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清娥[聊城大學文學院,山東 聊城 252059]
《山那邊的世界》是《薩摩亞觀察家報》主辦的2016年“史蒂文森短篇小說大賽”優秀作品結集《唯文字永存》(薩維亞·薩諾·馬利法編著,童新、王雪峰翻譯,中國青年出版社2018年7月出版)中的第一篇,作者是塞烏利·塞提·阿楊。此前,塞烏利·塞提·阿楊參加過2015年的“史蒂文森短篇小說大賽”,其小說《我父親是中國人》收錄在2015年“史蒂文森短篇小說大賽”優秀作品結集《海洋·家園》中。筆者從主題意蘊的角度,走進《山那邊的世界》,涵泳品味,以獲得精神享受。
眾所周知,短篇小說雖然篇幅短小,卻可以通過描繪典型化的生活片斷,刻畫一兩個人物的主要性格特征,塑造出一兩個典型人物,如魯迅的短篇小說《傷逝》塑造了涓生和子君兩個人物,法國作家莫泊桑的短篇小說《項鏈》塑造了女主人公瑪蒂爾德·路瓦栽的形象。魯迅和莫泊桑通過筆下人物的心理、行為、結局反映出生活的某一本質來,讓讀者窺一斑而見全豹,達到了茅盾在《試談短篇小說》中所說的“短篇小說主要是抓住一個富有典型意義的生活片斷,來說明一個問題或表現比它本身廣闊得多也復雜得多的社會現象”的目標?!渡侥沁叺氖澜纭肪褪沁@樣一部短篇小說。小說塑造了兩個人物:女店主羅莎、兒童“我”。從羅莎的角度,作者贊美了美好的人性;從“我”的角度,作者表達了對人的成長的思考。細讀文本可知,小說的主角是“我”?!拔摇笔且粋€九歲的男孩,因為女店主羅莎的物質資助、心靈滋潤,堅定了奮斗、進取、向上的決心,最終成功地走進了“山那邊的世界”。因此,在筆者看來,成長主題是這篇小說的核心主題。
“成長”是古今中外作家普遍關注的主題之一,存在于不同形式的文學文本中?!俺砷L”的意義有二:一是人的“生長而成熟”或曰“長成”,二是人的心理和性格的成熟。文學表現視野中的成長肯定是關于人的人格心理等方面的長成,而非肉體的長成。塞烏利·塞提·阿楊在《山那邊的世界》中借對“我”這一形象的塑造,完成了他關于成長的諸多思考,表達了對薩摩亞人的關注。
我們知道,成長是一個動態的過程?!澳撤N程度上,穩定的價值觀念及社會身份的形成才意味著成長的真正完成?!倍膶W成長主題的表現策略有多個,就《山那邊的世界》而言,成長思考是蘊含在對人物形象的塑造中的。在小說塑造的兩個人物中,羅莎是“我”成長的引路人,“我”是成長的主人公。
雖然《山那邊的世界》并不具備成長小說的所有要素,不過,從成長主題的角度考慮人物形象,羅莎是“我”成長路途上的引路人和見證人。成長引路人是成長小說的一個重要元素,引路人形象一般有正面引路人和反面引路人兩種。在《山那邊的世界》中,羅莎是正面引路人的形象。她對成長中的“我”產生了最直接的影響,帶領“我”走在心理成熟的道路上。羅莎是一個雜貨店店主,小說從她對“我”的關愛、幫助、啟迪等方面,表現了她對“我”的成長的引導和見證。
1.關愛者、幫助者
《山那邊的世界》以“*”作為分段符號分成四部分。小說開頭部分的內容是傍晚時分“我”奉母命去羅莎的店里買面包。當母親圖福莎讓孩子們去買面包時,妹妹法姑在洗衣服,哥哥、姐姐都指使只有九歲的“我”去,“我”不想去,母親的一句“看我不揍你們一頓”嚇住了孩子們。薩摩亞文化的表現之一是,“父母們有時通過痛打,更多的是通過大聲訓斥和反復談話強迫孩子們遵守”規矩。所以,在薩摩亞家庭中,父母打罵孩子是算不上家暴的,母親自然常以“揍一頓”來威脅孩子。薩摩亞人以年齡來劃分等級,“年齡比親屬關系更具有懲戒性權威”,哥哥、姐姐都可以指揮“我”,而“我”想指揮妹妹。在這樣的家庭環境里,兒童遭受的“精神的虐殺”不僅來自長輩,也來自同輩年長者。在成長過程中,“我”體會到的家庭溫暖和親人關愛微乎其微,而羅莎卻給“我”彌足珍貴的關愛:為“我”的受傷著急,留報紙讓“我”朗讀,拿“我”當兒子看,給“我”做新衣服,給“我”好吃的東西,特意為“我”定做了新木椅。而且,在“我”有了納爾遜圖書館這個新的讀書之處,從而逃避去羅莎的店里之后,她也不計較,仍然給予“我”最大的善意和滿滿的愛!羅莎善良、無私、有愛心、大度,是一個充滿正能量的形象。生活在貧民區的“我”被非親非故的羅莎無私地幫助著,孤獨的心靈得到了溫暖,從而對她感念不已。
2.心靈啟迪者
小說的最后一部分寫“我”學成回國,羅莎卻已過世?!拔摇背3O肫鹆_莎說的“已經看盡了山這邊的風景”的話,明白了羅莎的言行蘊含的人生哲理:“無論你在哪兒,你總是在期待著山外的風景?!庇纱?,我們知道,作者其實是以第一人稱敘事追憶成長,追憶在成長過程中給予自己物質幫助和精神啟迪的山與人。山是瓦艾阿山,人是羅莎。羅莎其實是一個沒有文化的老年婦人,她對外部世界的向往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喜歡“我”給她讀舊報紙上外部世界的消息;二是常常眺望遠處高高的山峰,喃喃地說“已經看盡了山這邊的風景”。報紙為一老一少打開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門,讓他們知道了山外有著與山內不一樣的世界!羅莎喜歡“我”,也是因為只有“我”可以給她讀報紙,讓她了解山外面的世界,獲得精神層面的滿足。童年的“我”或許并不能完全明白羅莎的話,卻可以產生思考:羅莎說這話包含著怎樣的人生期待?羅莎只能看山這邊的景色,而“我”怎樣去山那邊看世界風光?看來,羅莎不是導師型引路人,而是生活啟迪者,她以對自己人生的不滿意支持“我”走向外部世界,啟迪了敏感、向上的“我”。
作者對羅莎這一形象的塑造,豐富了“我”的個人經歷和社會閱歷,從社會文化層面上探討了“我”這一成長主體的命運走向和引路人之間的聯系:在羅莎的無私幫助和精神引導下,“我”漸漸意識到自身的社會角色,更加堅定了對人生目標的追求,并通過自己的努力,改變了現狀,走出了大山,“看到了山外的風景”。
“成長小說”起源于18世紀末、19世紀初的德國,后來發展到整個歐美?!敖浀涑砷L小說敘述成長主人公歷經磨難,遭逢‘死亡’‘再生’等標志性事件之后實現頓悟,長大成人,主體性得以生成。”在主人公的成長過程中,固然會有引路人的形象,但引路人并不能完全左右主人公的成長,一般也不為主人公指引成長的方向,至多也就是充當主人公成長的幫助者和見證人。說到底,成長其實是主人公自己的事,需要自己去完成。在《山那邊的世界》中,“我”成長過程中的磨難就是生存的艱難,比如去瓦艾阿山撿柴火,因撿柴火與別的孩子打架。正因為去瓦艾阿山撿柴火,“我”知道只有爬到瓦艾阿山頂,才能看到山那邊的美景。生活經歷讓“我”從小就有一個夢想:走到山外面去看美麗的風景!“我”是一個早慧、敏感、堅毅、頭腦靈活的孩子,早早就確定了自己的成長目標、人生理想!羅莎的幫助和啟迪是促使“我”實現目標和理想的助力,是幫助“我”爬上人生的“瓦艾阿山”的墊腳石!小說的重點是寫“我”與羅莎的交往和這交往給“我”帶來的心理變化:最初害怕羅莎,后來親近羅莎,最后懷念羅莎。這些心理變化其實是成長主體“我”的頓悟。有了頓悟,才能成長,才能生成主體。作者用回憶的形式串起了幾個生活片段,較完整地展現了一個薩摩亞少年的成長歷程。
小說從“我”九歲時寫起,寫到“多年后,我完成學業,回到薩摩亞”,較詳細地描寫了“我”與羅莎的交往。小說第一部分寫“我”不愿意去商店,原因是通往商店的小路上沒有路燈,黑黢黢的讓“我”害怕,更主要的原因是“我”覺得店主羅莎是個“兇巴巴的女人”——“我”害怕羅莎!“我”所生活的地方幾乎沒有人戴眼鏡,而羅莎卻戴著眼鏡,這讓她與眾不同。在人群中,一個人只要有一點異于常人之處,就會成為眾矢之的。鄰居的孩子們淘氣地往羅莎的店里扔石子,就因為她戴著眼鏡,而“我”也參與其中。眼鏡能產生隔離效果,戴上眼鏡看人與裸眼看人,給被看者的感覺不同,所以,羅莎看“我”時,“我”就感到害怕。但是,羅莎僅僅是外表與眾不同嗎?當“我”被一個胖大漢絆倒時,羅莎對胖大漢的責罵和對“我”的幫助說明了她的心靈也與眾不同!只能聽收音機了解外部世界的“我”視報紙如寶貝,當“我”被報紙上的新聞吸引住而蹲在地上大聲朗讀時,羅莎并沒有制止我,而是讓我一直讀下去。直到她要關門了,就用報紙幫“我”包好面包,還給了我一個棒棒糖。于是“我”發現,羅莎是一個溫和親切、正義熱心的人。當“我”離開羅莎的店往家里走時,“感覺路也沒有我以前想象的那么黑、那么可怕了”。羅莎的熱心與慈愛像點在“我”心路上的一盞燈,開始在“我”的人生道路上放出光和熱!
小說第二部分的敘事很簡單,從情節上看,是寫“我”從羅莎的店往家走時,心情大好。作者在這里交代了“我”的生存環境和成長環境:家在瓦艾阿山腳下,屬于阿皮亞的貧困區。在這里,小說中的重要意象“山”出現了。“我”在長期跟瓦艾阿山打交道時,懂得“翻過瓦艾阿山,就別有一番風光了”。“要想看到這美景,你就必須克服一切艱難險阻,攀登到瓦艾阿山的頂峰?!薄拔摇敝溃瑫x好了,就能改變命運。
小說的第三部分是情節發展的高潮?!拔摇备_莎達成默契,每天去她的店里讀報紙。報紙為一老一少打開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門,讓他們知道了山外的世界!后來,“我”有了更大的讀書場所,就不再去羅莎店里為她讀報紙了,但羅莎知道后并沒有說什么。當“我”內疚地坐回羅莎為“我”定制的讀書專用椅,為她讀報時,羅莎那雙穿透“我”心靈的目光依然充滿善意——她有著大海一般寬廣的胸襟。最后,“我”出國前與羅莎告別,羅莎一點兒都沒有表現得依依不舍,反而為“我”感到無比的驕傲和歡欣,這是與常理不符的表現。作者再一次告訴讀者:羅莎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人!她為“我”能走出大山而高興,歡天喜地為“我”送行!
小說的第四部分是尾聲,交代“我”學成回國后,羅莎已經去世,但“我”永遠記得羅莎的話:“無論你在哪兒,你總是在期待著山外的風景。”話中的哲理意味,“我”也終于悟透。
小說敘述了“我”與店主羅莎交往過程中受到的關愛、獲得的幫助和心靈啟迪。但是,在成長過程中,起決定作用的還是主人公的自主性和主導性。這個聰穎、靈活、勤勞的孩子,在頓悟后,學會了與羅莎的合作交往,在給羅莎讀報的過程中增長了見識,在接受羅莎對自己的善意時不斷完善自我,也不斷發展自我。
在筆者看來,塞烏利·塞提·阿楊在《山那邊的世界》中格外關注人的成長,理由至少有二。
第一,關注薩摩亞青少年的成長。應該說,《山那邊的世界》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成長小說,但文學作品往往通過寫一個人的人生經歷,反映一個群體相似的人生經歷。所以,文學是在一個民族的時代背景、生活環境及精神特性中形成的,它能夠形象地展示一個民族的共同心理和生命境況。薩摩亞是一個發展中的國家。在薩摩亞,年輕人居多,年輕人的成長應該是大多數薩摩亞人關心的問題?!渡侥沁叺氖澜纭防锏摹拔摇笔且粋€貧民區兒童,家庭環境與社會環境影響著“我”的成長,但作者沒有關注“我”成長期間必須依賴的家庭環境,而是關注“我”所生活的社會環境,號召所有人都關注薩摩亞兒童的成長。筆者認為,作者是具有社會責任感的人,他對成長主題的偏愛,對影響兒童成長的內部因素和外部作用的關注,說明他有著深沉而博大的愛。而“我”的成長歷程,對于在波利尼西亞傳統文化浸潤中長大的薩摩亞青少年,具有普遍的借鑒意義。由此,《山那邊的世界》是一篇勵志小說!
第二,傳達自己對個體成長中的生命體驗以及感悟思考,借以釋放童年情結。每個人在成長過程中都會形成一些情結,而作家的情結會表現在對某一主題的反復書寫之中。當年,塞烏利·塞提·阿楊的母親本應嫁給一位薩摩亞牧師,但是她卻愛上了一個中國人,并與之結婚,生兒育女。所以,中薩混血兒塞烏利·塞提·阿楊是薩摩亞的少數族群,從小就感受到來自學校、親戚乃至整個薩摩亞社會的歧視。這種歧視給他的成長帶來了很大的壓力,也給他造成了心靈的創傷。在童年時期,他的內心就產生了一些與成長相關的情結,比如種族、自救、援助、奮斗等。后來,他獲得政府獎學金走出了大山,走出了國門,分別去新西蘭、意大利、新加坡學習,看到了山外面多姿多彩的世界。學成回國的塞烏利·塞提·阿楊愛好寫作,通過小說對自我成長歷程進行回溯,追尋那些幫助和啟迪過他的人與事,并在文本中以成長主題將主人公“我”、羅莎與自己聯結起來,實現了對薩摩亞兒童精神成長的引導,并由此釋放了自己的童年情結。