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名華 [綿陽師范學院,四川 綿陽 621000]
⊙王名輝 [樂山師范學院,四川 樂山 614000]
民間文化是莫言小說的重要審美資源,無論是思想內(nèi)容方面,還是藝術(shù)形式方面,莫言對民間文化都多有借鑒。當然,民間文化資源的開掘也是有著歷史和現(xiàn)實的原因。許多當代作家截斷了和民間生活的臍帶,創(chuàng)作成了無源之水,已經(jīng)沒有力量和勇氣與現(xiàn)實搏擊,當代中國知識分子失去了野性,在這種情況下,民間文化資源的意義得以凸顯,有論者指出:“人們希望通過另一種資源來沖破政治權(quán)力的束縛,來為知識分子謀取自己的獨立性?!钊氲讲┐蠖鵁o所不包的民間中汲取力量……”在一個生命力普遍受到壓抑的文明社會里,民間對自由境界無拘無束的向往,只能通過審美的形式顯現(xiàn)。當知識分子廁身民間,承擔中介環(huán)節(jié)的功能,“民間自身所具有的自在的自由生機”就可能會“轉(zhuǎn)化為一個自覺的自由藝術(shù)世界”。這樣一種理論預設(shè),讓我們對民間的意義充滿期待。民間文化資源的引入,實際上加強了當代文學的表現(xiàn)力,讓作家們找到了一條通往廣闊民間的文學創(chuàng)作道路。
民間文化除民間故事、民間傳說、民間戲曲、民間歌謠外,還包括通過口頭流傳融入精神血脈之中的,以思想觀念存在的民間文化觀念。藏污納垢是民間文化存在的形態(tài)。這是同民間文化附著的肌體和物質(zhì)場所決定的。在我們的論述中,“藏污納垢”是一個中性詞?!按直晌幕螒B(tài)”和“藏污納垢”,這兩種提法的內(nèi)涵和外延大致相同。陳思和認為,“藏污納垢”是一種復雜的文化形態(tài),它不僅指涉民間包含的丑與美,而且還包孕了美丑對立,善惡融匯,瑕瑜互現(xiàn)。迷信、無知、粗俗、貪婪、暴力、貪欲,成了它常規(guī)的外在表現(xiàn)形式。“藏污納垢”這一民間文化形態(tài),已被一些當代小說家所關(guān)注,比如在賈平凹的長篇小說《白夜》《高老莊》《秦腔》《高興》《古爐》等當中,就有不少描寫了民間生活中“藏污納垢”的內(nèi)容;在余華的長篇小說《兄弟》中也有大量民間生活形態(tài)的描寫。莫言是關(guān)注民間文化形態(tài)的一個令人矚目的作家。他的中短篇小說和長篇小說《酒國》《豐乳肥臀》《四十一炮》《生死疲勞》等都不回避“粗鄙化”內(nèi)容的描寫。
“惡心”一詞一度成為莫言的標簽。莫言小說中有大量對肉體細節(jié)的刻畫,那些關(guān)于肉體功能的片段給讀者造成強烈的感官性刺激甚至于“惡心”;吃喝拉撒是莫言凸顯肉體存活的慣用手段。莫言將肉體同時作為寫作對象與文本范式,在污穢混濁中用身體經(jīng)驗尋找并創(chuàng)造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書面話語形式,以體現(xiàn)文字疆域的禁忌與無限。莫言在演講中說:“我在小說《紅蝗》里也寫過大便,描寫人的肉體,描寫物質(zhì)性的肉體,尤其是描寫人的下部,看起來是很丑陋的,但實際上卻包含了一種巨大的魅力,看起來丑陋下流的東西其實有著眾多的含義,像卑賤和高貴的混合,死亡與誕生的混合,它是一種生命力,是一種母性的力量?!?/p>
莫言在中篇小說《歡樂》的結(jié)尾處,明確道出自己的“狂歡”式的寫作理想:“總有一天,我要編導一部真正的戲劇,在這部劇里,幻夢與現(xiàn)實、科學與童話、上帝與魔鬼、愛情與賣淫、高貴與卑賤、美女與大便、過去與現(xiàn)在、金獎杯與避孕套……互相摻和、緊密團結(jié)、環(huán)環(huán)相連,構(gòu)成一個完整的世界?!边@里,民間社會的想象與現(xiàn)實、歡樂與苦難、高雅與卑俗、遺忘與記憶等二元對立的概念并存,同時也將作家的批判與贊美緊緊地交織在一起。
莫言小說呈現(xiàn)出“粗鄙化”傾向。莫言小說中大量的筆墨寫了一般審美追求的作家們不敢寫的涉及身體器官的“粗鄙化”內(nèi)容。有論者指出,莫言小說是原生態(tài)的直陳式的,經(jīng)常同時從心理、生理、象征等方面加劇讀者對一個事物的感受,而且往往選擇最赤裸裸的、令人惡心或不適的字眼來放肆地戲謔,從而取得驚世駭俗的效果。論者還分析了莫言小說習慣性地賦予民間小人物的肉體以夸張變形的特征。
我們該如何理解莫言的“粗鄙化”美學形態(tài)呢?抽離文本語境,單獨看待這些匯集到一處的“粗鄙化”描寫,顯然容易帶來偏見,只有當我們把這些放到莫言小說的整個體系中來理解,才會對莫言小說的“粗鄙化”形態(tài)有著全面而深刻的理解。莫言小說的“粗鄙化”內(nèi)容,應(yīng)從以下多向度進行理解。
首先,莫言小說表現(xiàn)了“萬物齊一”的觀念,平等對待萬事萬物,不認為動物就比人低一等,而是認為動物和人的思想情感一樣,人和動物一樣都具有動物性,莫言寫動物時把它當作人來寫。莫言說:“人,不要妄自尊大,以萬物的靈長自居,人跟狗貓跟糞便缸里的蛆蟲跟墻縫里的臭蟲沒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人類區(qū)別于動物界的最根本標志是:人類虛偽!”(《紅蝗》)。
進而,莫言的小說寫人身體的各部位也貫穿著等物齊觀,一般來說,有文化的人,都是恥于在言談當中出現(xiàn)“生殖器”等“粗俗”內(nèi)容。而莫言不避諱這些,對于乳房等身體器官的描寫,也不避諱,甚至還有幾分畸形的迷戀?!包S鼠狼日駱駝,盡揀大個的弄”等民間粗話俗語在《檀香刑》中時??梢?。莫言描寫的器官包括女人的乳房,特別是大多數(shù)都涉及人體的下半身以及毛發(fā)等。莫言對于動物,比如家畜的這些部位,描寫也不厭其煩?!澳詫⒉荒艿谴笱胖玫幕驓埲被蜻^剩(即身體的某一器官出奇地發(fā)達)的身體與自然世界和現(xiàn)實世界進行殘酷的回應(yīng),發(fā)掘現(xiàn)實的嚴酷性給人難以釋懷的悲劇意識”。寫乳房和寫眼睛是一樣的態(tài)度,乳房和眼睛都是身體的一部分,都是可以由此進入人的情緒狀態(tài),不認為寫眼睛就是高潔,寫乳房就是色情。同理,寫人的手,與寫生殖器,也是同樣的態(tài)度。它們都是身體的一個部分,不認為手一定就是干凈的,不認為生殖器就是污穢的,不認為可以寫手,而不可以寫生殖器。所有的器官都是身體的一部分,都是造物主賦予人的。生殖器官似乎總給人污穢感,實際上是一種觀念所致。
莫言這種人和動物等物齊觀,身體的上半身和下半身等物齊觀,讓他的寫作獲得了創(chuàng)造的解放與自由。寫動物的性情如寫人,既符合動物的特點,又有人的性情。莫言登峰造極之作是長篇小說《生死疲勞》,其中就有大量的這類描寫。莫言寫人與動物的生殖器,在他的筆下都沒有污濁之感,能夠讓人感到生氣勃勃。莫言把它當作人或動物身體的一部分來寫,沒有被慣常的觀念俘虜,而把它當作是生命體和生命活動中的一部分,因而沒有淫穢污濁之感。這種寫法很突兀,卻有幾分天真可愛,極其自然。這種“粗鄙化”的描寫,寫出了民間的蓬勃的生命力。
莫言小說中不乏對不能登大雅之堂的尿液、糞便等的描寫。寫人與動物的各種排泄行為,也寫排泄物。在《酒國》中寫丁鉤兒拉出了黃色的尿液。在20 世紀90 年初,這樣不避諱的寫法,是令人驚駭?shù)摹J「呒墮z察院的偵察員丁鉤兒在酒國市調(diào)查受阻,陷入人身危險之中,最后跌入惡心污濁的糞坑中。這是一段不堪的“粗鄙化”描寫。在《四十一炮》中,也多次寫到村長老蘭、羅小通等人提著生殖器拉尿。在《生死疲勞》中有做愛、拉尿等描寫,寫家畜驢、牛、豬、狗等拉尿拉大便,寫它們的糞便,直接而怵目,毫不避諱。在《蛙》中,仍然有對人物的排泄物和排泄行為的描寫。莫言在小說中經(jīng)常寫到尿液。莫言自己在一篇創(chuàng)作談中夫子自道,正可說明“尿”在他的小說世界里所具有的詩學意義:“現(xiàn)在什么是我的文學觀呢?……往‘上帝’的金杯里撒尿吧,這就是文學!……在墻角撒尿是野狗的行為,但往上帝的金杯里撒尿卻變成了英雄的壯舉?!边@種非抽象理性的“物質(zhì)語言”更自然有力地表達了民眾的生命感受和生命主體態(tài)度,因此它們具有更真實深刻的詩學效果和意義。莫言作品中的“乳房”“種”“雜種”“雜交”等“物質(zhì)語言”“身體語言”“器官語言”的作用與意義亦可如是以觀。
就人的動物性來說,無外乎吃喝拉撒,然而,人的身體健康是與這些相關(guān)的。莫言筆下的人和動物的吃喝拉撒都是自自然然的,在民間觀念、民間趣味,民間生活中,從來都是從生命的本真角度來對待它們的。莫言沒有把這些內(nèi)容拒絕在自己的小說之外。民間生活中,人們的言談就會涉及這些內(nèi)容,莫言是直陳其事。莫言不回避人和動物的排泄行為/性行為,這也是莫言敢于面對真實的生活的一種表現(xiàn)。莫言的筆下沒有污穢之感,他認為那是極自然的事。莫言寫了這些,沒有理由遭到痛斥。
其次,民間的言談舉止看上去似乎是多么的粗俗不堪,讓人覺得野蠻污穢,這些人性本能的外現(xiàn),充滿粗俗的謾罵與野蠻的惡斗,甚至存在著骯臟齷齪。然而,“藏污納垢”只是民間存在的一種表象。民間文化表層污垢,實則頑強生活,頗具生命力,符合人性與自然要求,具有樸素的民間生活理想。如果我們稍稍調(diào)整一下視角,就會發(fā)現(xiàn)這些民間生活中的粗俗言語、行為舉止,卻有著不同于權(quán)勢者高貴者的粗樸和自然。民間生活中的人們,往往性格直爽,直來直去。同達官貴人相比,他們是質(zhì)樸和單純的。他們沒有官場、商場那般污濁,在污膩的外表下,有著純樸自然的人性追求。他們有著人與人之間的信任,有著最基本的良善的道德,弘揚美德、愛惜名聲。也許他們的外表不是那么光鮮,似乎是言行舉止很粗俗,但是,心靈的本質(zhì)上卻是有強烈的善惡美丑判斷的,在艱難困苦的生存條件下,往往能夠堅韌地生活著。在民間文化當中,諸如貪欲等惡行都是被人們嚴厲地諷刺和批判的。
有研究者指出莫言的文化意義在于其還原了民間的諸多文化形態(tài)(即“藏污納垢”形態(tài)或稱為“粗鄙文化形態(tài)”),泥沙俱下地反映了草根階層最本真的生存狀態(tài),將崇高、理想、道德等“理性化”概念意義瓦解在世俗民間,粉碎給人看?!懊耖g文化的粗鄙形態(tài)并非一無是處,它來自民間的原始熱情,對民間世界的直接觀照與自由表達,不但成為支配角色行動的內(nèi)因,而且往往能誘導出作者對歷史的潛在激情,況且,民間的混濁物在某種程度上能逾越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限制……諸如仇恨、惡毒、粗俗、下流,不厭其煩地出現(xiàn)的淫蕩的字眼與污穢的意象,真實折射了一種粗鄙文化形態(tài)的文化心理”。“莫言敘事中的‘民間辱罵’也是一個代表性的敘事方式。它是通過將‘陌生化’的東西(權(quán)力、暴力等)貶低為身體器官而‘熟悉化’;將抽象的東西(善惡、高下)通過肉體經(jīng)驗的還原而具體化;將‘崇高’的東西(理想、革命等)通過拉向最基本的生理層面(包括它的排泄物)而‘粗俗化’”。
“粗鄙化”的美學形態(tài)可以獲得了言說的自由,獲得文學創(chuàng)作思想表達的自由,這不能不令人驚奇。由于上層對于臟污不堪的、亂象叢生的民間生活現(xiàn)場疏于控制,甚至避之唯恐不及,主流意識形態(tài)疏忽了對民間文化的控制,民間文化反而可以更自由地言說評價社會現(xiàn)實,有更多的揭露和批判。民間因此獲得了自由表達的場域。文學評論家陳思和指出:“民間的傳統(tǒng),意味著人生的原始的生命力緊緊擁抱生活本身的過程,由此迸發(fā)出對生活的愛與憎,對人生欲望的追求,這是任何社會道德說教都無法規(guī)范,任何政治條件都無法約束,甚至連文明、進步、美這樣一些抽象的概念,都無法涵蓋著的自由自在所爆發(fā)出的沖決理性屏障的激情和力量。”莫言小說“粗鄙化”有著精神指向,矛頭直指社會現(xiàn)實。好些東西以一種神圣不可侵犯的樣子出現(xiàn)在人們面前,但是,如果讓神圣的事物和污濁的事物并置,外表的嚴肅就會維持不了多久。神圣給消解了,達到了褻瀆“神圣”的目的,由此達到了對社會批判的目的。對于神圣或貌似神圣的事物,最好的解構(gòu)辦法就是戲仿與戲謔,嘲弄與嘲諷。那些假正經(jīng)、道貌岸然的東西都在這種描寫中昭然若揭。從這個角度講,莫言小說中性器官的描寫,不雅的身體部位的描寫,以及人物對話中不避臟話臟詞,惡臭污濁的場景描寫,等等,還有更深的一層意義,那就是對于虛偽生活的痛斥。莫言小說顯然深得民間語言和民間文化的精髓,通過對于“粗鄙化”內(nèi)容的言說,達到針砭社會和反思歷史的作用。
社會現(xiàn)實當中那些表面堂皇的東西,在這種“粗鄙化”的描寫當中崩然坍塌。丑惡再也沒有藏身之地,那些驕奢橫逸、淫蕩、貪污、腐敗的丑惡現(xiàn)實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小說揭示了社會的陰暗面,這才是莫言小說“粗鄙化”的深意。由于知識分子的懦弱,如果只是文雅地表現(xiàn),根本不能對權(quán)貴和腐朽者的丑陋、黑暗本質(zhì)有所觸動,但小說敘事的“粗鄙化”的策略,卻讓那些冠冕堂皇、高高在上的東西,一下子顯出其荒誕荒謬,現(xiàn)了形,由此起到了批判社會的現(xiàn)實作用。《酒國》對于窮奢極欲的社會腐敗行為進行了強烈的痛斥;《四十一炮》是對村長老蘭等的驕橫跋扈進行了抨擊;《生死疲勞》中對于歷史的陰暗面進行了隱晦而深刻的揭示;《豐乳肥臀》中對于歷史的殘酷和現(xiàn)實的嚴酷進行了不留情的揭露,等等,很大 程度上都是通過小說“粗鄙化”的敘述策略來實現(xiàn)的。
“粗鄙化”恐怕是新時期小說家的一種小說藝術(shù)策略,廣闊的民間生活是新時期小說家的藝術(shù)發(fā)現(xiàn)。新時期小說家從民間生活中獲得了創(chuàng)作源泉,“粗鄙化”成了他們的一種寫作方式。王光東認為:“他們對于民間大地的描述中浸透著一種博大的人文情懷,他們在把自己的‘心’交給民間的同時,民間則給了他們抗拒壓迫、守護生命的精神滋養(yǎng)?!毙聲r期小說家要消化民間文化,是需要有足夠的胃,需要有足夠的肚量和文化空間。優(yōu)秀的小說家能夠出入于這種“藏污納垢”的民間文化,同時也保持對民間文化的審視。莫言對民間文化形態(tài)熟稔于心,在解放軍藝術(shù)學院的學習和研究生期間的學習以及人生中的自學自修,又讓莫言獲得了世界文學的視野和整個人類思想文化的深度,因而,莫言的小說創(chuàng)作打通了和民間大地的血脈聯(lián)系,同時又有一種內(nèi)在的現(xiàn)代知識文化體系作為參照。
莫言小說“粗鄙化”的美學形態(tài),的確是讓習慣于傳統(tǒng)小說觀念的讀者感到驚訝。然而,這種美學風格的價值,在于“莫言以弘揚這種被壓抑和肢解的感性欲望的狂歡化話語,來實現(xiàn)文化的批判和重建。他的‘狂歡化’傾向?qū)I(yè)已形成的東方傳統(tǒng)審美心理和審美經(jīng)驗進行了無情的打磨,顛覆了傳統(tǒng)的等級制度和價值規(guī)范,在粗鄙的世界中揀著屬于他的‘一地雞毛’,而這恰是真正的、現(xiàn)實的、激進的、頑強的民間性”。
綜上所述,民間文化的“藏污納垢”的文化形態(tài),讓小說家在藝術(shù)上獲得了自由,由于他描寫的是“愚昧、落后、野蠻、蕪穢”的民間文化生活現(xiàn)場,由于“藏污納垢”裹挾著美好和丑惡,反而曲折地達到了對歷史和現(xiàn)實自由言說的境界。
莫言小說的“粗鄙化”實現(xiàn)了藝術(shù)上的突破。中國小說受到詩歌傳統(tǒng)的影響,一直都有著雅化的傾向,這在古典長篇小說《紅樓夢》中達到了一種極致,以至于我們很多人都以為唯有“雅”才是文學之美。即使現(xiàn)代文學史上,無論是魯迅的小說,還是郁達夫、沈從文、張愛玲等的小說,在語言表達形式上,幾乎都是求美的。郁達夫的《沉淪》寫有自瀆或者是窺浴等描寫,被人以“非道德”進行貶斥??梢姡F(xiàn)代以來中國小說的“雅化”傳統(tǒng),是一個被很多人視為毋庸置疑、全然正確的觀點。這種美學觀念一直影響到中國當代“十七年文學”,如革命題材小說《林海雪原》《紅旗譜》《紅巖》《鐵道游擊隊》等,從語言形式到思想內(nèi)容都表現(xiàn)得很干凈。新時期文學初期,也仍持有這樣的看法,即使是批判社會現(xiàn)實,作家的敘事語言,也幾乎全然使用典雅的文學語言。
這個中國小說“雅化”的美學觀念,到了莫言的小說終于給徹底顛覆了!有評論家指出,把新的藝術(shù)觀念推向了極致的一個作家就是莫言。許多研究者認識到莫言的“審丑”傾向和他有意背離傳統(tǒng)審美經(jīng)驗的意識。有論者指出,莫言在創(chuàng)作中試圖要摒棄文學中那優(yōu)雅崇高的審美成分,企圖以“丑”代“美”換取一種新的審美文化。采用這樣的文化形態(tài)源自莫言對民間文化的自我理解和他對民間歷史的自我認識。民間歷史本身就是“藏污納垢”的載體,丑陋的事物便也屢見不鮮。
莫言小說呈現(xiàn)出了粗鄙與詩意的一種對抗。一方面,莫言小說中有著大量的“粗鄙化”的民間生活場景的描寫;另一方面,莫言的小說并非止步于此,而是借此深入到廣闊的社會生活之中。莫言小說的最終目的是表達對于社會和歷史的深刻理解,同時,也是在文學上獲得了新的審美創(chuàng)造。如果能排除先入為主的觀念,潛心閱讀莫言的小說,就會發(fā)現(xiàn)“藏污納垢”的民間文化形態(tài)在文學中富有生命力。不是文學作品描寫了太多的“藏污納垢”式的內(nèi)容,而是民間生活本身就是如此的豐富駁雜。莫言童年中深刻的民間生活記憶和他的無比豐富的想象力,讓他的小說得以表現(xiàn)民間生活的豐富性。因此,莫言的小說實質(zhì)上是一種包含了“粗鄙化”,但又超越了“粗鄙化”的審美創(chuàng)造。
“藏污納垢”的民間文化形態(tài),最具有包容性,即使現(xiàn)實秩序不容許存在的東西,它都寬容地包藏,甚至包含黃賭毒等。比如說葷段子、黃色笑話;牌九、麻將;陰謀、詭計和暗算;打架斗毆,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蠻橫,粗話,臭汗淋漓,全身污穢,屎尿臭……然而,在這些丑惡的東西旁,往往還有人類的良善在。小說家要展現(xiàn)真實的社會生活,連帶把這些粗鄙的東西也收納進來了。一條莽莽蒼蒼、滾滾滔滔的大江大河,它狂放不羈的生命力包納了各種各樣污穢的東西,沉渣、樹枝、各種難以想象的垃圾……泥沙俱下,卻一點也無損于這條河的雄渾與偉岸。
“粗鄙化”美學形態(tài)在挑戰(zhàn)傳統(tǒng)讀者的期待視野。對成熟的讀者而言,小說的“粗鄙化”并沒有玷污他們的目光,透過小說表層的粗鄙化(從某種角度來說,它們簡直也可以說是一種奇特而有效的偽裝或者是保護色),進入歷史和社會現(xiàn)實的本質(zhì),曲折地表達了對于現(xiàn)實和歷史的真實看法,小說家由此進入自由境界。
自然,莫言的“粗鄙化”敘事也有過多過濫缺少節(jié)制的地方?!按直苫睌⑹氯绮患庸?jié)制,容易引起一般讀者的反感,讓人嫌惡。語言和敘述的節(jié)制是很有必要的。有論者指出:“由于民間文化‘藏污納垢’的特點,對現(xiàn)代都市中人性的齷齪和生命力的萎縮感到痛苦的莫言,迫切希望回歸民間大地。但是,他也看到了民間的丑陋與齷齪,所以又不敢沉醉其中,因而保持著游離又回歸民間的姿態(tài)。”兒應(yīng)當說,這在很大程度上保障了莫言的小說追求了“粗鄙化”美學形態(tài),然而,在文學精神上卻不鄙俗。
我們不能簡單地否定莫言小說創(chuàng)作“粗鄙化”傾向,而應(yīng)該把它當作一種復雜的創(chuàng)作現(xiàn)象進行解讀和闡釋。莫言小說著力描寫了表面污垢、內(nèi)在豐富復雜無比,美丑互現(xiàn)的民間生活形態(tài)。這些生活映像在小說當中呈現(xiàn),豐富了新時期小說的內(nèi)涵,當代小說的河床由此被沖刷得更為寬廣。這是中國新時期文學對民間文化資源的縱深利用,因而開創(chuàng)了中國當代文學的表現(xiàn)空間。
“粗鄙化”只是一種寫作策略的選擇,而不是追求的目標。在“藏污納垢”的民間文化形態(tài)下,粗鄙的只是某些生活內(nèi)容,中國當代小說卻獲得了自由言說的空間。莫言小說創(chuàng)作“粗鄙化”是對“藏污納垢”的民間文化的一個巧妙利用,民間文化和莫言小說的共振,創(chuàng)造了中國小說的新形態(tài),中國小說由此出現(xiàn)了新的面貌,不再有此前小說的緊跟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拘謹,真正進入小說的自由言說的境界,中國當代小說呈現(xiàn)了自由表達思想的新面貌。莫言的小說表達了對于人類社會丑惡的無比痛恨,體現(xiàn)了一種審視現(xiàn)實的勇氣,發(fā)出了對歷史和現(xiàn)實的批判。
莫言小說有著獨異的民間趣味,也展現(xiàn)了民間生活形態(tài)的豐富性,民間觀念在莫言的小說中格外張揚,莫言立足于民間文化創(chuàng)造了炫目的民間世界。莫言小說實際上是以詩意穿透了民間生活中“藏污納垢”中的粗鄙內(nèi)容,化腐朽為神奇,把生活中的粗鄙變成為文學世界中的審美對象,實現(xiàn)了文學藝術(shù)上的審美創(chuàng)造。莫言小說“粗鄙化”美學形態(tài)的追求,給中國當代文學帶來的新質(zhì),一方面顯出了莫言的獨立的審美立場和審美追求,以及求真的藝術(shù)精神,另一方面也顯示了小說家的機智,由此表現(xiàn)了中國當代歷史批判的勇氣。
① 周立民:《“民間”內(nèi)外——從〈民間理念與當代情感〉談王光東的“民間研究”》,《當代作家評論》2005年第2期,第80頁。
② 王 光東、劉志榮:《當代文學史寫作的新思路及其可能性》,《文學評論》2000年第4期,第57頁。
③⑤⑥⑦ ⑧⑩? ? 周紅莉:《行走在“破碎的世界”——解構(gòu)莫言民間的諸多文化形態(tài)》,《常熟理工學院學報》2005年第3期,第21頁,第23頁,第23頁,第23頁,第23頁,第23頁,第23頁,第25頁。
④ 莫 言:《講演新篇》,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10年2月版,第179頁。
⑨ 張 靈:《敘述的源泉——莫言小說與民間文化中的生命主體精神》,中央編譯出版社2010年12月版,第83頁。
? 張 檸:《中國當代文學與文化研究》,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7月版,第131頁。
? 陳 思和:《雞鳴風雨》,學林出版社1994年版,第198頁。
? 王 光東:《民間與啟蒙——關(guān)于九十年代民間爭鳴問題的思考》,《當代作家評論》2000年第5期,第105頁。
? 丁國興:《神魔共舞的狂歡化敘事——〈紅高粱家族〉中莫言的敘事特色》,《江西社會科學》2005年第1期,第3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