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國強 [長治學院沁縣師范分院,山西 長治 046400]
陶淵明是我國田園詩的開創者,也“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個大量在詩歌中表現飲酒并把它確立為一個重要文學題材的詩人”。陶淵明現存詩文145 篇,言及酒者有56 篇,約占他現存詩文的39%,其中,直接以酒或飲命名的就有《飲酒》《止酒》《述酒》《連雨獨飲》共23 首。這一數量及創作比例,在中國詩歌史上,可以說是空前的。
陶淵明在他的飲酒詩中或憶或敘,基本記錄了他的一生。白居易《效陶潛詩》云:“先生去已久,紙墨有遺文。篇篇勸我飲,此外無所云。”白說雖有夸張,但也足以說明陶淵明飲酒詩在整個陶詩中的重要地位。本文通過文本細讀,從生活化色彩、哲學性思考、詩意中凸顯醉意等幾個方面,探討陶淵明飲酒詩所呈現出的極富個性化的藝術特點。
陶淵明的人生因田園與詩酒有了詩意,而他的飲酒詩又體現出濃郁的生活氣息。《時運》說:“稱心而言,人亦易足。揮茲一觴,陶然自樂。……斯晨斯夕,言息其廬。花藥分列,林竹翳如。清琴橫床,濁酒半壺。黃唐莫逮,慨獨在余。”顯然,在這個過程當中,酒是陶淵明“詩意地棲居”的重要媒介。
除自斟自飲外,陶淵明的世俗人生也比較豐富。陶淵明因性情坦蕩與為人赤誠,既能安于貧樂,也在與朋友及鄉親的交往之中得到認可與擁戴。正如《擬古》所言:“出門萬里客,中道逢嘉友。未言心相醉,不在接杯酒。”酒固然是交游生活的重要內容,但真正使人心醉的卻不在酒,而在于心。陶淵明對朋友往往一見如故,以心相許,這種“未言心相醉”的性情之交,又極大地豐富了陶淵明的世俗生活和精神世界。陶淵明詩作中有大量和詩或贈詩是寫給這些交心的友人的,且大都與酒有關。如與丁柴桑“放歡一遇,既醉還休”,與龐參軍“我有旨酒,與汝樂之…… 一日不見,如何不思!……送爾于路,銜觴無欣”,與劉柴桑“谷風轉凄薄,春醪解饑劬”,對張常侍感慨“屢闕清酤至,無以樂當年”,對郭主簿則又“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字里行間,顯出了陶淵明的真性情。
除友人之外,與勞動人民的朝夕相處也是陶淵明世俗生活的重要內容。與勞動人民和諧相處,并得到農民的尊重與愛護,是陶淵明能安貧樂道、終老田園的重要原因。而陶淵明的飲酒詩也大量記錄了其與鄉親們其樂融融的生活場景。如“過門更相呼,有酒斟酌之。農務各自歸,閑暇輒相思”(《移居》其二),如“漉我新熟酒,只雞招近局”(《歸園田居》其五),如“得歡當作樂,斗酒聚比鄰”(《雜詩》其一)。這些詩作,為我們描繪了詩人與農民打成一片、其樂融融的生活景象。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乞食》所言:“饑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 行行至斯里,叩門拙言辭。主人解余意,遺贈豈虛來。談諧終日夕,觴至輒傾杯。”在那個物質條件極度匱乏的年代,即使遇到荒年困境,詩人也能得到這些農民朋友的接濟與善待,既是民風淳樸使然,也是詩人躬耕田園、慷慨善待農民換來的福報。
“我思故我在”,陶淵明自覺地選擇了退隱田園,是在清醒地認識現實的基礎上,對自由意志的實現,因而具有存在主義的哲學意義。在陶淵明的飲酒詩中,不乏對現實的深切認識,以及理想與現實的矛盾沖突。陶淵明在生命、死亡、入世、隱居等命題上,體現出哲學上的深刻思考。按袁行霈先生的考證,陶淵明一生從政大約六年左右,四十七歲之前大部分時間都屬在家閑居,五十四歲之后又歸隱田園再不出仕。以其四十歲時所作《榮木》看來,“先師遺訓,余豈之墜?四十無聞,斯不足畏。脂我行車,策我名驥。千里雖遙,孰敢不至?”陶淵明自詡為孔子的弟子,其積極入世的態度還是很明顯的。但他終究以歸隱田園否定了自己四十歲時還在堅持的人生追求,究其原因,既是因時局動蕩而產生帶來的避禍心理使然,也是其自身追求人格獨立、精神自由的必然選擇。正如他在七十六歲所作《自祭文》中所言:“寵非己榮,涅豈吾緇?捽兀窮廬,酣飲賦詩。識運知命,疇能罔眷?余今斯化,可以無恨。”時運乖張,詩人能做的只有酣飲賦詩。盡管對生命滿懷眷戀,但能保持高潔直至終老,也沒有遺憾了。這種認識,既是基于“識運知命”,也是對自己所做出的人生選擇的自覺體認。對死的坦然面對,正是基于對生的深切體悟。二十首《飲酒》中,不乏對種種人生命題的哲學追問與體悟。其中有對生命短暫的感嘆,如“一生復能幾,倏如流電驚”。也有對人生意義的追問,如“死去何所知,稱心固為好”。死去的事既然無從知道,那么活著就要以“稱心”作為幸福的標準。何為“稱心”呢?“吾生夢幻間,何事紲塵羈”“嘯傲東軒下,聊復得此生”。“稱心”恐怕正是這種不為“塵羈”所系的放曠自得,這種于東軒下放聲長嘯的悠閑自在。
歸隱田園的自在自得,并不能完全消解理想與現實的矛盾。雖能超然物外,卻也常常對現實充滿激憤,這種激憤,在飲酒詩中也時時流露出來。《雜詩》其二中,有“欲言無予和,揮杯勸孤影”的孤獨,有“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的無奈,更有“念此懷悲凄,終曉不能靜”的憤懣。但這種矛盾,這種孤獨、無奈與憤懣,最終通過飲酒賦詩得到了形而上的超越。正如《連雨獨飲一首》所謂“試酌百情遠,重觴忽忘天”。酒一沾唇,種種世俗名利皆已遠離,再飲則忽而“忘天”矣!《莊子·天地》云:“忘乎物,忘乎天,其名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謂之入于天。”顯然,陶氏之“忘天”有追尋老莊的意味。本詩結尾又言:“形骸久已化,心在復何言!”形骸久已變化,但本心尚在,初心未改,夫復何言!《莊子·知北游》云“古之人外化而內不化”,陶淵明的精神追求也正在于此。這種追求,是理想抱負難以實現的自覺選擇,也是對黑暗現實的主動疏離。正如儒家所言“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陶淵明的選擇正是對獨善其身的追求,對自己高潔人格的不斷確認與堅持。
當然,這種道家兼儒家的境界,恐怕也只有如陶淵明這樣的才華與境遇才能體會。歸于田園、返于自然,雖有疏離黑暗現實的無奈,卻也通過自覺選擇與體認重新獲得了自由。莊子《大宗師》云:“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意為:“真人不悅生惡死,自然對待生死而做到無拘無束。”陶淵明在飲酒詩中體現的哲學思考,明顯帶有這一意味。
反映現實、寄托理想、思考人生,建安時期的詩人如曹操,在“對酒當歌”中都有這些豐富的內容。陶淵明的飲酒詩,除了生活化與哲學化之外,還在詩意中凸顯著醉意。
陶淵明的飲酒詩,多為酒后之作,其《飲酒》二十首更是如此。序曰:“余閑居寡歡,兼秋夜已長,偶有名酒,無夕不飲,顧影獨盡。忽焉復醉。既醉之后,輒題數句自娛,紙墨遂多。辭無詮次,聊命故人書之,以為歡笑爾。”這里說得很明白:詩人閑居田園,沒有什么消遣,于是每晚都獨自飲酒,這些詩是“既醉之后”“自娛”的結果。歷來論家多注意到了陶詩的意境,往往忽略了其詩中的醉意。這種醉意,與詩人追尋老莊的忘天之道,是互為表里的。以《飲酒》其五為例。首句“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其實這一句妙就妙在一個“結”字。結,打結也,古人結繩記事即是這個用法,一個小動作,后面應該跟“繩”“網”等小物件。但在這首詩里,這個小動作后面跟著一個大物件——“廬”,也就是房子,這就要注意了。詩人兩手一比畫,一座房子就起來了。這是一種什么情形?詩人醉矣!醉而以仙道自居,一座房子建造起來也就那么輕而易舉。這是詩人的醉態,也是詩人的想象。有了這點想象,才有“在人境”的驚異,才生“而無車馬喧”的感慨。這種飄飄然、忽忽然,是與其“忘天”之意相呼應的。“問君何能爾”君者為誰?詩人自己也,一者為形,一者為影,形影相對,一問一答。“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是對“人境”的詩意概括,這里沒有世俗的喧鬧,只有內心的悠然自得。與南山相視而不覺自身渺小,夕陽下云氣繚繞,飛鳥結伴而飛回。這不正是老莊之忘我之境嗎?“人在美的觀照中,是一種滿足,一個完成,一種永恒的存在,這便不僅超越了日常生活中的各種計較、苦惱,同時也即超越了死生”。“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既已忘我,自然忘物,物我兩忘,何須言辯?
同樣突顯醉意的如“一觴雖獨進,杯盡壺自傾”(《飲酒》其七),你別看我是一個人獨飲,酒杯一空,酒壺自己就傾過身來給它倒上了。這當然是醉話,卻盡顯出詩人的自在自得之意。在酒杯與酒壺一盡一傾之間,詩人已經“忘我”。
綜上所述,陶淵明的飲酒詩既記錄了詩人豐富的詩酒人生,又體現了詩人對“死生”等哲學命題的獨特思考;更難能可貴的是,詩人通過酒把藝術化的人生與哲學性的思考連接起來,并在濃濃的醉意之中表達了自身由內而外的“忘”,藝術地實踐了莊子的宇宙觀與人生觀,并在這種實踐中體現了對莊子“物我兩忘”之境的參悟及這種參悟與現實的關系。
① 楊 立群:《陶淵明詠酒詩探討》,《廣西社會科學》2011年第2 期,第114頁。
② 據 袁行霈《:陶淵明集箋注》,中華書局2011年3月第1版。
③ 參 袁行霈:《陶淵明年譜簡編》,《陶淵明集箋注》,中華書局2011年3月第1版,第427—444頁。
④ 許 建良:《莊子幸福實踐的個人當為思考》,《武陵學刊》2018 年第6 期,第8頁。
⑤ 徐 復觀:《中國藝術精神·石濤之一研究》,九州出版社2014年3月第1版,第11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