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浮生六記》與中國文學的現代性聯系

⊙朱建宏 ［河西學院文學院，甘肅 張掖 734000］

《浮生六記》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部長篇自傳散文體小說，作者為清代乾嘉時期蘇州布衣文人沈復。全書共六卷，翻譯成現代漢語就是“從六個視角來記錄我如夢般的一生”。作者以純樸的文筆，在書中記錄了自己和妻子蕓娘的閨房之樂、家庭瑣事、談文賞藝、游歷之情等，記敘涉及了作者大半生的經歷，深情直率，真切感人。該書成書以后，手稿零落在外，幾近湮沒散失。相繼經楊引傳、王韜等人的收集及題跋，于1877 年翻印流傳。《浮生六記》在五四時期真正大放光彩，廣受好評，俞平伯和林語堂對《浮生六記》的傳播做出了很大的貢獻。1923 年中國白話詩創作先驅者俞平伯整理校點后重新刊印；20 世紀40 年代刊印傳播盛況空前；1936 年，新文化運動巨匠林語堂將《浮生六記》四篇譯為英文，后又出版了英漢對照單行本，遂在西方世界廣為流傳。俞平伯和林語堂傾情推薦，將《浮生六記》與五四新文學運動所標舉的“人的文學”相聯系，高度評價了該書的文學價值。

《浮生六記》表現出了鮮明的現代意識，超越了他的時代，與五四以來的新文學有著諸多的精神聯系。《浮生六記》中的婚戀自由、平等意識、個人主義、反抗禮教等思潮，都大膽突破了傳統倫理對人性的禁錮，擴展了文學表現的內容，這與“五四”以來現代文學所倡導的自由平等、個性解放等重要精神思想相一致。隨著時代的發展，這些思潮思想漸漸成為中國現代文學中的常見主題，對中國現代文學產生了重要的影響。因此，進一步思考和發掘《浮生六記》展現的現代意識，梳理從中國文學自身傳統孕育出的現代意識是中國現代文學產生的根本前提，就顯得尤為重要。本篇論文立足作品反映的思想內容和藝術形式，從夫妻生活、生命自由、女性主義、抒情色彩等方面，分析《浮生六記》與中國現代文學之間的內在淵源關系，認識《浮生六記》對中國文學現代性的重要啟迪作用。

一、瑣屑的夫妻生活與現代生活本真

《浮生六記》以較長的篇幅詳細記述了夫婦間的家庭日常生活，通過瑣碎的生活細節描寫了夫妻間的伉儷情深以及這種美好的情感遭到毀滅的歷程，彰顯了封建倫理之惡、家族威權之惡。作品力求反映家庭生活的本真，剖開封建家庭溫情體面的外衣，暴露出封建父子關系、兄弟關系殘忍的真實面目，這與我國現代文學中封建家庭反叛的主題有很多相似之處。

《浮生六記》是一篇真實生活的回憶錄，其本真寫實的寫作手法再現了沈復與蕓娘兩人居家和美、安詳度日的生活細節：“終日品詩論畫而已”“拔釵沽酒，不動聲色，良辰美景，不放輕過”“明日但各出杖頭錢，我自擔爐火來”。他們賞月評花、喝酒論詩、靜室焚香、案頭束花，他們愛花、愛鳥、愛山石、愛美景、愛茶友酒客……如此沉醉于生活的瑣屑，講究每一微不足道的細枝末節。在婚后長達二十多年的家庭生活中，蕓娘賢妻良母、勤勉持家，沈復熱愛生活、重情重義，家庭生活雖然平凡清苦，卻處處透著審美的意趣。沈復盡管一生不第不仕，靠外出游幕和隨人經商為生，但生活不乏趣味，意興到處，一草一木皆有風致。通過作者詳細的生活描述，讓我們看到一位讀書人最真摯的愛情故事與有品位、出自天然的居家生活。

他們在生活中不離不棄、同患共難，不在乎家庭物質生活的貧乏，即便被逐出家門，寄居鄉間友人處，也不放棄生活的詩意情趣。他們懂得生活，將困頓生活過出精致，過出色彩，生活中有艱難，更有波折中的浪漫。他們完全沒把自己置身到一個傳統的封建家庭之中，然而嚴酷的家族威權與封建禮教，使得家庭變故，顛沛流離，窮困窘迫，陰陽兩隔。沈復父親的粗暴與弟弟的無行，導致了夫婦二人被逐出家門，最終妻子蕓娘病情加重，以至死亡。沈復對美好家庭生活的逝去和被迫害、被摧殘歷程的本真描述，客觀上對封建的家庭倫理提出了強烈的控訴，這正是現代文學常見的主題。

我們知道，在五四新文化運動和文學革命中誕生的現代文學，其變革的核心是思想革命，高舉反封建大旗，揭露封建禮教“吃人”本質。在現代文學小說創作中，大多采用本真寫實的手法，將封建家庭腐朽和封建家族罪惡的揭露發揮到極致，如茅盾《子夜》對20 世紀30 年代初中國社會現實的“全方位”正面描繪，巴金《家》對20年代初四川成都一個封建大家庭的控訴與批判等。《浮生六記》的作者真實自述了自己在封建家庭生活的坎坷遭遇，以封建家庭的變遷為社會背景，敢于在小說中描寫真實的現實人生，使得作品無形中具備了現代小說反映現代生活本真的現實主義特征。

二、自我意識的覺醒與現代生命自由

《浮生六記》是傳統文學通向現代文學彼岸浮橋上的一部重要作品。作者將自己深沉的人生體驗融到創作中，細致深入地表現了自己豐富的內心世界，自發性地對人生命運做出思考，表達出現代文學所具有的自我體驗和人生深度。這是作者個人意識覺醒的表現，也是作者自由生命意識的強化，與現代小說所追求的個性解放、追求自由等思想主題相聯系。

《浮生六記》作者自敘：“余生乾隆癸未冬十一月二十有二日，正值太平盛世，且在衣冠之家，居蘇州滄浪亭畔，天之厚我可謂至矣。東坡云：‘事如春夢了無痕。’茍不記之筆墨，未免有辜彼蒼之厚。”從這段文字可以看出，作者不是簡單地對個人往事追憶記錄，而是懷著對逝去的美好時光的體味，通過與自我人生歷史的交流，來總結生命價值與生活理想。沈復在《浮生六記》中表達的是自己生命中刻骨銘心的情感體驗，展現了人物內在心理世界的愛恨，作品必然會呈現出較強的個性和自我意識。沈復的一生追求張揚人性的自由生命本質,追求審美的藝術生活，沈復對女性有著發自內心的尊重，有著強烈的男女平等意識，這無疑超出了他的時代。他們夫妻倆有著共同的愛好，在你儂我儂的感情基礎上志趣相投，沈復給予了陳蕓在當時的社會地位里更多自由的空間，同時給予她足夠的尊重與愛護，而陳蕓也帶給了沈復許多驚喜與有趣的生活體驗。二人婚后并坐同行，泛舟太湖，嬉戲海濱，同逛廟會，陳蕓甚至女扮男裝堂前和夫君牽手相依，他們更加看重和遵從自己的內心，追求個性自由解放的意識也愈發強烈。在一個倫理秩序森嚴的男權社會里，夫婦間的平等意識以及相互的依偎與尊重，散發著人性解放和思想啟蒙的光輝，而男女平等同樣是五四以來的現代文學非常重要的主題。

《浮生六記》多處展現了沈復夫婦自由浪漫的個性風采以及崇尚自然、率真任性的天性，對天性、個性的尊重，閃爍著生命自由的現代之光。他們追求一種高雅灑脫的吟詩繪畫、縱橫山水的藝術家生活，這種思想是當時杜會個性解放的要求，是符合時代歷史發展潮流的。這些文學變革的內容，使得它與中國文學的現代性更加緊密。現代作家周作人從個性解放的要求出發，提出了所謂的“人的文學”。他認為新文學即人的文學，新文學是表現“靈肉一致”的人性的自由文學。中國現代作家重視人性的完整統一，重視人文精神，現代作品的自我意識得到了從未有過的強化。

《浮生六記》閃耀著個性解放、追求自由的人文精神的光芒。我們在閱讀《浮生六記》時，深受作家自覺的個性生活態度和生命價值取向的影響，書中有對個體生命的反思，還有對真實情感的抒發，這些都是中國現代文學現代性的重要思想。作者追求人性的完美與和諧，將自己對于整個生命的體驗和感悟融入創作中，探尋生命價值存在的意義。這是現代文學作家創作迫切追求的思想，顯然《浮生六記》中已經出現了，這與五四時期現代文學所倡導的個性自由思想有許多的相通之處。

三、女性自主獨立與現代女性主義

清代作家沈復的《浮生六記》是以記述夫妻生活瑣事為主的自傳體散文。文中沈復妻子陳蕓聰慧伶俐、落落大方、不拘禮法、向往自由，有自己的精神追求和獨立思考能力。陳蕓對個性自由、解放的追求與封建家長制之間存在著矛盾，可謂散發著現代女性主義的光芒。

女性主義是理論與實踐的結合，是一種男女平等的信念和意識形態，旨在反對包括男女在內的一切不平等。封建社會里，父權、夫權在家中擁有著支配的地位,婦女的自由、人權、個性都被禁錮，“三從四德”是必須要遵守的封建倫理綱常。而中國現代文學之初，婦女解放運動使中國女性浮出歷史的表面，女性爭取平等地位、擺脫男性的束縛和表達自我的女性意識開始萌芽并發展。

《浮生六記》中的陳蕓非常具有個性，無論日常生活，抑或是與丈夫朋友的交往中，都處處追求著真性情的生活，這些都是女性主義意識的體現。如“能夠飽覽天地的廣闊，就不枉度過此生”，還如“身穿樸素簡單的布衣，吃粗茶淡飯，也可以終身快樂，不一定要去遠游”，還有陳蕓學習作詩并對李白和杜甫以及他們的詩作有自己獨特的見解。她拘謹中略有疏放、胸襟開闊而又有細膩綿長的柔情，她那種于平凡的生活中創造美的情趣，以及曠達執著樂觀知命的情懷，正是和沈復性情相通之處。作品中，陳蕓深愛著她的丈夫、深愛著所擁有的生活，有著對于一切生命和美好事物的愛，她寄情放浪于山水之間，好熱鬧，喜交友，無論是游行滄浪亭、參觀廟會，還是賞月萬年橋、偷看太湖，她都盡情地去領略天地間的一切美好，獨立追求著自己的生活，追求著純情的自由天性。

蕓娘在平常的生活里，有著一顆淡泊、賢淑之心，她的善良、她的柔情，都體現出了生活的意義。她常常做出蔑視封建禮教的舉動，女扮男裝與夫出游，渴望學習文化知識，追求個性自由，參與社會生活。在女性追求自我的探尋道路上，她可以算是一個先行者，一定程度上啟蒙了現代女性主義意識。在封建社會中蕓娘違反夫綱,大逆不道，而在現代文學中，林語堂的一句“蕓，我想，是中國文學史上最可愛的女人”，說出了現代知識分子和大多數讀者心中的美好形象，正是蕓娘自主意識與獨立精神的體現。

四、抒情的自覺追求與現代美學特質

《浮生六記》開辟了寫婚后夫妻愛情生活的篇章，開創了第一人稱抒情小說的美學風范，無形中具有了抒情寫意的特點。作為五四新文化運動干將的俞平伯、林語堂如此贊譽此書，看重的就是小說對抒情的自覺追求。書中《閨房記樂》《閑情記趣》兩篇描述了作者與妻子陳蕓情投意合的感情生活，《坎坷記愁》《浪游記快》兩篇主要記載了作者人生的清貧苦樂與各地游記。這四篇以“樂”“趣”“愁”“快”四種情感為題，構成了作品抒情的核心。以《紅樓夢》《浮生六記》為代表小說的抒情化書寫，極大地帶動了現代小說觀念的更新，使得抒情傳統這一趨向在現代文學中得到更進一步的發展延伸。

讀者在欣賞《浮生六記》時，與作者在情感上產生強烈的共鳴，從而進入一種美的意境，也就是沈復夫婦之間的情感美，尤其是陳蕓對愛的天然癡愛的美。《浮生六記》的抒情，雅俗結合，抒情與敘事結合，豐富了抒情內容，擴大了抒情空間。作品在敘事時，情事合一，如“每當風生竹院,月上蕉窗，對景懷人，夢魂顛倒”，字里行間情深意切；還有些敘事內容，寫情而記事，如新婚之夜,“頭巾既揭,相視嫣然”“讓之食，適逢齋期”，道出了蕓娘對沈復的深情；作者還將飽含的深情融入筆調之中，筆中含情，如“因得常哭于蕓娘之墓,影單形只,備極凄涼”，表達了對蕓娘刻骨銘心的懷念之情。此外，《浮生六記》中還情因景生、情景交融，有時也直接抒寫內心強烈的情感。從這些文字，我們可以看出作者對抒情的自覺追求。

情感的抒發能達到震撼人心的藝術效果，也能觸發人們的審美感受。中國古代傳統小說并不重視情感的抒發和追求，注重的是情節的曲折和敘事性。中國小說由古典向現代轉型后,抒情已成為小說的重要內容。《浮生六記》借用了自傳體的形式，真正地實現了“我手寫我心”，重視情感的抒發和氛圍的營造，其表現出的抒寫傳統性靈、尊重自我追求，具有現代文學的美學特質，在審美現代性上與現代中國現代文學找到了互通點。

《浮生六記》中，沈復對“情”高揚，自由地抒發自己的情感和見解,將日常生活瑣趣勾勒成豐富多彩的審美意象,從而升華成獨具匠心的美學意境。中國現代文學是表達現代中國人的思想、感情、心理的文學，五四時期的魯迅、郁達夫、郭沫若、冰心等作家都用抒情的筆調來進行文學創作，豐富了現代美學理論。如早期創造社作家的作品大都側重自我表現，帶有濃厚的抒情色彩，在抒情中注重強化文學的美感作用。《浮生六記》在抒情性的自覺追求上，已經具有了現代文學的美學特質。

中國幾千年來豐富的文學營養對現代文學及作家有著重要的影響。大部分現代作家具有深厚的古典文學修養，作家本身所受的中國古典文學的深厚滋養，通過語言藝術、審美習性、意境情趣，無不滲透到他們自己的創作中。《浮生六記》處處洋溢著生活的熱情,流淌著情感的激流,潛藏著人生的真諦，具備了現代小說的某些特征，在傳統文學通往現代文學的路上發揮著中介、橋梁的作用。以新的現實為基礎，繼承古典文學傳統而使之適合于現代需要，由此達到有高度成就的綜合性創造，這已是為現代文學發展的歷史所證明了的一條正確的道路。中國古典文學對現代文學的影響是深遠而廣泛的，我們必須要充分挖掘古典文學的因素，以此來促進現代文學的發展與研究。

①② 〔清〕沈復：《浮生六記》，浙江工商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1頁，第56頁。

③ 〔清〕沈 復、林語堂：《浮生六記》，《林語堂英文作品集》，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9年版，第1頁。

④ 錢 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修訂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