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影視回歸文學
——以小說《翻譯官》為例淺析當代類型化文學的表征和創作觀

丁燁［上海視覺藝術學院，上海 201620］

弗雷德里克·杰姆遜在《后現代主義和文化理論》中說：“在 19 世紀，文化還被理解為只是聽高雅的音樂，欣賞繪畫或是看歌劇，文化仍然是逃避現實的一種方法。而到了后現代主義階段，文化已經完全大眾化了，高雅文化與通俗文化、純文學與通俗文學的距離正在消失。”《翻譯官》正是這樣一部大眾化網絡小說，作者繆娟2005年在晉江文學網連載完成小說創作，2006年出版，2015年被改編成電視劇《親愛的翻譯官》，受到讀者與觀眾的喜愛。

小說講述一個普通女孩子喬菲，外語學院法語專業在讀高材生，出身于貧寒的家庭，父母都是聾啞人，但在自己的命運與愛情面前，體現出一個當代女性的堅韌與樂觀。小說男主角程家陽，家境優渥，法語專業傳說中萬眾矚目的“男神學長”。繆娟《翻譯官》的故事核心是以這兩個人的愛情故事輻射出翻譯領域的職場風云。

《翻譯官》從網絡連載到出版再到同名劇熱播，吸引了非常多的女性讀者和觀眾。此類言情小說之所以如此受歡迎，一方面在于男女主角人物的創設以及情感細節的描寫，營造了浪漫與愛情至高無上的理想主義；另一方面創造了一種受當代職場白領女性讀者歡迎的小說世界觀，能夠引起她們的共鳴。但由于同名電視對故事做了大量戲劇化擴容，因此原小說中的很多亮點被稀釋，本文主要從小說文本出發，研究當下讀者所喜愛的創作觀。

在研究當代女性的網絡文學中，尤其是涉及愛情元素的時候，市場上會把諸如此類的創作觀粗暴地稱為“瑪麗蘇”。據介紹，最早的“瑪麗蘇”來自于小說《星際迷航》（

Fan Fiction

）。追溯到20世紀70年代，以《星際迷航》的設定為基礎，創作了大量的同人科幻小說，由于當時的視域限制，作品質量參差不齊，更有一些作品完全是為了讓自己過癮，把自我帶入原作進行一番驚天動地的意淫之作。一位叫Paula Smith的作者以Mary Sue為女主角創作了《星際迷航》，集合了時下所有大受歡迎的情節，將女主人公Mary Sue塑造為偶然闖入這個世界的完美女性，不僅以自己的才華拯救了全人類，還憑借美貌與性感征服了所有男人；更加難能可貴的是，Mary Sue非常圣潔與忠誠，她并沒有猶豫徘徊在各大男主角之間，而是在拯救世界后凄慘哀怨地死去。自此，瑪麗蘇成為小說創作中常見的設定手法。但此說法有一定的反諷和批判，它傳達出來的是小說創作的套路化和刻板化。這個名為瑪麗蘇的原創女主擁有無上魅力，被原作中所有男性角色愛慕。至此，當其他小說中出現類似女主角，都以此命名，翻譯成中文通常為瑪麗蘇。

在當前的網絡小說中，瑪麗蘇概念更是通過作者之手發展出無盡可能。總之，剔除一些有明顯缺陷，不符合邏輯的人物設定外，大致都擁有這樣的人物設定：第一，美麗、人見人愛（除了反角或敵人），超級有錢或超級窮；第二，擁有帥氣富有、身份尊貴的男主角的愛，至少一個，沒有上限；第三，女主周圍有一些沒有女主美麗卻有些陰險的女配角；第四，三人之間至少三角沒有上限角數的戀愛關系；第五，一般有對男女主愛情百般阻撓的男主父母。小說中女主喬菲及小說的創作手法，基本是以上人設和世界觀的體現。

那么，一本類似于傳統言情小說，有著雷同人物原型的《翻譯官》為什么會讓讀者讀出更多新意？筆者以為是因為作者對人物和情節做了如下加法：首先，除了主角們的愛情故事外，還加入其他新鮮元素，比如小說中翻譯官的世界設定，書中關于外國語學院、法語、翻譯官、法國等營造氛圍的浪漫元素，對于剛接觸網絡小說的讀者來說，這是一個全新的世界，新鮮美好。其次，小說的敘事手法頗有新意，通過男女主角二人的視角分別敘述，推動故事情節發展，細膩地展現人物內心與外在世界的糾葛。對于較為固化的都市言情小說來說，這些創新足夠支撐其脫穎而出，走向成功。

一、人物職業設定與當代職場白領產生共情

首先，第一女主喬菲，外國語大學法語專業高材生，后在外交部從事翻譯工作。喬菲在整本小說中呈現出來的特質是：角色形象較為雜糅，她的性格設定是作者根據設置情節功能需要而產生的。小說中喬菲的性格較為復雜：她可以是KTV賣酒的滿口黃段子的奔放神秘女郎，也可以是刻苦勤奮的單純女生，更可以是為了家人和愛人忍辱負重的堅強女性。作者想把喬菲塑造成一個討人喜歡、懂事、貼心、努力、有自尊、不做作的女孩，作者通過譬如女主角賣身為家人治病，努力維系與男主角平等戀愛關系等情節展現喬菲復雜的性格，喬菲性格的多面性成為吸引讀者的關鍵因素。

雖然如此復雜而邏輯勉強的人物設定會帶來很多后遺癥，甚至會導致情節的邏輯斷裂，但這樣一個討喜女主的成功之處在于，如同她的名字“菲”（野草）字一樣，象征著無數平凡女孩的夢想。普通女孩們并沒有經歷過小說中的復雜情況，甚至也許還沒有談過戀愛。她們還幻想著未來可以遇見一個白馬王子，相貌好身家好性格也好，而自己也能成為一個光鮮亮麗的人。這樣的美麗幻想，喬菲都可以提供給她們，鼓舞她們，就像小說中的喬菲一樣，有一個完美愛人和一份偉大事業。

女主人公喬菲家境非常窘迫，父母都是聾啞人，此種設定非常成功，與喬菲超強的語言天賦形成強烈反差。她的人生，普通讀者能夠達到，甚至可以更好，這樣就產生了強烈共鳴。

其次是男主角程家陽，一個成功的翻譯官。這個偶像男主的角色設定，非常標準。程家陽成績優異，在學校里是一個傳說。小說中，他在萬眾矚目下華麗出場，父親是國家外交部部長，家世之高讓人仰望。他在畢業后進入外交部做翻譯官，工作出色。他性格溫和有禮，骨子里卻固執又驕傲，簡直是一個完美的男主角。這樣的男主，作者給他設定了唯一的缺點，即他因為過去的情傷而無法自處，成為一個輕度吸食大麻的“癮君子”。后因與喬菲在一起，不藥自愈。小說中，作者沒有把這個處于違法邊緣的行為當作缺點來寫，這樣的尺度讓人讀得有些驚心動魄。文中出現過這樣的情節，喬菲看見吸毒后渾渾噩噩的程家陽時，沒有表現出常人對待吸毒者的反應，而是被這種頹廢感迷住了，這樣的程家陽美得驚心動魄。雖然內容尺度上有待商榷，但這種為完美男主設定一兩個缺點的創設方法，非常實用，能直接喚起女性讀者的母性情懷。

跟女主喬菲相比，這個男主角缺乏亮點。但這正是都市言情小說吸引讀者的原因——完美的、讓人不忍苛責的男主角。大多數言情小說中的男主角基本上都是程家陽這樣的固定范本，他本身就是吸引少女眼球的最大亮點：他完美無瑕，正是少女們想象中的白馬王子。只有這樣的男主角，才配得上平凡又努力的女主（讀者自我代入的女主角）。有讀者甚至批評男主配不上女主，由此可見男主的設定遵從經典角色規律，雖不出彩，但合格。

但其中最重要的是男主的職業，即神秘又望塵莫及的翻譯官。近幾年，普通人接觸網絡越來越頻繁，據說在文學平臺注冊的人超過4億，他們不僅期待看到身邊故事，更愿意觸及生活中沒有但向往的生活，其中，對于新聞中頻繁現身國際會議上的翻譯人士，也多有關注并成為年輕人學習的榜樣。撇開小說中的愛情，程家陽在人物表征上就是這樣一個優質榜樣，他學習優秀，專業過硬，情懷高尚。

第三是故事中的配角們，即名媛女、高干子弟以及外國士兵。《翻譯官》中每個角色的功能設定非常清晰。女主角喬菲的后援團、推動劇情的角色、好人、壞人、助攻、路人等，都很明確地得到分配。角色的功能性體現得淋漓盡致。

助攻型角色程家陽的哥哥程家明，他因自己屈服于父母安排的婚姻，因此非常支持弟弟追尋愛情；花瓶型男二祖祖·費蘭迪，喬菲在法國留學時遇見的法國男子，英俊勇敢，深愛著喬菲，為救她犧牲；制造矛盾、推動劇情的女配角文小華，程家陽的愛慕者，不斷使計阻礙喬菲與程家陽的愛情；困難制造者程家父母，因階級不同拒絕兒子與喬菲結合；還有女主后援團的室友們以及惡人劉公子等。可以說，小說中的每一角色，都承載著自己應有的功能。這種人物設定思路非常明晰，值得借鑒。

二、小說創作精神內核觸動人最本質也最缺乏的欲望達成

《翻譯官》披著都市職場的外衣，內核充斥著少女的浪漫幻想，正因為它符合大部分女孩對于生活、愛情、事業不切實際的幻想，才讓她們心甘情愿地深陷其中。一個固定年齡段的女性讀者必定會被這樣的高級“瑪麗蘇”故事所吸引，這樣言情小說便有了熱度和市場。所以，大多數讀者對小說的情節相當寬容，不在乎這些情節或邏輯缺陷，但也不否認小說中的某些情節是特定讀者眼中的精華所在。

以下幾個情節設定最能體現作者的創作觀。第一，程家陽在喬菲家中過年。小說前三分之一中最值得分析的情節就是程家陽第一次到喬菲家過年。在人物設定上，程家陽是高干子弟，天之驕子，與父母的關系也是客客氣氣，親子關系比較冷淡，程家陽的內心非常向往普通家庭的溫暖；而喬菲則出生在一個普通甚至有些貧困的家庭里，父母都是聾啞人，生活很貧苦。程家陽來到喬菲家，對這樣清苦但溫暖的家庭產生了強烈認同。這種認同給讀者的感受就是，一個不嫌貧愛富的世家公子從天而降，與民同樂，階級壁壘被打破，這種情感認同一旦完成，就不愁讀者不堅持讀下去了。

第二，男配英俊小生祖祖·費蘭迪之死。標準男配祖祖·費蘭迪出乎意料地出現在小說的二分之一處，這種設定一般不符合故事的創作規律，但當故事里出現了一個金發碧眼、爽朗可愛、笑容燦爛、身著軍裝、十分紳士的法國青年時，女性讀者會忍不住愛上他。喬菲來到巴黎，卻因為看到了文小華而選擇不去見他，男女主人公的愛情降到冰點，喬菲在失意的情況下碰到了祖祖。面對熱情洋溢的祖祖，喬菲跟他講起了心里愛著的另一個人。然后里昂車站發生爆炸，祖祖為了保護喬菲而死。這是非常經典的悲劇情節，先在男配心上插一刀，然后讓他為你而死。與女配角文小華一樣，這個角色功能并不是跟女主在一起，那么，作者就會想法讓他們退場。這個創作方法十分正常并且正確，“角色退場”是一個使用簡單但要用好卻很困難的概念。

一般女性讀者都具有英雄主義情節，她們很喜歡這個身披國旗下葬的法國憲兵。這種情節恰當地出現在都市愛情小說中，創造出一個討人喜歡的角色，然后又毀滅他。這一段男配之死被描寫得非常震撼，悲劇的力量在此體現。遺憾的是，這條故事線略顯倉促生硬，但考慮到網絡小說的連載和碎片式閱讀模式，影響不會很大。

第三，程家陽和文小華的結婚簽字典禮，這個情節出現在小說的結局。女配文小華在此快成了最后的贏家，她已擁有程家陽的一切。女配的優勢達到頂峰，而喬菲的命運則讓讀者揪心。程家陽則是對喬菲心灰意冷，對于追求婚姻自由也沒有了興趣，只想安心過日子。即使從劉公子那里聽到了文小華陷害喬菲的事情，也沒有任何實際舉動，傀儡般地繼續準備婚禮。

在故事結尾讓女配處于優勢是一個非常恰當的處理。文小華愛了程家陽很多年，用了無數種接近他了解他的手段，最后終于要結婚了。這里，作者用了一個略微生硬的處理方式，讓文小華突然放棄一切。程家陽在典禮前帶著妥協的坦白，告訴文小華他知道的一切。從讀者角度來理解，程家陽想要說：“我都知道了，不過沒關系，我雖然有點恨你，但是沒關系，我們結婚吧。”文小華聽到這樣的表示，在結婚的緊要關頭放棄了之前所做的一切，在簽字前一秒，提著禮服獨自離開典禮，留下滿場嘩然。

此處確實令人費解，但符合作者的邏輯，甚至也符合大部分讀者的邏輯。文小華再美麗優秀，對程家陽的愛意再長久再深，都是女配角，她的功能只是襯托女主和推動劇情。所以她不能跟程家陽結婚，否則情節無法繼續。她這一手，讓程家陽松了口氣，讓喬菲松了口氣，也讓揪心的女性讀者松了口氣。在戀愛小說中，女二號被迫放棄男主角在婚禮現場獨自離開，這樣的情節是所有網絡小說中的瑪麗蘇“爽點”。

三、故事風格與結構上輕松明快，充滿了愉悅的幻想

首先準確定位讀者，就是那些心存少女幻想、審美和心智依然不太成熟的年輕女性。她們對愛情有著童話般的期待，仍然有公主般的幻想，對于自己的人生和未知的世界，仍然熱烈地懷有夢想。在這種情況下，只要滿足她們的幻想，一切都迎刃而解。沒有人在意邏輯、結構、真實性，甚至角色或三觀缺陷，她們需要的只有夢。

這些讀者在閱讀小說時會產生強烈的代入感，女主角的成功能給她們帶來滿足感，在女主角失意時又會收獲無盡的同情。這就是瑪麗蘇小說的成功之源，只要世界上還有女孩子，還有少女心存在，瑪麗蘇小說就會一直存在，即使人們對瑪麗蘇小說有那么多苛責，但它的讀者是無窮的，這就是創作中的“欲望敘事”機制。在確定讀者定位后，作者在普通言情小說的內核下，一點點編織出最吸引人的表征：翻譯官概念。

首先，有了這個概念，女主角可以不合乎生活邏輯地來到浪漫之地巴黎。在巴黎，一切浪漫元素更加聚集。美麗的風景，清新自然的城鎮，金發碧眼的法國青年，都成了整本書的亮點。

再次，主角們優渥的工作環境：外交部。在網絡小說剛剛興起時，聽起來十分高大上并且真實，似乎并不是普通小說中隨便安一個首富名頭的商人氣質，顯得更加嚴肅正經一樣。這也是“高干文”的標配。而小說的讀者，沒有幾個知道真實的外交部和翻譯官生活。在這里，作者顯得十分聰明，把這樣一個職業描繪得如此夢幻而充滿少女心，完全不是單純枯燥的翻譯工作了。如此高級的瑪麗蘇，讀者當然認可。

《翻譯官》雖然是一本成功的網絡小說，但其缺點也顯而易見，即缺乏對社會和時代的關照。相比較，名著《傲慢與偏見》同樣是寫給年輕女性的，卻表現出了深刻性和時代性。在那個女性地位不高的年代，女孩子一定要嫁給有錢人家，因為她們沒有獲得父母遺產的權利，她們被要求無知，被要求“不逾矩”。這些時代和人性元素被融入愛情故事，就是它的文學價值。另外，人物塑造十分自然，角色都不矯揉造作，而不像當代網絡小說，僅僅靠塑造幻夢取勝。這不僅是網絡小說《翻譯官》所缺少的，更是許多類型化網絡文學所缺少的。有趣的表達當然可以使一個故事變得更有趣些，它們輕松易讀、受眾面廣、宜于影視改編，但在追求這些時，應該仍然期待小說能夠關注人性和社會，具有深度與哲理；更希望作者，還有讀者，都在“文學即人學”這個核心價值下有更高層次的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