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非“江南三部曲”中的女性意識研究

⊙王曉燕［山西傳媒學院，山西 晉中 030619］

自1995 年發表長篇小說《欲望的旗幟》之后，格非沉寂了近十年。當他2004 年再次揮毫潑墨，出版《人面桃花》時，得到了批評界、學者的廣泛關注和聚焦。自2004 年至2011 年，他相繼又寫出了《山河入夢》《春盡江南》，這三部長篇巨著合稱為“江南三部曲”（以下簡稱“三部曲”）。格非的創作也從起初迷宮式的文本構建逐漸轉移到對社會本身的關注，濃墨重彩地塑造了一系列女性，充滿了對社會中女性悲劇命運的敘述和思考，體現出不同的創作風格，主題進一步拓展、深化。近年，針對三部曲的研究層面、類別不同，既有將三部曲作為整體的研究，也有對三部長篇單獨的分析。既有基于文本的挖掘，也有對作者書寫對象女性的關注等。本文將“江南三部曲”視為整體，通過梳理格非筆下一百年來中國社會不同時代中的女性形象及不幸的人生傳奇，探究作者的創作動機。

一、“江南三部曲”系列中的女主人公形象

作為先鋒作家的領軍人物之一，格非早期創作中的女性人物缺少生機活力，單一刻板，“符號化”“失語化”的特點明顯。直至沉寂近十年后嘔心瀝血之作的“江南三部曲”的出現，才伴隨著小說整體特色的變化，其中的女性角色逐漸擺脫了男性附庸的地位，更加豐滿立體、飽滿多元，匯聚了格非對女性及其命運的深沉思考。無論是《人面桃花》中在社會變革大背景下走向革命之路最終以失敗告終的陸秀米，還是《山河入夢》中與環境格格不入的“多余人”姚佩佩，乃至《春盡江南》中從李秀蓉轉變而來的龐家玉，這一系列美麗敏感的女性，身世變故悲涼可嘆，肩負了歷史和命運的重擔。作家書寫的這些女性角色，既寄托了格非自身的情感和思考，也承擔了中國知識分子由來已久的“烏托邦”夢想和追求，具有一定的歷史隱喻性。

（一）命運多舛的革命者——陸秀米

作為“江南三部曲”的開卷之作，《人面桃花》是寄托“烏托邦”理想的開端。其女主角陸秀米便是古典烏托邦理想與現代革命烏托邦理想相結合的產物，揭示出兩者殊途同歸的命運。

作品的時代背景為清末民初，養在深閨的官宦小姐陸秀米，遭逢父親陸侃因夢幻般的烏托邦理想而發瘋出走，人生境遇陡然轉變。而后在寄居家中的革命黨人張季元的影響下，開啟了通往新世界的大門。張季元死后，陸秀米在各種因素的綜合作用下完成了自我的革命啟蒙與性啟蒙。她出嫁當日被土匪劫持，又被土匪頭目侮辱。后東渡日本，學習現代知識，接觸新的革命理念，用單純的赤子之心，在社會變革和時代變遷的過程中開啟“烏托邦”家族的歷史。她先后創辦學堂，策劃起義，因起義失敗而入獄，出獄后自我懲罰而禁語，直至死去。陸秀米繼承了父親和張季元的革命理想，被動成了“革命之母”，不斷追尋“桃花源”的夢想，然而不幸的人生遭遇和憂郁的情感伴隨其一生。

格非筆下的秀米一生中多次面對人生的厄運，命運多舛，痛苦艱辛，但充滿苦難的人生阻擋不了她成為一名堅定的革命者，阻擋不住她奮斗不止的追求。在三部曲的系列女主角中，陸秀米的人物形象飽滿豐富，生命歷程最為完整，性格刻畫最為細膩，優美動人，詩意盎然。

（二）逃遁現實的多余人——姚佩佩

《山河入夢》中，格非著重塑造的男性是陸秀米的兒子譚功達。作品中，譚功達進一步深化了母親的愿望，建立了天下大同的小社會——人民公社。形式的不同遮蔽不住精神的相似，母子都將建立理想中的“烏托邦”社會作為堅定的人生方向。與男主人公形成對照的是作者情感投入最多的女主人公姚佩佩。格非曾強調，寫作中，感覺譚功達不足以表達內心，便著力描寫姚佩佩，對她的情感超過了譚功達，感受到了自己與姚佩佩之間密切的關聯。

父親被槍斃、母親上吊自殺，這位十三歲的花季女孩姚佩佩仿佛一夜之間經歷了所有的苦難與冷暖。她渴望被人呵護，渴望愛情、友情，但生活的打擊太過沉重，內心變得敏感而脆弱。被姑媽收養后，面目猙獰的姑媽用一切言語羞辱她，在此后寄人籬下的歲月里，她一直想逃離現實，遠離生活，逃到一個孤島隱居。譚功達的出現像一束光，照亮了她暗無希望的生活，充滿畸形的愛讓她暫時有了依靠。然而，現實荒謬，她被強暴，失手殺死強暴者后，被通緝逃亡直至被抓槍決。姚佩佩如同文學史上經典的“多余人”形象，有著自己的驕傲、執著，卻對殘酷的現實無計可施，不被社會接納，固守自我而被社會洪流拋棄。死前她與譚功達的靈魂重逢，相守一生的孤島便是陸家至死追尋的“桃花源”。

《山河入夢》的時間跨度自1956 年至1976，是現實生活政治化最為突出的時段。但不同于《人面桃花》中的陸秀米，格非筆下的姚佩佩終其一生都在努力與政治、與現實、與生活保持最大的距離，逃離其外，試圖找到人生的桃花源。找尋的過程中，姚佩佩的思想、行為與秀米有所差異，多了積極、勇敢的色彩，人物形象也更加鮮活。但命運多舛，一直想要置身事外的姚佩佩因一時失手而踏上了被通緝逃亡的道路，她的一生都與現實世界脫節，與社會格格不入。作家格非借這個人物形象的塑造表達了對世界的詰問，憂郁與傷感的色彩依然濃厚。

（三）深陷焦慮的追隨者——龐家玉

《春盡江南》巧妙運用一個角色兩個身份的手法，以人物身份的轉變來折射社會及時代精神的轉變。

作品中女主角原名李秀蓉，五歲時母親去世，隨父親搬至寡婦家中，幼年深陷焦慮，渴求關愛，孤獨感始終揮之不去。作為一個對文學抱有深切渴望、對詩人懷有愛慕之情、對生活充滿熱情的文學女青年，她將初夜獻給見面不到一天的男人，卻慘遭拋棄，甚至被拿走所有錢財，人生之夢受到重創。時過境遷，二人再度相遇，女主角已改名龐家玉，成為社會精英律師，一個月后兩人結婚。姓名變化的背后，寓意著性情、人生追求的變更。龐家玉終其一生不停追趕，一步也不能落下，要融入時代洪流，在世俗挾裹中逐漸異化。然而其丈夫譚端午，曾經是小有名氣的詩人，主動選擇被邊緣化，自我放逐于社會之外。相反的精神世界和生活狀態導致二人的人生錯位，丈夫對龐家玉悲憫、厭棄，龐家玉對丈夫在現實中的無能鄙夷、嘲諷，彼此愈加疏離。但造化弄人，得知自己身患絕癥后的龐家玉極力想為自己的人生尋找一個極點，為愛情理想尋找一個安身之所，但最終仍是無果而終。

龐家玉是時代的祭品，用單薄的身軀承載著男性的另一半邊天，但在世俗生活的擠壓下，一切陷入困境，愛情被消解，理想主義的夢想也轟然坍塌。格非借此表達了對生命終極的追問。

二、不同時代背景下的女性悲劇

“江南三部曲”的三篇作品獨立成篇，但在時間上有著明顯的接續關系，以江南的一個百年家族為書寫對象來穿針引線，描繪了自晚清至21 世紀這百年間中國社會、歷史、知識分子等一系列問題，探尋人類身處不同時空所面臨的生存困境，寄托了作者對民族命運的深沉思索，呈現了中國內在精神的衍變軌跡。

三部曲是一部聚焦失敗者的書，書中家族的祖孫四代為了實現“烏托邦”式的理想國、為了追尋桃花源般的夢幻國度而前仆后繼，被世人稱為瘋子，最終他們瘋了、啞了、爛了、死了，都以失敗告終，落得個家破人亡的結局。失敗如同不可逆轉的宿命降臨在一代又一代人身上，而其中在歷史長河中倏忽而過的三位女性，雖性格、際遇相差甚遠，但都天生麗質，敏感細膩，聰慧多情，均身世坎坷，飽受不公。她們富有理想主義的精神氣質，卻背負著宿命般的傳承，或是烏托邦夢想的實踐者，或是被烏托邦掩埋的埋葬者，充滿著烏托邦理想幻滅之后的痛苦與掙扎。同時，格非以性作為切入點，窺探歷史，描繪現實，表現了烏托邦時代性失范的嚴重現象。

本文通過敘述以女性為典型的悲劇人物在面對不可控的外部世界、不可逆轉的時代巨變時的生死沉浮，通過對女性無一幸免不可避免的悲劇命運的書寫，展示無論是關乎集體還是關乎個體、無論是關乎實體還是關乎精神的烏托邦夢想與實踐的落空、解體、灰飛煙滅，作者格非為世人描述了作為寓言的“烏托邦”理想之難以企及和不可實現，為這一寓言的終結畫上了難言的省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