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虹影《饑餓的女兒》中的女性意識

⊙侯田田 ［重慶師范大學文學院，重慶 401331］

1962 年，虹影誕生在重慶市南岸區的一個貧民窟，成了家里最小的女兒。私生女的身份給虹影帶來了難以磨滅的痛苦，但同時也帶給了她挑戰傳統的勇氣。《饑餓的女兒》還原了作者的成長環境和軌跡，通過對這部作品的解讀，我們可以了解虹影獨特的女性意識表現和女性立場的建立。

一、母親形象的建構

（一）母親：反抗與順從的二重變奏

前期的母親是充滿反抗精神的。她意識到掌握自我命運的重要性，所以拒絕了父母安排的婚姻，逃到了重慶；反抗家庭包辦的封建婚姻是母親第一次為了追求自由的抗爭。在紗廠，母親面對工頭的鞭子沒有屈服，狂野的個性吸引了袍哥頭子的注意，并嫁給了袍哥頭子，但是婚后，母親經常受到袍哥頭子的打罵和凌辱，從而激發了母親潛藏的反抗意識，再次逃亡；這是母親第二次對命運不公的抗爭。在養父喪失了勞動能力后，在母親被沉重的生活負擔和饑餓的陰影壓得喘不過氣的時候，小孫出現了。小孫緩解了母親的生存壓力，并給她帶來了精神上的快樂；愛和欲望在母親的心里滋長，最終她和小孫有了私情，并且生下了六六這個“非婚女”。母親將人性中的反叛精神發揮到了極致，她把一個女人需要愛、也需要性的合理要求實現了；這是母親女性意識達到頂峰的一個表現，是母親的第三次反抗。

可是母親卻沒有將為了自由和幸福的反抗精神進行到底。她在面對養父和孩子時，無法自私地離開，再次回歸到這個以責任為紐帶而存在的家庭。“六六的母親身上雖然有不同于傳統母親的地方，但仍舊不能完全擺脫傳統秩序無形的束縛，作為一種集體無意識的‘為母性’和‘為妻性’規范會時不時讓她陷于一種負罪感的愧疚之中”。

（二）母親形象建構的意義

小說中母親形象的塑造，一方面是對女性覺醒意識的張揚，另一方面也是對傳統家庭結構的反叛。傳統的家庭結構是以父親為主導的，父親在傳統家庭擁有絕對的權威，而母親和子女處于依附地位。男性長期霸占政治、經濟、文化的話語權，在家庭關系中，也占著支配地位；女性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中，逐漸淪為男性的附屬品。正如西蒙娜·德·波伏娃所言：“定義和區分女人的參照物是男人，而定義和區分男人的參照物卻不是女人。她是附屬的人，是同主要者相對立的次要者。他是主體、是絕對，而她則是他者。”但是虹影卻在《饑餓的女兒》中，將母親由“他者”變成了婚姻、家庭的主導者，撼動了男性在家庭中的絕對權威，構建了母親占主導的家庭結構。首先，母親的婚姻都是自己選擇的，這是第一層；第二層則體現在她的家庭地位上。養父失去工作能力后，母親走向社會，獲得工作，成為這個八口之家的頂梁柱。“工作權的獲得使母親從經濟上得到獨立，不再附屬父親，而父親卻代替母親，從社會走向家庭內部，傳統的‘男主外，女主內’ 的家庭分工模式被瓦解，母親成為這個家庭的話語中心。家里的六個孩子都和母親有著血緣關系，但卻分別屬于三個父親，這也預示著母親對于這個家庭的重要性遠遠大于父親”。虹影在書的扉頁表明這是一部獻給母親的書，更鄭重地宣布了母親對自己的重要性；從另一個層面來說，這也是獻給所有母親的書，是虹影用心構建的女性史詩。

二、尋找父親與再塑自我

（一）尋父與身份認同

作為家中最小的孩子，虹影是被忽略的“多余人”，父母的差別待遇、哥姐的冷漠和流言蜚語在虹影心里埋下了謎團。這個謎團就是關于六六的父親是誰、六六是誰的問題，由此開啟了六六的尋父之旅。六六的養父雖然無微不至地照顧六六，但始終沒有給六六疼愛，而生父只是一個尾隨自己的陌生男子，從未參與過自己的成長，反而給六六帶來了恥辱。六六無法從兩個父親身上獲得半點的關懷，這促使她接近歷史老師，并對這個歷史老師產生了感情，但其實，六六只是把歷史老師當成了一個父親，對歷史老師的追逐，其實也是一個尋父的過程。當她去醫院拿掉孩子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對歷史老師的感情是因為父愛缺失導致的，她想要的是一個能夠給她愛與保護的父親。戀父過程的失敗讓六六重新審視了三個父親對于她的意義。在父權制背景下，一個孩子唯一的、合法的身份來自于父親，而“非婚女”的身份給六六帶來了恥辱和孤獨，也帶來了她在身份認同上的焦慮，她渴望尋找到一位合法的、具有完美人格的父親，但在她的尋父之旅中，她所做的所有努力均以失敗告終，由此她得出“這個世界，本來就沒有父親”的結論，宣告了父權神話的結束，以此來剝奪父親的身份特權，從而達到顛覆傳統父權的目的。

（二）重塑自我

追尋身份認同的過程，也是一個自我認識的過程。20 世紀90 年代興起的女性寫作熱潮的一個顯著特點，便是對身體的書寫，通過對身體體驗和性欲望等私密性內容的書寫，達到顛覆男權父權和張揚女性主體意識的目的。在《饑餓的女兒》中，多處描寫到六六對自我身體的探索，這是女性發現自我的過程；除了對身體的探索，更多的是寫到六六心里對歷史老師情感變化的過程，以及對自我內心欲望的一個剖析。虹影展示了少女戀愛的曲折苦澀心情，同時也展現了女性心理、生理的變化。虹影大膽描寫了六六與歷史老師的性愛過程、性愛感受，其文筆不顯色情與欲望，更多的是對生命意識的彰顯。這種直白而膽大的表達和闡述，是對生命的敬畏和關注，突破了傳統父權制文化體系中的自我壓抑和自我遮蔽，它不再從屬于男性文化標準。它沒有封建文化暗示的性的不潔感和罪惡感，傳遞了深層次的現代的生命倫理訴求。雖然少女六六的成長史是在尋父的過程中實現的，但并不意味著借助父親的力量完成了她的成長，而是她在這個追逐與失落的過程中慢慢體驗到的。這個發現自我和塑造自我的過程是女性成長的過程，也是女性意識覺醒的過程。

三、超性別寫作的表現與意義

（一）超性別寫作的表現

虹影毫不諱言自己的女性主義立場，但是虹影的寫作并不局限于表現女性的私密性體驗；也不再將女性局限在閨房、浴室等個人空間內，而是讓女性走入社會，自覺地納入了社會歷史的廣闊視野。

這種超性別寫作在《饑餓的女兒》中首先體現在對苦難的敘事上。《饑餓的女兒》以六六尋找身世之謎為線索，展示了少女六六的成長，并結合了三年自然災害、十年“文革”、知青生活等歷史大事件，顯在的文本是六六和她的家庭命運的變化，但是潛藏的文本卻是時代與社會變遷的書寫。“饑餓”作為連接整部小說的線索，虹影全面地展現了那個時代饑餓的身體和饑餓的靈魂。饑餓是六六的胎教，在饑荒中，親人慘被餓死，宗族情感被撕碎，這是身體上的饑餓；更可怕的是靈魂上的饑餓，眼看著母親被餓死卻依然在入黨申請書里唱贊歌來企圖擺脫階層的表哥，為了口糧而苛責六六的哥姐，看熱鬧、看浮尸的麻木觀眾，都是靈魂受到創傷而扭曲變形。除了饑餓的書寫，小說還揭露了“文革”時期武斗的場景，通過歷史老師與弟弟的悲慘故事和結局，揭示了時代對個體命運的捉弄。小說還展示了現時的重慶生活，展現了重慶南岸貧民窟的生存現狀和精神狀態。虹影通過對大時代變遷的描寫，將女性命運和女性成長史放置其間，更顯示出史詩性的壯觀。

（二）超性別寫作的意義

虹影的超性別寫作顯示出虹影擁有著廣闊的視野，更體現了她對男女兩性之間的深度思考。《饑餓的女兒》中探索了男女兩性和諧相處的可能性。

六六的母親與小孫的愛情感人肺腑。在饑荒時代，人人自危的時候，小孫出現了，給無論是身體上還是靈魂上饑餓的母親帶來了新的希望，小孫解救了被生活折磨得忘記自己是個女人、需要疼愛和享受的母親，而母親給了從未享受過家庭溫暖的小孫足夠的關愛，盡管兩個人因為道德和責任被迫分開，但兩個人卻是掛念了彼此一輩子。這樣的男女愛情不再是對男性的批判，而是通過這樣的愛情，虹影向讀者提供了一種兩性和諧相處的可能性。“人類社會，歸根結底是男人和女人的社會。我們反對男權的目的不是確立女權，反對男權和提倡女權其終極目的是殊途同歸——最終達到真正的男女平等”。虹影的超性別寫作，展示了虹影的女性主義觀點，也跳出了偏激的局面，這也為女性寫作提供了一些新的靈感和方向。

虹影《饑餓的女兒》將女性的成長納入到宏闊的視野當中，通過對母親形象的建構來確立母親在家庭中的地位，通過對父親的尋找來宣告父親在身份認同作用上的結束，以及在尋父過程中重新發現自我、塑造自我的過程，揭示了超性別寫作的意義。這是一部獻給母親的小說，也是虹影獻出的關于中國女性成長的史詩。

① 許 李花：《虹影小說中母親形象的演變及成因》，《山西師范大學,2016年》。

② 楊 璐：《虹影小說中的兩性關系研究》，《云南師范大學,2016年》。

③ 虹 影：《饑餓的女兒》，四川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275頁。

④ 張 厚萍：《震撼來自底層色彩 絢爛在于兩性和諧——虹影〈饑餓的女兒〉解讀》，《當代文學》2010年第1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