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美娟[廣東白云學院教育與體育學院,廣州 510450]
詞這一文學樣式,起源于民間里巷之曲,本來就是俗體。今存最早的詞集《敦煌曲子詞》所保存的不少早期詞作都是用民間俗語寫成的,到了五代、西蜀、南唐,除李煜、韋莊等少數詞人外,詞壇出現了一種與前不同的“雅”的傾向,多數詞人以曲而不俗、含而不露、柔婉而不失粗豪,即所謂的“清空”“騷雅”為詞之正宗。而承襲早期詞的風氣而來的俗詞卻遭到了非議,詞的雅俗對立也就正式出現了。降之北宋,由于社會生產力發達,商品經濟日趨繁榮,市民階層不斷壯大,新興的市民階層則更是迫切地要求有一種通俗的市民文學,以適應他們的文學水平的需要,不論是唱詞的歌妓,還是聽詞的市民,他們的普遍要求是詞能聽懂,并且要求歌詞與實際生活有著密切的聯系。這些都為柳永提供了制作俗詞的必要和可能。仕途失意,功名無望,使他長期與市民階層接觸,了解了他們的生活,這樣的經歷為他創作俗詞提供了得天獨厚的條件。由于這種特定的社會生活背景,柳永大量創作俗詞,他的《樂章集》收俗詞大約120首。盡管他俗詞創作的成就很高,卻一直遭到非議。宋代文人所譏諷柳永的俗詞主要指兩種情況:一種是思想情調上的庸俗,所謂“閨門淫蝶之語”;另一種是語言風格和詞語的俚俗,也就是“不知書者尤好之”的通俗形式。在這些文人雅士看來,“不知書”的俗子是不能夠欣賞詞的。而歷來對柳永的非議,也往往集中在那些情調低、描寫歌妓和抒發男女戀情的詞上。筆者認為,對于柳永的評價,不應只滿足于對歷史人物進行純粹的道德評價。其實,充溢柳永整個意識領域的是一種與正統觀念相矛盾、略帶市民色彩的享樂意識,柳永在文學史上的貢獻在于他把詞從達官貴人的歌舞宴席引向青樓市井。本文就柳永的俗詞創作,從審美的角度,談談俗詞之“美”。
由于柳永長期混跡于社會下層,他的創作更多地從都市生活、市井百姓中攝取題材,表現市民生活的實際,用平白如話的俚俗之語發泄心中的不平和憤懣。在他的俗詞中,婦女題材和涉及婦女形象的詞占大多數。詞中的婦女形象,主要是歌妓、舞女,所寫之事大抵歌舞情愛以及她們的戀情。“幾于篇篇皆游冶之作,亦屬可厭”,這些詞作,對柳永仕宦道路和生前身后的名聲有極大的影響。柳永備受歧視排擠,蹭蹬仕途,主要是由于這些詞作。例如《斗百花》:
煦色韶光明媚,輕靄低籠芳樹,池塘淺蘸煙蕪,簾幕閑垂風絮。春困厭厭,拋擲斗草功夫,冷落踏青心緒,終日扃朱戶。遠恨綿綿,淑景遲遲難度。年少傅粉,依前醉眠何處?深院無人,黃昏乍拆秋千,空鎖滿庭花雨。
詞中描寫了一名被拋棄的年輕女子思念情人而不得見的悵怨心情。上片寫她面對大好春色而深感寂寞的情緒,下片寫她思念情人而百無聊賴的心境。詞中主人公面對綿綿春意,連“斗草”的心緒也沒有,終日“扃”朱戶,這種反常的情緒原因何在呢?“遠恨綿綿,淑景遲遲難度”解開了懸念。“年少傅粉,依前醉眠何處”點明了“遠恨”的內容,說她想念的那個年輕人搽著脂粉,又像以前在她這兒喝醉共眠一樣到別處去尋歡作樂了吧?這包含了年輕女子對“年少”往日恩愛的回顧,更包含著她對他今日薄情的怨恨,表達了一個被拋棄的女子一腔纏綿悱惻而又怨悔交集的心境。在萬般愁緒無可解脫的情況下,她只好拆秋千來排解。可是拆秋千又能怎樣呢?“空鎖滿庭花雨”,“空”字便把她拆秋千而不再有“年少”欣賞,只有滿庭落花與她一起空自關在這深院中的冷落心情肆意地渲染出來,意在言外。這首詞表現了女子與所屬意的情人相別后,除真摯的相思外,怕被忘卻和遺棄的憂慮常常如噩夢一般折磨著她們脆弱的內心。她們往往因“少年公子負恩多”而“珠淚紛紛濕綺羅”(《拋球樂》)。在那樣的社會里,男子始亂終棄,女子受男子欺騙后被遺棄是司空見慣的事,所以,當她們一旦找到自己中意的男子后,就更擔心被遺棄。
這種擔心在另一首《定風波》中表現得更深刻:
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猶壓香衾臥。暖酥消,膩云亸,終日厭厭倦梳裹。無那,恨薄情一去,音書無個。早知恁么,悔當初,不把雕鞍鎖。向雞窗,只與蠻箋象管,拘束教吟課。鎮相隨,莫拋躲,針線閑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恨薄情一去,音書無個”竟使這個女孩子如此愁苦,以至于悔恨交加,精神負擔如此之重,她是在害怕“所歡”對她的“拋躲”。她后悔未將心愛的人拴在身邊,終日廝守。這首詞里的她恨得深,悔得真,其真情熾如烈火,其心靈明若清泉。全詞以同情的口吻寫出了那些不幸的妓女被遺棄后無以復加的懊恨心情。
如《斗百花》《定風波》這類表現妓女們害怕被情人忘卻、擔心被拋棄的復雜心情的詞還有《少年游》《錦堂春》等,這類詞均寫得情真意切。王國維論詞,以有境界為上,他說:“境非獨謂景物也……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人間詞話·卷上》)而《定風波》如此直率地表現了妓女們的內心世界,堪稱佳作。同時代的晏殊認為此詞俗不可耐,但是若把晏殊“閑愁閑悶”的無病呻吟和柳永這類“若赤子之啼笑然”(況周頤:《蕙風詞話》)的哀感頹艷的真情比較起來,其境界之高下,不言而喻。
《晝夜樂》則是另一種情調:
洞房記得初相遇,便只合,長相聚。……直恐好風光,盡隨伊歸去。一場寂寞憑誰訴?算前言,總輕負。……一日不思量,也攢眉千度。
全詞從“憶”寫起,把她思念最深的事和盤托出,表達了她情深意濃的癡情和與情人離別后的相思。主人公自己悔,自己恨,一點兒也沒有遷怒對方,而且把責任包攬了下來,正是情癡的表現。那種深入肌膚的感情,可以說是到了極限。“一日不思量,也攢眉千度”傳達出了她們的苦悶心聲。表面看來,她追求的是個人情感,但在當時的環境下卻有一定的社會意義,詞人成功地刻畫出特定歷史環境中人物的內心世界,這是由詞人的生活基礎決定的。類似的作品還有《采蓮令》《傾杯》等,都表達了一種妓女懷念羈旅行役中的詞人的愁緒。
妓女這個群體,也跟普通人一樣,有著豐富的內心世界,正如《迷仙引》下片寫道:
已受君恩顧,好與花為主。萬里丹霄,何妨攜手同歸去。永棄卻,煙花伴侶。免教人見妾,朝云暮雨。
在玩弄妓女的社會制度下,有誰會關心社會最底層的妓女們的喜怒哀樂,并了解她們的希望和追求呢?這首詞直接以妓女的口吻訴說,熱烈而明朗地道出了她們的心事,道出了她們厭倦風塵、追求真正愛情的心愿。這種情況是少有的,作者看似只客觀地寫出來,可字里行間卻流露出對備受凌辱的妓女渴望跳出火坑、獲得自由的同情。這首詞的主題是嚴肅的,閃爍著人性的光輝。我們從這凄婉動人的苦求聲中可以洞悉妓女們那追求幸福愛情的人之常情,這是一個被踐踏的女性發自內心的哀告和呼喊!她們一方面表達了隔斷風塵、忠于愛情的決絕之志,一方面又流露了祈求諒解、掙脫苦海的奢望,還隱含了對“君”打破世俗之見的希冀與渴望。
從以上幾首詞的分析中,我們可以概括出柳永俗詞的思想內容不外乎三個方面:寫離別的愁緒,寫對被忘卻和被遺棄的憂慮,寫妓女對真正愛情的向往與追求。這些詞作的共同特點是,從強調人格平等的角度,把妓女當作“人”對待,以她們的口吻,表達了她們盼望跳出火坑的強烈愿望,字字句句都是血淚的控訴,抒發了詞人對她們苦難身世的莫大同情,充溢著人性美。
此外,柳永俗詞除了具有深刻的主題外,對妓女形象的刻畫也不容忽視。妓女以色事人,表現她們的作品也就離不開對色藝的描寫。這類詞的結構也大體雷同,上片寫妓女的色或才藝,下片寫離別的相思或是相見時的歡愉。如《西施》:
柳街燈市好花多,盡讓美瓊娥。萬嬌千媚,的的在層波。取次梳妝,自有天然態,愛淺畫雙蛾。斷腸最是金閨客。空憐愛,奈伊何。洞房咫尺,無計枉朝珂。有意憐才,每遇行云處,幸時恁相過。
還有諸如“香靨深深,姿姿媚媚,雅格奇容天與”(《擊梧桐·香靨深深》),“奇容艷色”“天真妖麗”“自然標格”(《滿江紅·訪雨尋云》),“天然俏,自來奸黠。最奇絕,是笑時,媚靨深深,百態千嬌,再三偎著,再三香滑”(《小鎮西·意中有個人》)等,都表現了妓女們的美好姿色,是一種天生麗質、賞心悅目的自然之美。這些形象如蟲娘、佳娘都帶有一種清新的美妙,詞人所持的態度是嚴肅的、肯定的,不但沒有任何色情、狎淫的態度,反而流露出真誠的贊美之情。在視妓女為“婦人小物”的當時社會,柳永對她們的才藝和姿色表現出欣賞甚至贊美,也是人格平等思想的體現。
柳永俗詞的基本風格,或婉約優雅,或直白淺俗,體現出市民文學的形式美。首先,柳永俗詞所表現出的是以外展的方式追求內在心靈的震動感。俗詞中那種痛苦的申訴和追求使讀者產生揪心攝魄的內心顫動,它不像雅詞以寧靜幽邃的意境為表現的中心和感應的歸宿,而是把實在的生活和一己之情進行直觀的描述和傾訴。雖然它不能引導人們在其本身的思想、情感線索中進行有意味的升華和聯想,缺乏“隱秀”之美,因而妨礙了其表現的內容轉化為廣泛意味符號的可能,含有的欣賞再塑性便不免薄弱,但它引導人們對其反映的生活、情感產生直接的、瞬間的共鳴,而對其表現的“痛點”或“悅點”更易把握得準確、真切,從而由此一點拓展,延伸到對其生活、情感的思索。它沒有意味深長的哲理,也沒有艱深晦澀的比喻,卻用平白如話的詞語,引導人們不僅對其表達的感情,同時更對孕育、造就這種感情的生活本身做出評價。
傳統雅詞的鋪敘是把鋪排景物、敘述事態、抒發感情融為一體,而柳永俗詞的鋪敘則偏于敘事。從柳永偏雅的《八聲甘州》可以看出雅詞的鋪敘特點,上片寫到面對江天暮雨、殘照關河,詞人本是在“登高臨遠”,而換頭卻以“不忍”二字領起,在內容方面是轉折翻騰,在感情方面是委婉深曲。“登高臨遠”的寫景為的是想望故鄉,但故鄉太遠,“愛而不見”映入眼簾的,只是更能引起思鄉的凄涼景物。如上片描寫的,這就自然使人產生了“不忍”的感情,而鄉思一發,更加難于收拾了。下片為對方設想,由于自己思歸心切,因而聯想到故鄉親人也同樣盼望自己歸家。本是自己倚闌凝愁,卻說“佳人”不知自己愁苦。“佳人”懷念自己,出于想象,本是虛寫,卻用“妝樓颙望”的具體細節表達懷念之情,仿佛實有其事。倚闌凝望本是實情,卻又從對方處設想,用“爭知我”領起,則又話實為虛,十分空靈。鋪敘的描寫就在時虛時實中展開,這首詞把設景造境和敘事結合得十分完美。而俗詞《斗百花》則是另一種鋪敘方法,更確切地說是在敘事,是為刻畫主人公內心思想感情服務的,不像《八聲甘州》中的鋪敘是為創造意境服務的。《斗百花》詞中的主人公形象豐滿,個性鮮明,筆墨高度集中,抒情層層加重,最后“一日不思量,也攢眉千度”直把癡情寫到“非君不可”的地步,這首詞由此也獲得了激動人心的藝術力量。可見,柳永俗詞的鋪敘以敘事為主體,在敘事中以對人對事的看法,評價表露作者的情感。它與雅詞的鋪敘相比不免顯得單調,但是,柳永善于用這種偏于敘事的鋪敘為起點和基本架構,同時汲收、融合雅詞的傳統,推陳出新,形成自己俗詞特有的鋪敘手法和結體方式,彰顯出市民文學的形式美。
柳永俗詞多以白描見長,凡鋪敘景物,傾吐心聲,大都層次分明,語意深刻,絕少掩飾假借之處。他大量吸收口語入詞,一掃晚唐五代詞人的雕琢風氣,《憶帝京》全用口語寫成:
薄衾小枕涼天氣,乍覺別離滋味。展轉數寒更,起了還重睡。畢竟不成眠,一夜長如歲。也擬待、卻回征轡,又爭奈、已成行計。萬種思量,多方開解,只恁寂寞厭厭地。系我一生心,負你千行淚。
這首詞運用市井白話,通過緩急輕重的語氣表達了人物內心情緒的起伏變化,口語化顯出了詞調的優越性。這樣世俗的內容和通俗的表現形式是柳永“以賦為詞”的俗詞的生命力所在,也是當時流傳廣泛的原因。
柳永早年遵循的是一條與歌妓樂工合作的創作道路,這條道路規定了柳永創作的基本原則——盡量地、積極地適應歌妓們的演唱需要和市民的審美情趣,從而也就決定了柳永俗詞最基本的也是最主要的特征——濃厚的市民情懷和市民文學的形式美。唐圭璋認為,柳永俗詞“通俗易懂,明白家常,極富音樂美”,既能運用市民口語,又善于融化前人詩句,他的妓情詞的表現形式就是直陳,《傳花枝》《秋夜月》都是這方面的代表作。柳永俗詞的直陳還有另一個明顯的標志,即常用一些說故事的詞語和口吻。“記得當初,翦香云為約”(《尾犯》),“別久,帝城當日,蘭堂夜燭”(《笛家弄》),“追舊事,一晌憑闌久”(《傾杯樂》),這些詞語和口吻,頗似宋代勾欄瓦肆中說唱文學的形式,既充實了生活內容,又豐富了詞的表現手法。
在勾欄瓦肆中經歌妓之口演唱的歌詞,是一種高度時間化了的聽覺藝術,許多細節稍縱即逝,細致的寫景文字就顯得多余。柳永很好地把握了這一點,他的俗詞表現出多側面、多層次的烘托渲染和時空關系的穩定性。《秋夜月》就是如此,全詞敘述了自己同情人的重逢,時空關系上無任何跳躍,章法上無任何曲折,一筆到底,十分準確地寫出了“我”與“伊”在“重歡宴”時的復雜心情。從“我”來講,當初以為別后便無緣相見,但今日卻“不期而會”正好設酒開宴,款曲言歡,不料“伊”卻愁眉不展,“萬般幽怨”,不免有些掃興,但念及“伊”的一片好意,也就“不免收心”。從“伊”來講,與情人重逢,本是賞心悅事,卻忍不住“盈盈淚眼”,究其緣由,無非自己“心下有事”。什么心事?原來是為了向情人剖白寸心,以示忠誠愛情,“別無縈絆”,同時也暗示對方不要疑神疑鬼,二三其德。這首詞生動地寫出了兩個人的復雜心理,得益于柳詞市民文學的鮮明特征。柳永做的這些革新,拓展了俗詞的表現領域和表現技巧,從而使歷來不登大雅之堂的歌詞取得了與傳統雅詞分庭抗禮的地位。
由于不幸的生活遭遇,柳永與下層人民接觸頻繁,創作了大量的俗詞,這些詞多用細密而妥帖、明白而家常的俚言俗語描寫下層市民尤其是妓女的生活面貌,為民間所喜聞樂見。他的俚俗可以說是令人矚目的俗、獨具一格的俚,猶如布裙荊釵、淳厚健樸的村姑,即使不施脂粉,也有特殊的魅力。然而,他的俗詞在當時一直遭到達官雅士的貶斥、蔑視和謗辱,同時代的張先曾譏笑柳詞“語意顛倒”,蘇軾也批評秦觀學柳永俗詞“詞語塵下”,黃升的《花庵詞選》、沈伯時的《樂府指迷》、張炎的《詞源》等也都對柳永俗詞有詆毀,對他的非議集中在那些描寫歌妓和抒發戀情的詞中。當時,北宋統治者把詞作為吟風弄月、粉飾太平的一種點綴品,他們狎妓成風,將歌妓當成取樂的對象。而和一般士大夫不同的是,柳永把自己置于與她們平等的地位,為秦樓楚館度腔制曲,這對以儒學正統觀為標榜的統治階級文人來說,簡直是一種挑釁。在他們看來,柳永是一個有才無行的浪子文人,然而可貴的是,這個被他們不齒的“浪子”在其俗詞中有意無意地捅破了趙宋王朝歡歌宴舞所掩飾的社會問題和階級矛盾,真實地反映了社會下層人民的悲劇生活、悲慘命運,對那些把享樂建立在歌妓們痛苦之上的士大夫階級進行了有力的抨擊。從反映市民階層的喜怒哀樂、理想和追求這個意義上來說,柳永俗詞具有一定的人民性。
柳永俗詞展現了世俗生活中真實的一角,表現了濃艷脂粉下的淚痕。他把秦樓楚館如實地引入詞作,以歌妓為主角,透過她們“日逐笙歌”的強顏歡笑,看到她們寂寞凄苦的真實生活和空耗年華的悲苦命運。詞人用他飽蘸情感的筆伸向歌妓樂工的內心世界,反映出生命中不甘屈辱、追求真誠愛情的美好心靈。他對愛情的表現不在廟堂、不在山林,而在愛情本身那種受到沉重壓抑后的纏綿、深婉的體會。柳永把歌妓們在愛情中追求生存的愿望作為俗詞的真正主題,從而使俗詞更有生命力,雖不高雅,卻是對封建禮教和儒學正統觀的沖擊,體現了柳永對傳統道德觀、人生觀的叛逆。
柳永是一個被排斥于官場之外的失意文人,他能放下士大夫的架子,敢于接受流行于民間的新興曲子,同時把這種萌芽狀態的新興曲子提煉為通俗化和口語化的俗詞。在解決新內容與舊形式的沖突中,他勇敢地擔當開創新形式的重任,而在內容上表現平等真摯的情愛,特別是女性對愛情的留戀、執著和忠誠。對于這種沖破封建禮教去爭取自由的社會性意義和價值,柳永給予肯定,并通過這條與歌妓樂工合作的俗詞創作道路,系統地建立起慢詞的體制,擴大了詞這種本起源于民間的俗文學的社會基礎,豐富了它的美學風貌,具有積極的社會意義。
在充分肯定柳永俗詞創作的積極意義的同時,我們也要看到其消極因素。首先,應正確認識柳永與歌妓們的感情。我們只是著眼于當時的社會環境,對比那些玩弄和踐踏歌妓的現象,把以同情和愛憐的態度對待她們、博得了歌妓們傾心的情形看成是一種變態的愛情生活,這與當時統治階級內部真正叛逆的人物的愛情生活,以及今天有著更豐富的情感內容、更新更美的道德標準要求下的一夫一妻制的愛情生活,當然是不能相提并論的。其次,因為受到市民思想的侵蝕,柳永的懷妓、詠妓詞中出現了大膽的色情描寫,沾染上了青樓調笑的作風和一些虛情假意的逢場作戲。前人批評他的詞多褻瀆、惡濫、“下筆不夠珍重”,大多指這些方面,這些消極庸俗的內容不利于文學自身的發展,是封建糟粕,應該加以否定。
我們只能說柳永是中國文學史上最初的市民文學家之一,而不能認為他是統治階級的逆子貳臣。他的思想意識形態不可能徹底擺脫封建傳統觀念的束縛,他的俗詞只是發泄追求功名失意后懷才不遇的心情,他對歌妓們的同情也只能是孤獨而無助的吶喊。從柳永的俗詞創作道路中,我們看到了一個缺乏理想的詞人,即使接觸的生活面很廣,藝術表現手法高明,也掩蓋不了他思想本質上的缺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