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阿娜[南方醫科大學,廣州 510515]
喬伊斯·卡洛爾·歐茨是美國當代重要的女作家之一,“由于她的作品中彌漫著不得緩解的恐懼感,以及她所表達的對生活的悲觀,她被稱為‘美國文學的黑夫人’”。歐茨有著源源不竭的創作力,她創作的文學體裁涉及小說、詩歌、戲劇、散文及回憶錄等,作品幾乎觸及美國生活的方方面面。她的創作手法多樣、多變,尤其對心理現實主義手法的尊崇令其作品具備了獨特的文學特質。“絕大多數短篇小說是我在寫作中運用實驗的方法的一種形式……它們進行的基礎源于心理現實的基礎,但它們經常發生在不同的意識之中。”
歐茨筆下小說對“身體”的關注淵源已久。包括早期四部曲中《他們》為了逃離家庭出賣身體的莫琳、《奇境》忍受丈夫控制與擺布的彼得森太太。歐茨筆下人物多是創傷性碎屑下殘缺的主體,他們在“他者”的窺視下奏響了孤獨與欲望的變奏曲。《二十九條臆想》是一篇從傳統到后現代過渡的代表作,小說以意識流動為線索,穿插細節以攫取讀者在閱讀中發現的喜悅。小說中的精神分裂女患者對他人潛在對話的左顧右盼折射出內心的對話關系。通過她分裂的臆想建構自我的存在與社會的疏離。小說的臆想在“我”、女護士與患有精神病的女人之間輾轉變換,逐漸穿插細節展開人物對話與情節并最終融合為一。“敘事之趣味在于其插曲或者節外生枝。這些插曲可以圖示為圓環、結扣、線條的中斷或者曲線。”歐茨試圖利用一個含混不清的觀察者造成讀者閱讀時的困惑,從而達到掌握讀者思路的目的。人物關系在臆想世界的疑謎中得到展現:女病人與其丈夫之間一觸即發的緊張關系;女病人與杰第思大夫之間的曖昧與冷漠;“我”、女護士與女病人之間的如影隨形與疏離。
以“我”、女病人為圓心,輻射出與杰第思大夫、丈夫之間的關系,透視出兩性關系的復雜。女病人的身體被束縛于婚姻的牢籠之內,企求逃離婚姻,獲得自由。她年輕但沒有朝氣,害怕心跳逝去以及生命的終結。"I am dying.I am disappearing ."(“我快死了。我正在消逝。”)這句夢囈似的重復突出了她的神經特質。女病人害怕丈夫發現自己想要離開他的秘密而把她殺了。她居住的街區環境惡劣,時有入室搶劫和吸毒的青年。她的婚姻就是“陷阱”,而她的肉體墜入一個永遠不能逃離的陷阱受盡擺布。身體的完整性是一個人自我存在之基,而身體和感知力又是主體的自我感知、完整體驗之源泉。
第1至8條是女病人自言自語的獨白式傾訴,構成一個敘述序列,潛在對話者是杰第思大夫。女人的自我感官印象中突出了“心跳”(hearbeat)。“我能聽見心跳離我而去。在我身體里,卻漸漸離去。這是事實。我突然醒來,它又回到我體內,跳得很厲害。我以起床來驅除這寶貝,這心跳。”女病人總想到死,心跳成為她強烈的感官無處不在。同時她壓抑著自我不想讓“他”(女病人的丈夫)聽見。心跳構成小說的節奏點,“節奏作為配置聲音材料的形式,通過體驗可以接受、可以聆聽、可以認知,因為它是布局的形式;而作為一種情感取向,節奏則屬于它要實現的內在的愿望與張力的價值,因此,它是建構的形式。”通過“心跳”可以感知到女病人不穩定、緊張瀕于崩潰的精神狀態,同時又折射出她內心逃離婚姻的焦灼欲望。
在1至8條的敘述序列中,各小節之間環環相扣,利用細節講述填補空白。這就要求讀者在閱讀過程中是一位具有“行動著思維”的參與者,小說并未完全墜入意識流的窠臼。空白是文本隱而不露的聯結點,它們既標示了各種系統組合與文本角度之間的差異,同時也在促發讀者形成觀念的行為。如第2條對人物及地點做了看似隨意的交代。第3條點明了女人和醫生之間的親密關系;交代了醫生名字。結尾處以過去完成時回憶醫生對女護士說過的話,并且用斜體標明:Dr.Geddes had said to me a few days before .Do you want to encounder real life ? Or are you afraid of it ?
第4條“Afraid
”。斜體的運用給人以視覺的沖擊,有力地突出了“害怕”這一意識的感官印象,折射出婚姻帶給她精神上的摧殘。人格是分裂的,是被他者決定的,我們日常所說的“我”只是一個幻覺的自我意象。女病人的病癥是社會化的結果,是被他化的直接體現。人物之間的對話消解了傳統對白之間的問答形式,比如取消標點、將對話雙方的話語、動作雜糅在一起。小說從形式上消解了人物對話的情感色彩,表現為一種客觀冷靜的敘述風格。女病人在婚姻里逃脫無望,婚外與杰第思大夫的曖昧關系也充滿敷衍與冷漠。
女病人對醫生的關注總是“熱切的”“凝視著”“貪婪而又焦急地注視著他”“如此貪婪地注視著他”“注視”等。所謂“凝視”,是主體的“某種自我切割”,是“主體在一種根本性的搖擺不定中懸掛于其上的幻想所依賴的這個對象”。女病人的目光總是聚焦在醫生身上,對“我”則忽視不見。熾熱的目光關注下實際上是精神沖動的體現,即欲望。女病人呈現出美國人靈魂深處孤獨的戰栗,“欲望”是“他者”場域中的欲望折射。文中女病人對醫生的注視(第3、5、7、11條)暗示女病人對杰第思大夫的傾慕。相反,小說同時多次強調女病人對“我”視而不見,“我”處在視而不見的真空中,“我”是另一自我存在逃避的結果。小說敘事視點在女病人和“我”之間的滑動、跳躍,從而造成了一種主體的外位性。主體在這里是迷蒙的、清晰的、不斷變化的、耐人尋味的。在滑動與跳躍的間隙,小說將對整個背景世界、倫理行為等散落在字里行間。
杰第思大夫在第22條參加聚會時對“我”訴說,對女病人念念不忘。診療中女病人想要離開丈夫,追求自由。而杰第思采取的是一味地壓制與反向勸解。女病人的話總是還未說完,醫生總以“和他談談,解釋解釋”來敷衍拒絕。他對女病人的感情十分冷漠。當女病人的丈夫暴怒之下來診所找杰第思的時候,杰第思只想草草息事寧人。女病人的小孩吸毒后出了車禍,“我”勸杰第思大夫去看女病人,他卻說再等等。女護士臆想了女病人被丈夫殺害的情節,彰顯了女病人在這場婚姻中無路可走的困境。女病人最后被丈夫“殺害”,杰第思只是毫無悲痛地將其當作工作之余的談資,很快轉到別的話題之上。
小說全篇是一位孤獨靈魂的自白,仰賴于不同指向的雙聲語,即暗辯體、帶辯論色彩的自白體、隱蔽對話體。“我”與女病人、女護士三者的分離與合一反映了女病人婚姻生活中深重的孤獨與困苦,兩性關系的創傷導致她精神上的雙重身份意識,即意識分裂的扭曲變態。她以逃避的態度躲藏在另一個分裂的意識中,而他者冷漠的態度注定了逃避主體的悲劇性。福柯認為,“人類主體不是一個具有某種本質或本性的自我存在物……是各種社會、政治、經濟和文化因素的產物”。女病人正是各要素聚焦下的體現。
名字是身份的象征,是聯結身體與自我的象征。無論是精神分裂患者、女護士還是“我”,都沒有具體的名字。沒有名字的人是隱形的人,以此來逃避外界的傷害。臆想是對現實世界逃離的一種方式,也是精神分裂病患者得以棲身的虛構世界。精神病患者試圖逃離婚姻的困苦,她的恐懼摻雜的是丈夫帶給她的精神暴力結果。她作為受害者接受了生活中的暴力,作為繼續生存下去的可能,將自己精神分裂多個角色是其唯一的出路。臆想的優勢在于:這對于真實的自我是安全的,與他人隔離與自由,以此得到自我滿足和控制。
人在“他者”的眼中得以確證自身。人試圖以另一個人的角度來定義自己,只有當一個人通過自己的眼睛在另一個人的眼睛中看到自己,才能在他人的眼睛中賦予自己身份,只有相互的認可才能產生健康的視角平衡。小說中的“我”可以不斷地轉換視角、變換身份、進行臆想。人物角色及視角的轉換、人物關系等依賴于分裂出的“女護士”理性的獨白,分布在第2、3、5、6、17、19、26條之中。如第2條開頭:“我沒杜撰她,沒杜撰她的一切。大多數的話是她說的。”作者有效地掌握著讀者的思路,控制著讀者感情上的距離。利用一個本身含混不清的觀察者,是達到這一目的的最有效的途徑。又如第17條開頭:“我沒提到孩子們——”女護士在記錄的間隙通過女病人的敘述臆想出其生活。杰第思大夫阻撓勸解女病人不要離婚,原因在于孩子們怎么辦。女護士的理性語言使小說在現實與臆想之間轉換,形成了時空跳躍的效果。在轉換中不斷補充新的信息,使人物關系得到一步步完善。
《二十九條臆想》是以想象為經緯構筑的一篇雜志小說。她強調作者的媒介作用和寫作的技巧,表現在敘述主體對讀者視角的控制。臆想的內容可以被敘述主體隨時否決,或者敘述主體對臆想內容可以自由控制。潛層對話主體試圖讓讀者相信敘述內容的真實性。敘述者往往會直接以坦白的語言告訴讀者:"I have not invented her,not all of her."(“我沒杜撰她,沒杜撰她的一切。”)大多時候,敘述者會坦言臆想的不真實性:"I have to invent her face because most of it is gone." "So I will invent most of her……"潛層對話的敘述主體還會突然站出來打斷敘述,聲明會擦掉、抹去之前的敘述。如第15條中的"Erase that .Change that ."第22條中的"I want to cross this out ;erase these words ." 第27條中的"I am inventing him as I stand in the corridor,erasing one man and inventing another ." 小說結尾說道:"Of all of us,only you remain ."(“在我們之中,只有你留下。”)“你”就是臆想敘述的潛在對話者——讀者。作者與讀者的隱秘交流就通過讀者得以完成。這種敘述的可逆性使小說帶有了現代性意味。
盡管小說由意識流構筑全篇,但這并未完全消弭情節的發展與可讀性,訣竅在于細節的穿插。細節被賦予了存在的意義:正是由于細節建構了一條隱秘的線索,成為收束全篇的透明的網。歐茨將小說聚焦在“事件”“特征”或者特別的地方,比如斜體的使用。斜體意在強調,給讀者造成強烈的感官印象。
此外,人物的對話是小說結構上的線索,可以作為獨立的故事來閱讀,有很強的跳躍性。這類似于電影中的蒙太奇敘事手法,通過鏡頭的剪輯跳躍來展現對話、表現人物的特點及與他人之間的關系。臆想主體控制著讀者的想象空間,造成虛幻的感覺。小說中的對話,是小說全部經驗的中心,在對話中,作者的聲音仍然起主導作用。對話集中的段落實際上是由作者精心制定的互相連接而又相互統一的有機整體。歐茨通過建筑層面的物理空間、碎片化的日常都市空間、身體權力運作的社會空間,使小說呈現出碎片化特點。同時,蒙太奇手法的運用造成了時間上停滯的感覺,體現出后現代特征。
①McMichael,George eds.Concise Anthology of American Literature
[M].Upper Saddle River,N.J.:Prentice Hall,1998:2269.② Leif Sjoberg,Joyce Carol Oates ."An Interview with Joyce Carol Oates" Contemporary Literature,Vol.23,No.3
[M].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Summer,1982),267-284.③〔美〕J.希利斯·米勒:《解讀敘事》,申丹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60—66頁。
④〔美〕布魯克斯(Brookes,C.)、〔美〕華倫(Warren,R.P.):《小說鑒賞》,王萬譯,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06年版。(以下引文皆出自本書,不再另注)
⑤ 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一卷):哲學美學》,曉河、賈澤林、張杰、樊錦鑫等譯,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19頁。
⑥ 馬云龍:《拉康論凝視》,《文藝研究》2012年第9期,第26頁。
⑦ 莫偉民:《主體的命運——福柯哲學思想研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6年版,第332—33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