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若寒 [重慶師范大學文學院,重慶 401331]
對鄉土的依戀是人類共同而永恒的情感。自《詩經》《楚辭》開始,中國古典詩歌就形成了思鄉戀土的文學母題。在20 世紀 50 年代的臺灣,鄉愁文學獲得了重要發展,余光中作為其中的代表人物開始為人熟知。《鄉愁》《舟子的悲歌》《我之固體化》《五陵少年》《春天,遂想起》《當我死時》等諸多詩篇,都寄寓了余光中綿長的故園情結,鄉愁也成為其作品中反復出現的創作主題。這些詩歌不僅展示了余光中對“親友、鄉親、同胞”和對“故園情景、故國山河、舊時風景”的思念、眷戀,也展示了他對“歷史文化”的高度依戀和深切認同。
余光中,1928 年9 月9 日生于南京。日本侵華戰爭爆發后,余光中母子開始流亡;抗戰勝利后,余光中與母親又因為父親的政治身份于1950 年遷臺。一別大陸四十多年,顛沛流離、背井離鄉的親身經歷,使余光中在自己的作品里生發出了思鄉離情這一主題。之后的三次赴美、母親離世,更深化了他的鄉愁情結。思念故土時,空間的隔離使得思念本身比故土更有吸引力。無論腦海中浮現的是巴山蜀水還是多蓮的江南,都使他在鄉思難解時,創造出了動人的鄉愁意象,幻化成對故鄉對往事的眷懷。余光中的鄉愁詩不僅繼承了我國古代詩歌中民族意識和悲患意識的感情傳統,而且傳達了一種對于歷史文化傳統的歸依感。《鄉愁》以“小時候、長大后、后來、現在”的時間變化組詩,串聯起了“母子別、新婚別、生死別、故鄉別”的四個人生階段。小時候的郵票、長大后的船票、后來的墳墓、現在的海峽,這幾個中國詩詞中極具代表的意象都帶有濃厚的民族色彩。意象的遞進,由個人的悲歡上升到國家民族情感的層面,使《鄉愁》一詩不僅寄寓了詩人濃烈的鄉愁情緒,也寄寓了詩人渴望祖國統一的愿景。這首詩不僅僅結構嚴整,而且韻律上具有回環往復的節奏感,“頭”字的重復押韻以及“小小的、窄窄的、矮矮的、淺淺的”這些疊詞的運用,營造出了一唱三嘆的悵然氛圍。全詩在結構上和音韻上體現出了中國傳統詩歌的審美特征,也正是這充滿律動和生機的吟唱,抒發了詩人對故鄉對祖國的眷戀和歸依。
余光中思想的深刻性在于,他的“鄉愁”不僅含有熱土難離的愁緒,更有來自對民族命運的深刻反思。在《白玉苦瓜》《吊屈原》等詩中,詩人抒發了對傳統文化的熱愛心理和民族自豪感。在《敲打樂》中,他表達了對于“中國中國你是條辮子/商標一樣你吊在背后”“他們說你已經喪失貞操服過量的安眠藥使你不名譽/被人遺棄被人出賣侮辱被人強奸輪奸”的憤怒。國家民族的積弱,促使詩人對其歷史命運進行了深刻反思和審視。由鄉愁而延展開來的反思,使得鄉愁本身更為深刻。但是詩人強烈的民族自尊心,對于中國歷史文化的熱烈追尋卻始終如一,即使在遠離大陸這么多年后,他仍然保持著對祖國鄉土的赤子之心。余光中說:“我所體會和理解的鄉愁并不僅僅是一個人在他鄉懷念故鄉的一種單純的情緒。我的鄉愁是對于整個中國的河山、人民、歷史、文化而生發的,不是針對我曾在的某省或某縣的那種純土地的概念。它是一個大中國的情懷,不限于地理。”余光中鄉愁詩所表現出來的中國情結是其創作的精魂所在,是由個人羈旅上升到民族層面的書寫,這無疑是一種超越。這一顆赤誠的中國心,使詩人在鄉愁詩的創作中跳出了單純的某鄉某鎮的概念,而是郁結于空間、時間、民族這一復合體中,成就了對地理、歷史和文化在內的整個大陸的眷戀。因此,余光中的鄉愁詩就具有一種跨越地域和時代的意義。
(一)與其非鄉愁詩的比較
“鄉愁詩人”的稱號,似乎成了余光中的“招牌”。“鄉愁詩人”雖然給了余光中鮮明的面貌,卻也在無形之中成了將他簡化的限制,他也因此回應說“我的店里還有很多別的菜”。他的詩里不僅有鄉愁,也有親情,有愛情,他也寫懷古、寫環保。詩人在《母難日》三題之一的《今生今世》里寫道:“今生今世/我最忘情的哭聲有兩次/一次在我生命的開始/一次在你生命的告終”。對母親的懷念,是余光中親情詩里最打動人心的部分。余光中從小跟著母親逃難,生死同命,母親一直是他的精神依靠。生命的初始是哭,生命的終結也是哭,不同的卻是生逢和死別的差距。“一池的紅蓮如紅焰,在雨中/你來不來都一樣/竟感覺/每朵蓮都像你”。這是余光中愛情詩之一的《等你,在雨中》中的詩句。“蓮”在古典文學中具有美人、愛情的象征意義。余光中詩中的“蓮”,是燃燒著的愛情之火,兼具了古典的樸素柔美和現代的赤誠熱烈。黃昏細雨中如焰的紅蓮,正是詩人心中熾烈的愛情象征。再如《控訴一支煙囪》中一連串精妙的譬喻,詩人將煙囪比作“蠻不講理的、噴吐臟話的流氓”“毒癮深重的大煙客”,將純潔的風景比作“女童”。從依山傍海的香港沙田搬來高雄這座重工業城市,在遭遇廢氣和噪音之后,余光中對嚴重的生態污染提出了控訴。這種諷喻中夾雜的詼諧,是余光中社會詩的一大重要特色。余光中的創作視野極為寬闊,創作主題也豐富多元。黃維梁在《火浴的鳳凰——余光中作品評論集》導論中,這樣評價余詩歌的內容:“從天地之大到蟋蟀之小,包羅萬物。”如果說余的鄉愁詩是“文章的題旨”,是戲劇高潮迭起的部分,那么那些非鄉愁詩則與其一道構成了詩人詩歌的全部內容。在《鄉愁》受歡迎的同時,余光中也關注著人性、自然,關注著歷史和社會,也希望讀者有機會去讀一讀他的其他詩作。
(二)與同代詩人的鄉愁詩的比較
20 世紀50 年代在臺灣文學界興起的思鄉病具有一定的共通性,詩人在詩作中大多表現出了對故鄉對祖國的思念。席慕蓉的《鄉愁》、紀弦的《一片槐樹葉》、舒蘭的《鄉色酒》等,濃烈的懷鄉情緒籠罩在他們的筆端,但個人經歷的不同又促成了這種懷鄉情感的差異性。如席慕蓉,她的鄉愁寄寓在那片她缺失的蒙古高原,她的懷鄉詩更多地表現了她對蒙古族文化的深沉愛戀。“我今天空有四十年的時光/要向誰去/要向誰去換回那一片/北方的草原”“三杯酒后翻開書來/‘烏里雅蘇臺的意思就是/多楊柳的地方’/父親解釋過后的地名字就增添了一種/溫暖的芳香”。草原和風沙是她向往的家園,也是她民族身份的光榮烙印。
洛夫則重視對自我的心性和情感的表達,在創作中強調“自我”本身對現實的體悟。他思念著故土家園,思念著親人,卻將澎湃的情感隱藏在了淺淡的敘述中。在《邊界望鄉》中,他以“說著說著/我們就到了落馬洲”開頭,然而近鄉情更怯,“一座遠山迎面飛來/把我撞成/嚴重的內傷”;“驚蟄之后是春分/清明時節該不遠了/我居然聽懂了廣東的鄉音”“故國的泥土/伸手可及/但我抓回來的仍是一掌冷霧”。隔著時間與空間,詩人的情感在虛實之間更迭變奏。
余光中鄉愁詩的獨特性,則在于他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繼承,以及他受西方文化影響所做的一些嘗試。他的詩不僅上承傳統,而且旁汲西洋。余光中的詩深受惠特曼、葉慈、弗羅斯特等一些西方詩人的影響。這在他早期詩歌的一些主題、句法、情感表達上都可見到。正如他在詩集《白玉苦瓜·自序》中所言:“少年時代,筆尖所染,不是希頓克靈的余波,便是泰晤士的河水。所釀也無非1842 年的葡萄酒。”雖然余光中最終選擇了回歸傳統,但西方現代派詩歌藝術也成為其詩歌重要的靈感來源和表現手段。余光中的成就是多方面的,但其鄉愁詩卻是其中最光彩奪目、光華四射的一筆。他的詩歌藝術創作不僅僅具有鮮明的獨特風格,也促進了傳統文化和現代文化之間的相互吸收和轉化。“壯士登高就叫它九州,英雄落難就叫它江湖”,余光中對于鄉愁的追思,飽含著他對傳統、往昔和鄉土的深深眷戀,也飽含著他對生命、死亡的思考和詰問。余光中寫詩以解憂、言志,他將對中華文化的傳承變成了自己的責任與使命:“中國或者中華文化是一個奇大無比的圓,圓周無處可尋,圓心無所不在,這個半徑是生命,半徑就是中文。我希望我能做的就是把這個半徑拉得長一點,這個圓就可以畫得更大。”也因此,中文在握,就是故鄉在握。“凡我在處,就是中國”。
①② 余 光中:《余光中經典作品》,當代世界出版社2004年版,第163頁,第163頁。
③④?? 梁 笑梅:《凡我在處,就是中國:余光中對話集》,人民日報出版社2011年版,第21頁,第156頁,第165頁,第194頁。
⑤⑥ 余光中:《余光中》,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91頁,第142頁。
⑦ 黃 維梁:《火浴的鳳凰:余光中作品評論集》,純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8頁。
⑧⑨ 席 慕蓉:《時間草原》,上海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395頁,第396頁。
⑩??? 洛夫:《詩魔之歌》,花城出版社1990 年版,第80頁,第80頁,第80頁,第80頁。
? 余 光中:《白玉苦瓜》,九歌出版社有限公司2008年版,第18頁。
? 余 光中:《余光中精選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年版,第9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