方傳統、價值觀念、生活方式的象征。她贏得了鎮上居民的尊敬，她值得被緬懷，所以人們把“玫瑰”獻給愛米麗。

2.悲劇性的愛情

小說中，玫瑰是愛米麗渴望純潔愛情的象征。父親長期的壓制并沒有湮滅她追求愛情和憧憬幸福生活的天性。愛米麗勇敢地突破傳統思想的束縛，追求自己的愛情和玫瑰。當她邂逅北方佬荷默時，她認定他就是自己生命中的“玫瑰”，然而“玫瑰有刺”，愛米麗為愛付出了太多，到最后她卻遭到拋棄。絕望之中，她在自己布置的新房內毒殺自己的情人，以此來擁有他、維護南方貴族的尊嚴，而不失去愛情。“仿佛到處都籠罩著墓室一般的淡淡的陰慘慘的氛圍：敗了色的玫瑰色窗簾，玫瑰色的燈罩，梳妝臺。”作者對愛米麗塵封的新房描述是如此凄涼、陰暗，暗示著愛米麗的愛情只能以悲劇告終。悲劇的根源在于兩種不同社會意識形態之間的激烈斗爭：北方新興的資本主義制度和南方落后的奴隸制。愛情的夢想正如那褪了色的玫瑰花床幔和玫瑰花燈罩一樣，花不再嬌艷，夢已消逝。

3.同情與追懷

福克納贈送給愛米麗贈一朵抽象的“玫瑰”，這朵玫瑰也是獻給福克納本人的。首先，“玫瑰”象征著作者對被家庭和社會扭曲的南方女性的悲慘命運的同情和惋惜；其次，“玫瑰”是福克納向為愛而戰的南方女性表達的一種敬意。最后，福克納寫下這意味深長的標題，出于內心需求，是作者對已經泯滅的南方傳統的追懷和悼念。這朵玫瑰花既是獻給愛米麗的，也是作者獻給自己魂牽夢繞的那片南方故土，是福克納為已逝的南方傳統和貴族精神譜寫的一曲哀歌。

愛米麗是一個復雜的個體。她既是南方傳統的反叛者又是犧牲者；既是現實的逃亡者，又是幸福的追求者。她一直活在無盡的拉扯中。愛米麗也曾和任何一個女孩一樣憧憬純真的美好愛情，但被父親無情地壓制；她也曾與人交流，但被傳統思想所囚禁，她一生都籠罩在黑暗中；她也曾渴望愛情，但被荷默無情拋棄。正如福克納本人在談到故事標題的含義曾說：“這兒有一個遭遇悲慘的女人，她的悲劇是無法改變的，任何人也無能為力。我可憐她。這是向她表示敬意，就像你在這種情形下要做出某種姿勢、行個禮什么的一樣。對一個男人你會敬他一杯酒，而對一個女人，你則會獻上一朵玫瑰。”“一朵玫瑰花”是福克納和所有讀者向愛米麗這個美麗傲慢的悲劇靈魂的致意，同時，“一朵玫瑰花”也代表了鎮上居民對南方傳統的一種緬懷之情，一種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悲切之嘆。

（三）《萊巴嫩的玫瑰花》

1.無望的愛

“玫瑰”第一次出現是在故事的第二部分，“舞會中，穿著灰色軍服的警衛隊成員在衣著華麗的女孩子的掩蓋下再次進入眼簾時，可見每人的束腰外衣上都別上了一朵玫瑰花，紅艷艷如槍傷一般”。在灰色軍服的映襯下，軍人腰間的玫瑰紅得觸目驚心，宛如一處鮮血滿溢的槍傷。“玫瑰”暗示著軍人的命運，他們終將會遍體鱗傷、血灑戰場。而他們的家眷，如同故事中的露易絲一樣，將一輩子活在沒有男人的悲苦中。露易絲的一生，她的愛情從一開始就如身上的一個“傷口”，成為她往后人生的傷心之源。露易絲一個人支撐著失去男性的大家庭，她的一生都斷送在當初錯誤的“傷口”之上。南方舊思想對女性的極端要求帶給露易絲無盡的煎熬。艱辛又悲苦的日子沒有盡頭，接二連三不幸的命運讓她對現實屈服，長期的壓抑和憤懣讓她對生活麻木。以至于當她看見北方佬闖進廚房時，心中的苦楚和重壓終于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就是這些北方佬殺死了她的丈夫，才使她落得如此下場，多年的仇恨和痛苦終于可以得到釋放。于是露易絲做出槍殺北方佬的“英勇”行為，這更多是一種重壓之下的發泄。

2.勇敢的愛

露易絲大老遠從密西西比州趕來，親吻了一百零四個男人，只為了能送給查理戈登一朵紅玫瑰。”這是故事里第二次提到“玫瑰”，很顯然，這里的“玫瑰”象征著露易絲火熱的愛情。年輕時的露易絲如同玫瑰一樣鮮艷俏麗，她向往自由，執著地追求愛情。千里迢迢來到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求愛。那個時代的南方對女性的道德要求極其苛刻，露易絲是敢于突破桎梏，追求自己目標和夢想、帶有新時代進步思想的女性。因此，“紅玫瑰”也象征著熱情、勇敢、自信的露易絲。

3.欽佩之玫瑰

“我怕我將永遠不能給露易絲·蘭道夫獻花了。”這是敘述者布朗特的哀嘆。暗示著所有人想給露易絲獻上“紅玫瑰”以示對她的尊敬。布朗特對露易絲的故事的求知已經到了癡迷的狀態，他一心想弄清事件的起末，尋找一切可能知道露易絲的人，并從他們口中拼湊事件的全貌。當布朗特真的見到露易絲，終于真相大白。作為一個旁觀者，大家對露易絲槍殺北方佬的英勇事跡都表示敬佩和崇拜。然而露易絲一直陷在過去，南方傳統的婦女觀和道德觀對女性的壓迫在露易絲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露易絲變成一個只會為家庭奉獻的順從人格，雖然家里沒有男人，但她的一生都圍繞著這個家，被壓抑著，被封閉著。她拒絕與人群接觸，拒絕現代化，拒絕進入城市，她一直活在過去，一直被封建的守舊思想折磨著。其實布朗特和露易絲都是對過去充滿懷念的人。布朗特雖然沒有經歷那個年代，卻十分好奇當年發生的事情，這不僅僅是出于好奇心，也象征著福克納和所有讀者對熬過艱苦歲月，且用力反擊的人格的欽佩和贊美：“當她死了，就會是這副樣子。”“這個國家，在南方的女人們，不管是已赴黃泉的，還是壽比南山的，死后看來都會像這副樣子。”同時，作者對可憐的南方女人也表達了一種惋惜和憐憫。

三、結論

威廉·福克納借用廣為人知的鮮花意象的特性來激發讀者的想象和聯想，使故事中的一切都能真實地被感知，顯然，這種強烈的帶入感很容易使作者、人物和讀者之間產生共鳴。作者借用具體的“茉莉花”和“玫瑰花”意象，通過《曾有過這樣一位女王》《獻給愛米麗的一朵玫瑰花》和《萊巴嫩的玫瑰花》等作品為讀者展示了多位鮮活生動的女性角色。福克納妙筆下的大多數南方女性都生活在苦難中，她們憧憬著美好的愛情和幸福的生活，勇敢地突破傳統的桎梏，但最后都無法逃脫悲慘的命運。就像鮮花一樣，早晚會凋落、頹敗與消逝。

本文通過分析福克納小說中“花”意象的象征涵義，使讀者對福克納文學創作思想加深了理解：福克納通過描述極具典型代表的女性，極力批判美國舊南方制度的衰敗及沒落，對傳統的南方女性在那一特殊的時代背景下扭曲、墮落、沉淪，直到最后的毀滅深表同情和惋惜；同時，福克納對昔日南方故土愛恨交織的復雜情懷也躍然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